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意旷了半天课。
中午一放学我就迫不及待去找美美,准备约她看电影。看电影用不着旷课,我这么做完全是明目张胆的偷偷摸摸——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到卡丹奴正是午餐时分,培训中心高档明净的餐厅内人头攒动,三百多人穿着同样的工作服安静地用着快餐,秩序整齐得让人吃惊。
我没见到美美,问一个满脸雀斑的小丫头,她不无羡妒地说去小扬州当减肥族了。
小扬州是卡丹奴左侧的小吃店。美美端着一碗阳春面,见到我赶紧掏纸巾擦嘴角,很窘迫的样子。
我说你怎么不吃工作餐?她说一份快餐要10块钱,吃阳春面就可以省8块。8块钱相当于你每天跑4公里。
她把帐算得我心头一软,有些不忍心用一场电影去捉弄她。她偏偏又给了我一个借口,迫不及待告诉我,这两个月她的培训成绩都是甲级优等,培训中心奖了她200块助学金。
我趁机请她看电影表示祝贺,并且第一次主动捏住她的手。她足足怔了十秒钟,迟疑地瞄着我:看电影?就我们两个人?
就我们两个人,我说。
她兴奋地抓起小拎包跑回卡丹奴借了一辆自行车,跟着我上影院。一路上夏日的风将她的长发扬成一面激动的旗。
我把她带到东方影城。这里票价便宜,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是附中师生放学回家的必经之地。下午放着一部很老的片子,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名著《情人》,影片内容我根本没在意,我不停设想一旦安知道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
美美同样心不在蔫,幽暗中她轻轻靠在我肩上,谛听我的呼吸,很入神很感动的样子。后来她就睡着了。
她是真的累了,两个月下来脸就缩了一圈,眼睛大了不少,一个初中生猛啃十几门专业课,不拼命是不行的。
这么想,我就忍不住摸了一下她尖削的下颏。她双肩瑟瑟一抖,继续靠着我沉睡。
电影散场我才发觉她其实一直醒着,紧闭的双眼下挂着两线浅浅的湿痕。
下雨了。雨是一张很大的网,雨中的城市静静趴着,像一只耐心的蜘蛛。
放学很久了。我没带伞,困在教学楼第五层走廊上,远远看见安撑着一把鹅黄雨伞,从网中款款向我走来。
我无聊地扯张废试卷折成一个纸飞机,等安走近教学楼时朝她投下去。风很大,安走过之后,那张纸仍在风中漂泊。
一切如我所料,我旷课的小动作马上被学生科抓住了。全班为此丢掉了流动红旗和先进班集体称号。如果门栽了这个跟头,没准会把我当成菜汤里的苍蝇,一筷子就把我夹出去了。安不会张牙舞爪,她推给我一份警告处分,又帮我补丢下的课。接下来一段日子,安频频向我走来,找我谈心吃早点打乒乓,尽量不给我孤零零的空间。除了安的关注,我身边还骤然热闹起来。过去安分守纪别人对我视而不见,一旦行动越轨倒成了焦点人物。我为美美锲而不舍的长跑引起全班异口同声的惊叹,尤其是女生,成群结队地对我喊:夏天,你让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安的绥靖政策令学校十分不满。校长将安和我传到办公室,在我们面前无声地踱来踱去。
“明天,你必须让这个学生停止跑步,”校长踱了一阵,指着我简短地对安下了命令,“我不希望附中因为这种新闻闹上报纸或电视。”
“可这解决不了问题,”安急忙申辩,“解决问题需要时间……”
校长用一个坚定的手势截断了安的请求。
安无可奈何。
她只能和我谈话,地点选在附中侧门的麦芝餐厅。安知道在这儿谈话我的情绪不会太僵,她每天在麦芝吃早餐,这半个月我从门口经过她常喊我进去,点一笼蟹粉小包催我吃下去。我狼吞虎咽时,安托着腮静静望着我。罩在安的凝视下,我眼前无端地一片模糊。
我当然想起小默。那些年,我吃饭老是埋头对付碗里的饭粒,小默不停为我挟菜,等我吃完,她替我擦擦嘴角,自己再吃饭。上周的一个早晨,我两手掰着包子,一滴油滑到下巴上,我忘神地说,安,替我擦擦好吗?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失言了,满脸涨红。安掏张餐巾纸递给我说,夏天,我过去真的忽略了,你其实蛮可爱的。
那一刹真是前所未有的幸福时光,我费尽周折等待的也就是这个过程。
但现在是安在我面前费尽周折,字斟句酌剖析早恋的懵懂与脆弱。安谈了很久,从阳光浓烈的下午说到暮色苍茫。她甚至谈起自己的早恋,她的深夜出走以及那个残酷的橙子。
她说的一切我已经从网上知道了,我依旧听得专心致志。我的专心致志让安松了口气,最后她满怀希望地要求,明天不跑了,好不好?
我扭过头不接安的目光。我还不想就此刹车,再说我一旦放弃长跑,美美的时装梦可就泡汤了。
安相当失望,隔了一会才问,是不是那个女孩真的很需要钱?我可以找她谈谈。
肯定不能让她去见美美。我挠挠头说,可不可以让我再考虑一下?
小默最近没来找我,可能是因为什么特殊原因吧,但是我总感觉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告诉安能不能让我再考虑一下,但是实际上我却发现我已经没什么考虑的余地了。
昨天回到小区,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妈妈意外的回来了,妈妈、老路、夏冕还有一个单薄如纸的小女孩正聚在烛光下吃蛋糕,生日快乐的乐曲在凝固的空气里断线似地散落得叮叮咚咚。老路是老妈的同事,前几天,老路告诉过我今天是他女儿的生日,但我没必要记住这个日子。老路的女儿患有肾病,特别需要温暖,每年要我妈妈掏好几万。
没人等我,我也不想掺和。老路倒是热情洋溢,催小女孩喊哥哥切蛋糕,女孩乖巧地切一大块蛋糕,怯怯递给我。
“夏天我有话问你,”妈妈说,“我们等了你两个多小时了!”
我懒懒地说,你们吃完再问吧。进卧室用脚把门勾上。
胡乱写完功课已是夜间九点,饿得受不了,想去厨房找方便面。老路和女儿都走了,客厅只亮着一盏幽暗的壁灯,妈妈似睡非睡仰靠在沙发上。
一只袅袅的烟头快燃到她的手指。
我犹豫片刻,轻轻抽去她夹着的烟头。
凑近灯光,我第一次看到她卸尽浓妆后眼角密集的皱纹,烟雾把她扩散得疲惫而松松垮垮,妈妈是如此仓促地老了,一点渐进的过程都没有。
我叫了一声妈。
她醒了,有些愕然又摇头一笑,你差不多有两个月没叫过我了吧。她这一笑大概涉及到身体某个痛处,扯扯拽拽的。
“晚饭前你们学校的学生科长来过电话,”她淡淡地问,“这些时你都干了些什么?”
学校迟早会来这一招的,我有心理准备。我说,上课吃饭睡觉长跑做广告挣零用钱。
“还为一个舞女花钱!”她严厉地补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必须交代清楚。”
她的鄙薄与严厉迅速僵硬了我的表情。我说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还问什么?
妈妈腾地站起来,手下意识地抽在我脸上,清脆的响声让我和她同时惊呆了。嘴角涩涩的,妈妈伸手来擦,我冷冷拨开。
打完了吗?我说,打完我就睡觉去了。
“夏天你让我失望透了!”妈妈眼里闪耀愤怒的泪光,“你去问问那个美美,要多少钱才能放过你,我给!”
她把美美说得跟人贩子似的,啪地往我脚下扔了张信用卡。
我踢开信用卡,摔门而去。
出门后我一时不知该去哪里。夜色茫茫,星星点点的灯把夜衬得深不可测,远处不时有闪电,但听不到雷声。
我现在特别想小默,想安。漫无目的兜了两个圈子我决定去附中。身上一毛钱也没带,我就一步步穿越这无边的夜。
刚出小区暴雨扑面而来,冰凉彻骨,把我的脸都抽麻了。
我在雨中差不多走了整整一夜,全身滴水,腿机械挪动却全无知觉。到附中天色已白。在麦芝餐厅前,我看到了安。她应该在这里站了好久,雨点渗过天堂伞滴在她脸上,嘴唇淋得苍白。
“夏天你跑到哪去了?昨晚你妈妈打电话说你出走了,我和她找了你一个夜晚,你怎么能这样!”
我用尽仅存的力气跋涉完最后五米距离,抵达安的伞下。安叹口气,小心拭去我脸上的一个泥点。我摇晃了一下说,安,我听你的话,明天不跑了。
最近一段日子挺象一首歌,痛并且快乐着。好多天没写日记了。
周末美美来电话,约我去虹口花园,她在门口等我。我问有什么事,她说见面谈吧。我忽而一阵拘谨,居然有点怕去见她。
那天趟过一夜大雨后,我感冒了一个多星期,放弃了长跑,不与美美见面也没通电话。
我一连几天的骤然消失让她莫名其妙又焦虑万分。她跑到小区找我,被保安挡驾,两人险些大吵一通。而在这一个多星期里,我正出色地表现浪子回头的过程。
我对教务主任和安说,一切错误都在我,我会努力纠正,只希望学校不要打扰美美。
答复是肯定的。
整整十多天我装得异常深沉而感伤,跟那些早恋后被迫回头的家伙们一样,见谁都不说话,不停看书或者出神,默默舔着心头的创伤。
这期间美美到附中找过我两次,约我去卡丹奴看她的培训作业,再就是让我陪她逛街。
我在走廊和她谈了一刻钟,简短地敷衍她我很忙,真的很忙。她怏怏走后,我故意久久凝视她的背景,酷似决绝而又欲罢不能。
谁都不知道我内心其实压抑着多么强烈的兴奋,我的表现让安对我呵护备至。
安给我送水提醒我按时吃药;安给我补课;安教我朗读诗歌……凭感觉我知道安做这些已不仅仅是责任的驱使。这次全校统考,我的成绩上窜了十几名,短短时间就脱抬换骨,让学校刮目相看。
前些天,安给我补习英语时突然停下来,盯着我看了好一会,说夏天你的眉毛很好看。
这话美美也说过,但让安重复一遍感觉就不一样了。我又想起《阿甘正传》里那根飘飞的羽毛,人在快乐时真的类似于飞翔。
但我忽略了美美。她无法理解我的忽冷忽热。星期三,又接到卡丹奴缴费的通知单,丢了广告收入,我唯有硬起头皮去找周童。
好长时间没去看他了,他被化疗整得瘦骨伶仃,就剩一把蓬勃的精神,守在录音机边一遍遍温习课堂的声音。
我开口借400块,他给了我700。这钱是他病之前攒着买阿迪达斯的。
他说夏天你小子不会赖帐吧?将来我死了你也得买双阿迪达斯鞋陪我埋了。我揣上钱说,死不了,你这家伙肯定能活九十九。
我悄悄去卡丹奴缴了钱,没有找美美。
我这么东躲XC,她觉得是有些不对劲了,今天清早就催我出来。她说,如果你失约,我就在公园门口一直站下去。
我知道她不是开玩笑,只好赴约。虹口花园门口,蓝天儿童,色彩明快。美美一袭紫色的秋装,分外抢眼。这几个月她饿得瘦瘦的,省下的钱买了好些布料,不再穿水红粉黄,要么纯白要么全黑或者玫瑰紫,简直逼近琼瑶书里的味道了。
她远远向我挥舞着一件漂亮的小T恤,这是给我做的。她说前些时看电影海报,一个酷酷的穿迷彩T恤的美国小兵很像我,所以她就照着海报做了一件。我心里一僵,莫名地慌乱了一下。
好看吗?她把T恤披在我胸前比划。
我心里慌慌地堵了一下,说谢谢。
干吗要说谢谢?她很不满地撅起嘴。
我说对女孩子总要讲点礼貌。
我就是不想你对我实在太礼貌!她打断我,把迷彩T恤手提袋里一窝,坐在石椅上对青藤上一条被丝缠住的虫生气。
这时我不能像往常那样安慰她,我一哄她肯定对我加倍地好。我也低头坐着,默不作声。
沉闷了一会,她扯扯我的胳膊,说有事告诉我。她说的事令我大吃一惊。最近坐在她后排培训的两个男孩老是纠缠不清,每天争着当护花使者送她回家。昨天那两个家伙吃饭时不知怎么动起手来,一个抡起啤酒瓶在另一个肩头敲得粉碎,幸亏没敲在脑袋上……
她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我说,别理他们。
“就这么简单?”她瞪大眼睛,“那么你呢?你难道不该做点什么。”
我拧着眉说,我能干什么?难道去找那两个家伙决斗?
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她噎住了,表情黯黯的,低声说:“夏天,你的态度有些不对头。”
我问哪里不对头?
她无从答起,咬紧嘴唇机械地揉那件T恤,眼里渐渐汪满泪光。她猛然站起来,大声喊:夏天,你不要这样对我讲话!
我愣了一下,强行压制住了心中那一丝不舍,然后转身就走,不理她在身后若有若无的低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