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自我评价过高的人在他一切都顺利时,似乎会比具有端正和谦虚美德的人得到更多好处;虽然有群众以及那些从遥远地方观看的旁观者所发出来的赞扬声(前者比后者更为响亮),但是,如果从各方面加以公正估量,在把发出赞扬的两种人进行比较,就会发现真正有利的是后一种人而不是前一种人。那个既不把自己优点以外的任何优点都归于自己,也不希望别人将其给他的人,对自己品质的真实性和稳定性感到心满意足,不担心丢脸或是暴露真相。钦佩他的人可能不太多,他们的赞扬也可能不很响亮。只有在近旁观察他的和及其深刻了解他智慧的那个人,对他的赞扬最为热烈。
一个真正的智者,对另外一个智者对他审慎而恰如其分的赞美,比一万个人对他虽然热情却出于无知的嘈杂赞扬声,更感到由衷的满足。这个智者可能会提到巴门尼德:他在雅典的一次群众集会上宣读一篇哲学演讲时,看到除了柏拉图一人外,其他所有的听众都已离他而去,他仍继续宣读下去,并且说,只有柏拉图一个听众,我就心满意足了。
对自我评价过高的人来说,情况就不一样了。在旁观察他的那些明智的人,对他的赞美最少。当他陶醉于自己的成就时,他们对他表示出了恰当的敬意,而他却把这样的敬意当做是某种恶意和妒忌。
他猜疑自己最好的朋友,并且为同他们交往感到不快。他把他们从自己身旁赶走,对他们为自己的付出,不仅忘恩负义且常常冷酷或不公正的对待。他轻易地信任那些表面上迎合他虚荣自大心理的人,却把某些方面有缺点但总的来说还是可亲可敬的人,当做了他所轻视和讨厌的人。就像亚历山大大帝在陶醉于自己的成就时,杀死了克莱特斯,因为他想把父亲菲利普开拓疆界的功绩占为己有。他使卡利斯塞纳斯受尽折磨而死,因为后者拒绝按照波斯方式来崇敬他。他还因为对父亲的好朋友、德高望重的帕尔梅尼奥产生毫无根据的猜疑而谋杀了他,然后把这个老人唯一存活的儿子(其余的儿子都在为亚历山大效劳时受折磨死去)送上了断头台。
菲利普提到帕尔梅尼奥时常常说,雅典人非常幸运,每年能找到十个将军。而他在一生中除了帕尔梅尼奥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由于信赖帕尔梅尼奥,菲利普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安然入睡。他在欢宴时常常高兴地说:让我们干杯吧!朋友们,我们可以安然无虞地畅饮,因为帕尔梅尼奥从来不喝酒。据说,正是由于这个帕尔梅尼奥的干预和筹划,使得亚历山大大帝赢得了一切胜利。而那些恭顺的、赞声不绝的和奉迎拍马的朋友,他们拥有亚历山大给予的仅次于他的势力和权限,瓜分了他的帝国,甚至在劫走了他的家庭成员以及同这些成员有血统关系的亲属之后,不论男女,一个接一个地加以杀害。
对于比平常人拥有更多长处的杰出人物,当他们过高的自我评价时,我们不仅会宽恕,而且完全表现出体谅和同情。我们把他们当作勇敢的、宽宏大量的和品格高尚的人,将所有表示高度赞扬和钦佩的词都用到他们身上。但是,我们却不能体谅和同情其他一些人的过高自我评价,在这些人身上,我们看不出什么超人之处。我们对他们过高的自我评价感到讨厌和憎恶,并且很难原谅或容忍。我们把它称为骄傲和虚荣——用到他们身上的这两个词语中的后者总是比前者更多的意味着严厉的责备。
这两个罪名,虽然用来在某些方面制约过高的自我评价时是相似的,但在许多地方,两者仍大不相同。
骄傲的人深信自己身上有很多长处,虽然要去猜测这种深信有什么依据很困难。他希望你能用他的眼光来看待他。对于他向你提出他认为是正当的要求,但你却没有像他尊重自己那样去尊重他,他就感到比屈辱更为不快,他开始愤愤不平,看上去就像受到了真正的伤害。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屈尊说出自己提出那种要求的理由。他不屑于求得你的尊敬甚至装作蔑视它,并努力保持自己虚假的身份,甚至尽量不使你意识到他的优越从而发现自己的不足。
爱好虚荣的人并非不相信自己真的具有别人所说的有关他的长处。他只希望你用来观察他的眼光能够比他自我观察时,更带有鲜明的情感色彩。他会把自己放到你的位置上,并且假定你了解他所了解的一切。所以,当你用不同的观点来观察他时,他会比遭到伤害更感到不快。他充分利用一切机会,通过极其夸张或是极不必要的方式,像他人显示他所具有的一些还算可以的优良品质和才能。有时他甚至虚伪地夸示他的才能(尽管有的才能少得可怜或是完全不具备),以此来提出希望你承认他的那种品质的要求。
爱好虚荣的人非但不会轻视你的敬意,而且用让你极为不安的照顾来博取它。他不想压抑你的自我评价且适当地维护它。作为回报,他希望你也这样维护他。他奉承你是为了得到奉承。他对你彬彬有礼、大献殷勤,有时甚至向你提供真正和实在的帮助(虽然往往是以此夸耀自己,或许还带有不必要的卖弄的味道),他努力取悦你使你感到愉快,不过最终都是为了让你对他有一个好的看法。
爱好虚荣的人看到人们对地位和财产的敬意时,也会很想得到这种敬意,同时也很想得到人们对他才能和美德的敬意。因此,他会在服饰、用具和生活方式上,尽力显示出他具有比实际地位更高和更多的财产。为了在他一生的早期阶段维持这种愚蠢的欺骗,他常常在这种状况下终止以前的贫穷和不幸。然而,只要他能维持他的日常开支,他的虚荣心就总是由于自我欣赏而得到满足,他没有用“如果你了解了他所了解的一切,你就会用观察他的眼光来观察自己”,而是设想你受到他服饰、外观的引诱并观察他。在虚荣心所带来的一切幻觉之中,这或许是最常见的一种。
到国外去访问的无名之辈,或者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到自己国家的首都作一次短期访问的人,常常试图以此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这种愚蠢的企图,虽然对一个有理智的人来说是极其卑劣的,但这里,也许不像其他大多数场合所表现的那样明显。如果他们逗留的时间不长,就可能避免不光彩地被别人察觉。不过用几个月或几年的时间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之后,当他们回到家里,就要用极度的节俭来弥补过去的挥霍所造成的浪费。
骄傲的人很少会因这种愚蠢而受人指责。他的自尊心使得他小心翼翼地保持自己的独立。并且,当他的财产恰好不多时,他依然会过着像样的生活,虽然需要坚持节俭和谨慎用钱。他极其厌恶爱好虚荣的人那种讲排场的花销。或许,这种开支会使他相形见绌。作为某种身份决不应有的僭越,这种开支激起了他的愤怒,以至于他谈到它时所作的责骂从来都是极其刺耳和严厉的。
骄傲的人总是讨厌和自己地位相等的人相处,这会令他感到不舒服;当然,如果同比自己地位高的人相处,他会感到更不舒服。在比他地位高的同伴面前,他不能申述他的巨大抱负,因为他们的面容和谈吐总是深切地慑服着他。因此,他转向那些比他低一等的同伴——他不太尊重的人,他不愿意成为朋友的人或是同他相处不愉快的人。这些人通常都是他的下级,他的奉承者。他很少拜访地位比他高的人,就算某天他去拜访,也只是为了得到同他们相处时的虚荣满足感。
爱好虚荣的人则完全不是这样。骄傲的人力求避开地位比他高的人;爱好虚荣的人则力求他们同自己相处。他似乎认为,他们的光彩总会影响到他。他经常出没于君主们的宫廷和大臣们的招待会,摆出一副就要得到财产和肥缺的神态。他喜欢成为大人物宴会的座上宾,更喜欢向其他人夸耀自己在那里荣幸地与大人物亲近。他尽可能同上流社会的那些人物;同被认为是指导公众舆论的那些人;同有聪明才智的、学识渊博的和深得民心的那些人交往。一旦公众爱好的倾向偶然在某些方面对他最好的朋友们不利,他就会避免同他们相处。对于他希望他们引荐自己的那些人,他会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采取卑劣的手法:不必要的夸大其词、没有根据的自我吹嘘、持续不断的盲从附和、习以为常的奉承拍马。虽然这些在大部分情况下会使人感到愉快和轻松。
爱好虚荣的人即使撒谎,说的也全是无害的谎言,意在抬高自己而不是压低他人。而骄傲却是一种庄重的、阴沉的和严厉的激情。骄傲的人很少堕落到卑劣撒谎。但是如果他这样做,他的谎言就一定有害。骄傲的人撒不撒谎对他人来说都是有害的,本意都是贬低他人。他认为他人是不正当地享有的较高地位,从而满怀愤怒;他怀着敌意和妒忌来看待他人。而且,在谈到他们时,他常常竭尽所能对他认为是他人的长处,加以低估和贬低。无论怎样有关他人短处的流言蜚语传播开来(虽然这些流言蜚语很少是他自己编造出来的),但他常常乐于相信它们,决不会不愿散播,有时甚至添油加醋。爱好虚荣的人最恶劣的谎言,都是我们称之为小谎的谎言;一旦骄傲的人堕落到说出最恶劣的谎言,情况就完全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