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米怔怔地看着绿珠搁在圆凳的小竹篮,走过去掀起盖在上面的细绢,只见四五只拳头大小的熟透的水蜜桃躺在里面,白里透红,散发出香甜的味道。
谁说好人有好报?宋小米有些无奈,她重生后做过两件好事,第一件是冒着危险下河捞溺水的夏子秋,结果被他轻薄了去。另一件便是不忍绿珠被重物所累,上前搭把手送了她一程,然后翠屏和张淑薇瞧见这一幕。怎么做点好事那么难呢?宋小米摇了摇头,把竹篮提到屋里背阴处放起来。
孙福是个厚道人,有意培养她成为丰州城里有名望的绣娘,而李辉仿佛与孙福、张念都有些嫌隙,并不肯答应。宋小米思起上午在尚宜轩里的情景,端起针线筐坐到窗边,认真思索起来。
背井离乡,只为圆一个绣娘梦。一路平安到达丰州,并且得到张家的照拂已经出乎宋小米的意料。与尚宜轩的合作遇到困难,宋小米不仅不觉得焦躁,反而松了口气。这才是真实的生活,有起有落,有苦有甜,让人心里踏实。
一意与尚宜轩合作则结果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孙福强势,为她拿下最有利的分成。另一种是李辉强势,给她一个难以忍受但是刚好可以接受的底线。带着暑气的热风从窗子外面吹进来,撩起宋小米额前的碎发,渐渐绽出一个轻浅而自信的笑意。
苏长福曾教她,所有的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筐子里。苏长福的话从来没有错过。宋小米慢慢解开一团团色泽艳丽的丝线,下幅绣品要绣成什么样的?
时间缓缓流逝,吹进来的风渐渐变得清凉。窗外的光线暗淡下来,宋小米揉揉眼睛收起绷子针线放回针线筐里。起身走到院子里,只见日头沉在西边,红彤彤的一团,嵌在无垠的靛青色里显得孤单而苍美。
小丫鬟碎步跑来,冲她说道:“宋姑娘,夫人差我叫你到前院用晚饭。”
张老太爷、张开和张夫人都已就坐,宋小米的目光扫过张淑薇的座位,空空无人。“张小姐呢?”宋小米坐到下首,问张夫人道。
张夫人淡淡地答道:“我让翠屏叫她去了,一会儿便来了。”话音刚落,只听一声脆脆的声音响起:“老爷,夫人,小姐来了。”门帘被一名漂亮伶俐的丫鬟掀开,一名生着圆脸的小姑娘随后走进来,目光落到坐在下首的宋小米身上,眼中闪过一抹鄙夷。紧接着坐到张夫人身边,软软地喊了一声:“娘。”
“乖薇儿,饿不饿?”张夫人仿佛没看到张淑薇看向宋小米的目光,慈爱地为张淑薇桌前铺好餐布,便唤丫鬟传饭上来。
大户人家讲究食不言,一顿饭吃得很是安静,几乎与之前无甚差别。除了张淑薇屡屡朝宋小米看过来,每当宋小米把筷子伸得远一些便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哼。宋小米与她目光对上时便微微一笑,对不上时便自顾吃饭。
不说芬姨娘的事并没有她从中作梗,就算有也不过是没堵住芬姨娘的嘴,叫她说出不该说的话。况且她交了份子钱,这桌上有她的份例,她想吃什么便吃什么。理直气壮的态度直让张淑薇气闷,不过几回便再也不看她了,倒叫宋小米的下半顿吃得甚是舒坦。
饭后宋小米行过礼后便回了房。张夫人不问她芬姨娘的事,她便也不必主动开口,倒显得此事有她掺和似的。与往常一般过了几日,张夫人的态度逐渐缓和下来,一日午饭过后留下宋小米,温和地道:“小米这几日都没出门吗?”
宋小米点点头道:“天气热,出去晒得慌,便每日在房里待着。”
“我听翠屏说你常常抱着针线筐不离手?在绣什么呢?”
“没绣大件,只不过绣了几个小玩意练手。”宋小米说道,从腰间解下一只绣着桃花的粉色香囊,递到盯着它看了许久的张淑薇眼前:“夏日蚊虫多,我便做了一只熏蚊虫的香囊,才刚配上身,薇小姐不嫌弃的话就拿去玩罢?”
张淑薇别过脸去:“你戴过了才给我,我不要。”小脸埋在张夫人的肩膀后头,仿佛很不屑一顾。没过多久又探出头来,圆圆的小脸有些发红,盯着宋小米手里的香囊看个不停。惹得张夫人直发笑,把她抱到腿上道:“还跟你宋姐姐置气呢?”
“那天的事原不干你的事,只是你初来乍到,我若不吓唬吓唬你,只怕你要着了那位的道儿。”张夫人没有过多解释,淡淡地说了一句,便逗张淑薇道:“别扭的小丫头,还不快接过来,谢谢宋姐姐?”
张淑薇直瞅着宋小米,就是不接。宋小米不由笑了,想了想,垂下眼道:“那天也有我的不是。夫人是家里的主母,不论行事如何都没有芬姨娘置喙的道理。我没有制止她是我不对,请夫人看在我年幼的份上不要与我计较。”
张夫人的面色和缓下来:“真是实心眼儿的孩子,以后注意就是了。”低眼瞅了瞅张淑薇,只见张淑薇轻哼一声抓过香囊,喜滋滋地配在腰间。粉色的香囊配在她浅青的衣裙上面说不出的般配,高兴得从张夫人腿上跳下来,站在地上直转圈。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跟宋小米道谢,圆圆的眼睛眨了眨,红着脸道:“谢谢宋姐姐。”
宋小米看着她圆乎乎的模样,也觉得欢喜:“你喜欢就好。哪天不喜欢了再来找我,我再给你绣一个更好看的。”
“谢谢宋姐姐!”张淑薇这一声“谢”比方才那句真诚许多,显然高兴坏了,抓着香囊蹦跳着跑出去。屋里只剩下张夫人和宋小米,张夫人端起青瓷茶杯饮了一口,说道:“小米到城里去过几回?可有何打算?”
宋小米看了看张夫人的神情,见她圆润的脸上虽然笑着,却不见何情绪外露,想了想道:“我只喜欢刺绣。我想成为一位有名望的绣娘,就像董娘子那样。”见张夫人听得仔细,眼中并未露出丝毫鄙薄,便继续说道:“我自问有几分绣功,尚宜轩的孙管事也说我潜力不错,过几年可与水娘子的名声并列。”
张夫人听到这里,不由得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哦?名声并列?”
宋小米见她听明白自己的暗示,一时间意气激荡,挺直胸膛道:“那是孙管事的看法,我并不这样认为!我认为我的绣功比她好,用不多久必将在她之上!”
“有志气!”张夫人放下茶杯,拍了拍手:“年轻的女孩子有如此志气,十分难得。只不过我要提醒你,你今年十四岁,至多再过两三年便会嫁人,到时你再想一心扑在刺绣上便不能了。想要成为董娘子那样的绣娘,可不是一时志气能做到的。董娘子三十守寡,再也未嫁,才有这份心胸和条件。”
宋小米抿了抿唇,沉思良久,才道:“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好,但是我嫁人之前必将一心扑在刺绣上。我在街上仔细观察过,我的绣功在丰州城算得中上游,拼出一分名气并不困难。”
张夫人不禁赞叹地道:“我从前跟在夏家夫人身边,自问见过的人也不算少,可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你对自身的认识达到了极致的地步,又有志气,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成为董娘子那样出色的绣娘也并非不可能。”
宋小米浅浅一笑,没有说话。
张夫人又道:“我让翠屏看过你的绣品,我自己也见过你孝敬老爷跟我的枕套,还有刚才给淑薇的香囊,绣功确实不错。难得的是你年轻,天分好。正巧咱们家也有一个布店,因为招揽不到好的绣娘,生意并不很好。如果你愿意,不妨把绣品放在店里头,卖的银钱店里拿两成,剩下的全给你留下?”
二八分成?宋小米一怔,她已经将丰州城的规矩打听得差不多,如果有绣娘想把自己的东西放在布店或成衣铺子里贩卖,收益跟绣娘的手艺和受欢迎的程度成正比。比如水娘子这样有来头有名气的绣品便能拿到二八分成,寻常的绣娘只能拿到五五分成或者四六分成。张夫人居然说出二八分成,可见给足她面子。
见宋小米犹豫,张夫人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拉过她的手坐到对面:“你是不是还在想,尚宜轩的名气比张记布坊的名气大,把绣品放在尚宜轩卖更容易出名?傻孩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宋小米对张夫人的观感一直不错,听她如此说,不由得认真听起来。
“尚宜轩曾经是生意不错,可是这两年一直出事,尤其半年前那两件事,生意一下子就降了下来。一件是尚宜轩卖出去的绣品脱线易裂,连着几天许多人都来讨说法,使得尚宜轩的口碑一落千丈。再一个就是珍绣坊扬言尚宜轩偷走他们的花样,珍绣坊你知道吧?虽然近几年名气衰落,但是在之前可是名噪一时的大牌子。”
“经过这几件事,尚宜轩的生意下滑得极厉害,就连二老爷都被遣去青石镇。相信你也看到了,布艺一条街上家家都客满,唯独尚宜轩门前足迹稀落,我说得可对?”张夫人苦口婆心地道,“所以我劝你不如把绣品放在咱家卖。二老爷是你的表舅,我们难道会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