“叫你瞧不起人,这回遭报应了吧?”蒋行端抱胸站在一边,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夏子秋气急败坏地跳脚。
夏子秋低头盯着腰侧的衣服,上面的污渍虽然擦干净了,但是点点湿痕依然清晰可见,咬牙切齿地道:“少爷下回不叫她跪地求饶就不姓夏!”
蒋行端嗤笑一声,道:“得了,你以为你是天王老子,谁都不能招你?昨天差点害得人溺死,今日这遭也不算吃亏。”
夏子秋的脸色更加难看,辩道:“怎么不是我吃亏?昨天我为什么骂她你不知道?一个姑娘家,有那么看大男人的吗?哈喇子都流到脚脖子上了,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恨不得扒了本少爷的衣裳!”
夏子秋恨恨地想,他长这么大,收到的手帕荷包无数,接过的情诗秋波也有几筐,就是没被人如此赤裸裸的调戏过!想想就恼火,眼里透出一丝轻蔑:“他们这样的人家……。”顿了顿,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罢了,不过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少爷同她置什么气?没得失了身份!”
蒋行端失笑,道:“你这样想便很好,他们家行事再不像话,总归同你家里有些亲戚关系,不是要听戏吗?快走吧!”
说着背过一只手,打头朝前走了。
夏子秋见状,忙抬脚跟在后面:“说得是!爱慕本少爷的人从京城排到南疆还要打几个来回,她算哪一路货色?想叫少爷注意她,也不回家照照镜子!没羞没臊,本少爷今儿看了她几回,也不知回去会不会长针眼?”
于是宋念玉拨开堵着门板的宋小米,拉开大门探出身子,便听到一句少年略带粗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人叫小米,该长的地方还不及小米大,少爷等她嫁不出去哭的时候再来瞧她……。”
紧跟在后面走出来的柳青云也听见了,面上有些尴尬,回头看向被训了一顿落在后面的宋小米,耷拉着眼皮子,垂着脑袋拨弄着系在腰上的流苏,也不知道听见没有?
前头宋念玉的脸色变了几变,“砰”的一声关上大门,扭身指着柳青云的鼻子骂起来:“这就是你们家的亲戚?什么腰缠万贯,良田千顷,我呸!就是这样的教养?什么德行!”
柳青云从没见过这样尖刻的宋念玉,横眉竖目,好像夜叉似的,更兼夏子秋说话难听,一时便有些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宋念玉理也不理他,扭头推了宋小米一把,气道:“宋小米,你跟我过来,看你这副德行,叫人笑话!”
宋小米不肯配合,挣开她的手,梗着脖子道:“我要回村里找大憨玩!”
“大憨?大憨能给你饭吃还是能给你买衣裳穿?”宋念玉瞪着眼睛道,伸出尖尖的指甲,用力摁在她脑门子上:“你还要嫁给他啊?你愿意老娘还不愿意呢!他能给几个大钱的嫁妆?老娘养你这么多年白养了?”
不意间看到柳青云站在旁边,满脸惊愕地看着她,暗道失言,语调一转,悲切地呜咽起来:“傻孩子哟,你从小就不会干活,不嫁到好人家可怎么活啊?姐姐骂你骂得凶,可都是为你好,刚才你夏表哥说的话你是没听到,是那样的瞧不起人,你不知道姐姐心里多难过,呜呜……。”
柳青云见她还是那个一心为家人着想的柔婉可人的宋念玉,并非圣人书中写的君子公敌,长舒了口气,走上去揽住她的肩膀:“小米以前还小,我们耽误了她,现在补救也不迟,从今以后我们……。”
宋念玉依偎在他怀里,抽泣着点头:“嗯……相公说的是……。”
两人你侬我侬地说了半天,只是不见宋小米吭声,抬头一瞧,院子里哪还有宋小米的身影?再扭头一看,大门往两边敞开,竟然已是跑了!
“宋小米!!”
不管宋念玉如何气恼不休,柳青云又是如何叹其不争,宋小米浑然不放在眼里。她此刻正朝着城门口匆匆奔去,转眼就是两年,父亲与哥哥现在如何了?对她来说,只不过是闭上眼又睁开的事,对他们来说却经历了失去亲人,背负流言,血仇不能报的痛苦!
宋家村离青石镇并不远,出了城门,往南走上一个时辰也就到了,统共不过十几里路。
宋小米来到宋家村的入口,抚上立在村子口比人还高的标志性的大青石,望着远处几乎没什么变化的屋宇轮廓,忽然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害怕。书上讲的“近乡情怯”,似乎就是讲的她现在的心情。
宋小米的眼前浮现出小时候父亲苏长福盘腿坐在炕上,用那双原本应该握笔的长满茧子的手,拿着一本簇新的《三字经》,一句一句教导她的情景。
苏长福原来不是宋家村的人,突然有一年单身带着两个孩子搬来村里,因为曾经念过书,会写字,会画画,每当有人要给远方的亲戚写信,或者过年的时候贴对联,都会提着一根腊肠或一包炸果子来求他帮忙。从小到大,小姐妹们不知多羡慕她有个好父亲。
宋小米咬着嘴唇,半倚靠在大青石上,这块大青石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头,从上到下,一丝棱角都没有。曾经她要到镇上卖针线,哥哥苏谦玉便把她送到这里,目送她远去,哪怕她已经十六岁,再不会被坏人拐了去。
听父亲说,她和哥哥的名字都是母亲起的,已经记不得长什么样的母亲说,女孩子要柔婉,男孩子要谦恭,他们两个是家里最珍贵的宝贝,所以哥哥叫苏谦玉,她叫苏婉玉。
自己真是混账,不过被欺侮罢了,算多么大的事,居然想到自尽?如今顶着宋小米的身子,再也得不到父亲慈爱与骄傲的注视,也再听不到哥哥爽朗的笑声,想到这里,忍了多时的眼泪再也锁不住,从眼眶里倾泻而出。
宋家村里今日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因为一个了不得的人回来了!
两年前苏婉玉烧死在小树林里的那晚,无声无息消失在宋家村的宋良俊忽然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光溜水滑的绸缎,敲锣打鼓地回来了!
宋老汉与婆娘刘氏穿着宋良俊捎来的鲜艳体面的绸缎衣裳,站在家门口逢人就说“我儿子多么有本事”“我儿子多么有能耐”“我儿子在外面做了大事”之类的话,从早上到晌午,下地干活的村民从家门前路过又回去,两个人还站在那里喋喋不休。
宋良俊却提着两只礼盒,来到村子西头,站在宋家村里唯一姓苏的人家门前,掸掸衣裳,高声喊道:“岳父,大舅哥,不肖女婿宋良俊回来了!”
回应他的只有隔壁院子里传来的一阵“汪汪”的狗吠声。
“岳父,大舅哥,当年之事虽有我的不对,但是婉玉之死另有隐情!你们放心,我宋良俊虽然不是好人,但我在此对天发誓,若此生不为婉玉报仇,就叫我天打雷劈,下辈子堕入畜生道!”
苏家大门里头,苏谦玉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褂,露出滚着汗珠的小麦色胸膛,站在院子里,一手拿着铁锨,双眼圆瞪,脖子上的青筋都凸出来:“爹!你别拦着我!让我出去!这个畜生居然还敢回来,我一铁锨拍死他!”
苏长福的身量高瘦,头发花白了大半,四十来岁的人看起来像六十岁,比不得苏谦玉年轻力壮,吃力地拦着他:“你不许出去!”
“爹!你拦着我干什么?好不容易这个畜生回来了,我要为婉玉报仇!”
苏长福抓着铁锨不松手,不知气得还是恨得,双手微微颤抖:“他既然敢回来,定然有了靠山,你别鲁莽!”
苏谦玉的眼珠子都红了,低吼道:“他有靠山?他有靠山就能杀了人不偿命?那婉玉就活该被他害死?”
苏长福摁不住他,被他拖着往大门口挪,又急又气,指着屋门口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个男人?你只想为婉儿报仇,可你媳妇怀着你的孩子,再过两个月就生了,你不管不顾地报了仇,让你媳妇还活不活?她孤儿寡母没个男人怎么过?”
苏谦玉回过头,看着屋门口一只手托着肚子,一只手扶在门框上的李氏,愤怒又无力地低吼一声,撒开了手。苏长福夺过铁锨,仰起脸,哑着嗓子道:“老头子一辈子养了两个好孩子,不想都毁在一个畜生手里!”
这时大门外又响起宋良俊的声音:“岳父,大舅哥,你们不愿见我,我不怨你们!等我给婉玉报了仇,再来跟你们请罪!婉玉虽然不在了,我仍旧是你们的女婿,有我一口饭,就有你们半口,到将来一定给岳父养老送终!”
说着跪在地上,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留下带来的礼盒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