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水道：“羊未惹你，何故杀羊？”
牧羊翁反问：“是啊，羊未惹你，何故杀羊？”
于水道：“明明是你杀了它，我只不过削了它一对角，并未伤其性命。”
牧羊翁道：“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它本来是这个羊群的头羊，随时要用自己的利角来打败觊觎他位置的后生小羊。你却断了它的角，犹如……”
于水叹气：“犹如别人夺了我的刀，生不如死。”
牧羊翁道：“那你说是谁杀了它。”
于水道：“我。”
牧羊翁道：“你说的也不尽然，它的角削落不能再挽回。你的刀落了，可以再捡起来，走吧，还没请你吃一刀呢。”
于水道：“杀剐随便。”然后跟着抗着头羊的牧羊翁往前走去。
前方一条小溪散落着各色的鹅卵石，游鱼戏弄着水草，清风抚慰着白云。过了溪流是片树林，鸟语花香，恬静幽深。
牧羊翁走到一个火堆烧过留下的痕迹旁，丢下头羊说：“去捡些枯枝过来。”
于水不明就里，反正已不求活命，就算是虐待也无所谓，何况捡个树枝，况且这正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不一会儿就捡了一堆归来。
羊已经被老人挂了起来，老人看了看于水哈哈一笑，提着锈迹斑斑无法出鞘的破刀，道：“吃我一刀。”整个动作恍如鬼魅，犹如天神，瞬间一条羊被处理的骨肉近分离，恍似离骨偏偏相连。最后落刀未出，架起大羊。
于水看的整个人呆住了，却是这一看，凭着自己的悟性，对刀法的领悟又精进了三分，好像这些天刀法中许多不明所以的东西，忽然间通了几处，跃跃欲试，恨不能立即耍一遍流水刀法。
久久于水叹道：“前辈的刀法比之昔年庖丁的解牛刀法更胜一筹。”
牧羊翁捋了捋胡子道：“烧火吧，我告诉你，我这烤羊刀烤出来的羊，鲜嫩柔滑，不膻不腥。每年时城主都会在山羊最肥之时来吃一回老朽的烤羊肉。”
于水幽幽的叹道：“现在我才知道，有时候能吃人一刀，并不见得都是一件坏事情。”
牧羊翁哈哈一笑：“小子，说实话，你有那么三分像年轻时候的我，这样吧，你完整的耍一下你的刀法，让老夫开开眼界。”
于水收起所有的孤傲说：“小子今遇见前辈，算是死中得生。方知天外有天这句话。又岂敢耍什么刀法，让前辈见笑。”
牧羊翁说用手指按了按烤羊刀上滴油的肥羊，快速的点到口中吮了吮手指说：“少点废话，快点。”
于水不再推辞，把整套流水刀法耍了一遍。顿时，周边恍如荧光现夜，彩霞举天。
牧羊翁一直盯着烤羊细细的翻转，小心的添火，好似根本没瞧见于水一样。等于水一套刀法耍完，牧羊翁撕下一个羊腿丢给于水，说：“吃吧。有没有兴趣听一个故事。”
于水道：“愿闻其详。”
牧羊翁还是细细的转动着烤羊，目光却看向前方，越飘越远……
五十年前的一个秋天，江湖上出现一个刀客，手持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刀，单人连挑江湖二十四个门派，一举成名。因此，引得江湖上有头有脸之人，人人自危。败在他的刀法下的回忆说，此刀法并不以快取胜，也不是刁钻的角度取巧，甚至临敌之时，都感觉只是一招平平的刀法。但是，只要刀法笼罩而来，就会瞬间窒息，那种感觉，让人不寒而栗，这辈子绝对不想遇见第二次。
如此到了冬天，这个刀客，已经大大小小临敌五十二场，未伤一人。可是正是这个未伤一人，却令江湖更是动荡不安，刀法临敌无不是尽力施为，伤残不在话下，正所谓，刀枪无眼。但是，他竟然力敌之时，能收放自如，可见未出全力。他也自以为只是在追求的刀法至高无上的境界，未伤人性命，不算作恶，殊不知，后来在自己在一个草丛中小憩时，一个全身黑装之人，悄无声息的来到他的身旁说。
这对他来说，本就算是一个警告。可是无败绩这三个字，早悄悄的使他膨胀起来。
他起身说：“你是来挑战我的么。？”
黑衣人说：“算是吧，你败了，从此隐退江湖，我败了，任君处置。”
他哈哈一笑：“恐怕会令你失望，你败了，自己走就行了，我败了，我情愿隐退江湖，终生不问江湖事。”
黑夜人说：“你本是一个奇才，倘若心性能跟上刀法，今日绝不在我之下，你自认为，未伤一人，可是，每个败在你刀法之下的人，回去怎么面对他的徒弟，面对他的朋友，面对他妻儿。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他举起刀说：“你只是凭嘴打败我么？”
黑夜人不再劝言拔出一把不长不短，不宽不细的刀说：“此刀乃是淡大师所铸的心魔斩，今天以此刀，挽回你，也算一件幸事。”
他稳稳的举着刀，一如往常，但是，这次却多了点心翼翼。他感觉到对手的强大，心里莫名的兴奋，像一只饿狼盯着五十斤鲜肉一样。
黑衣人轻轻抽出心魔斩，刚离鞘，他就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时有时无，时淡时重，正当他全力以赴准备出击的时候，黑衣人，忽然飘离远去，远远的耍一套刀法。
平平无奇，淡淡无光。
他却看的眉心开始出汗，好像每招每式都是对他而刺。
转瞬间，他的刀忽然落地，切入山石。
黑衣人收了刀说：“你可以把隐居的地方告诉我，每五年，我会找你一次，相会两日，一日饮酒，一日试刀，如何。”
闻言，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敢问阁下大名。”
黑夜人恭手道：“在下局外人。”
他默默的念叨了一遍说：“局外人，好一个局外人。五年之约，不死不休。”
黑衣人闻言也哈哈一笑：“好，不死不休。你虽然轰动江湖，但是，却未曾留下一个名号，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他想了想说：“一生枉为驭刀人，今日方知是刀奴。你就叫我刀奴吧。”
局外人哈哈一笑：“好，好，好，刀奴，哈哈……”话完，回鞘点地，绝尘而去。
于水听的忘了手中的羊腿说：“我听了这么久的故事，今天这个故事最精彩。我想牧羊翁就是刀奴，刀奴，定是牧羊翁。我很好奇那套刀法，是怎样的一个刀法，平平无奇，却浩瀚博深。”
牧羊翁淡淡说：“就是你刚才耍的那套刀法。”
于水忽然惊住了：“这套刀法不是无情的刀法么，刷起来本就威猛无比，局外人能反其道而行之，还能震退刀奴，这该是怎样一种境界。”
牧羊翁忽然敬重的说：“在这套刀法面前我本不配说什么，但是，看到今天的你，就想到当初的我。既然是缘，我就给你讲一点这些年我的所悟。江湖盛传，武功之最，唯快不破。可是，在快之上，有一种境界叫收放自如。其他，我不知道，单论刀法。江湖之人，终其一生求得最高境界不过是以己之快，取敌之命。那不过是，刀还是刀，人还是人。倘若再拔高一点的境界就是，人刀合一的境界，这个境界在江湖中已经能所向无敌，再求则是忘刀忘我，但是，没人会注意，此时的刀与人的关系。往往弃了手中刀，飞花摘叶，远离刀道。”
于水如有所思：“这个时候的人，往往鲜有对手，以为刀为所用，其实仍是刀与其合作而已。往往忘了刀的存在，无意间做了过河拆桥的行为，而陷入顶峰的寂寞之中。”
牧羊翁赞许的看了看于水继续说：“这个时候，倘若做到对刀到不离不弃，就会步入下一个境界，为刀所用，随刀而舞，真正的人刀相溶，可此时的人是最危险的，倘若遇见一个稍带魔性的神兵利器，虽无往不利，但是终究难控其刀。”
于水道：“想必，此时的境界，就是前辈你当年行走江湖的境界了。”
牧羊翁道：“我当年只是初窥门径，所幸未伤一人。”
于水道：“再上的境界就是真正的人刀合一了。”
牧羊翁捋着胡子盯着于水看了一遭，哈哈一笑：“孺子可教也，不枉老夫这么多年的等待，人刀合一再上的境界就是，人为刀控，刀为人用，是真正的刀神。老夫终究资质愚鲁，终其一生，仍难脱刀奴一境。”
于水道；“局外人，遵守约定了没？”
牧羊翁闻言忽然脸上堆满了沉痛的皱纹，好像忽然间，老了三十岁。
许久，轻轻的说道：“他来了五次，就再也没来过了。”
于水道：“前辈，您也不用太过悲伤，局外人，恍似游仙一般，又岂能有什么不测，定是又悟得什么境界，出海访仙去了。”
牧羊翁表情不减一分的道：“但愿如此。”
因为像他们这种人，承诺比一切都重要。
不死不休。
何为愁，何为恨。何为情，何为义。
本就难分。
他们本是最大宿敌，却是最深的朋友。
爱与恨，本就是一奶同胞的兄弟，不是么？
因爱生恨，因恨陷爱，所以说，不要随便爱一个人，也许有一天你会恨之入骨。也不要轻易去恨一个人，因为不小心，你就爱的和恨一样重。
此时的于水不再吭声，看看牧羊翁瘪瘪的酒袋，默默的撕起羊腿，心想：“如果，能来一杯醉花丛，该多好。”
想着酒，酒就来了，醉花丛。
远远的酒香飘了过来。
牧羊翁忽然收了愁容，耸了耸鼻子说：“这酒香至少在三里之外。”
于水闻言说：“前辈你不妨猜猜是端酒之人是个怎样的人。”
牧羊翁装模作样嗅了嗅说：“衣袂飘飘，香汗微露，多一分显色老，少一分显稚嫩。双眼含情穿心洞，单心微藏是娇躯。”
于水闻言也说：“草见玉足献身躯，风闻其形纠缠衣，绿树撑起护花伞，珍露滴唇露心机。”
远远听见一声娇笑：“苍天知羞云遮脸，大树知羞叶遮躯，一老一小不知羞，不若美酒送花泣。”
说话间，几个点地，犹如仙子腾云般飞了过来。
于水挠了挠头说：“葛紫小姐，不好意思，跟你开玩笑呢。”
葛紫娇羞微怒：“你为什么叫戚巧为妹子，却叫我名字。是我没她长的漂亮，还是我比她凶……”
于水忙说：“不是，不是……是……是……”
葛紫继续说：“你还说认识我。”
于水说：“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我就是觉得哪里见过你。”
葛紫咯咯笑道：“梦里？还是前世？”
于水想了想：“不知道。”
葛紫也不气恼说：“你以后叫我紫儿吧。”
吭……吭……牧羊翁，撕着羊腿，拨弄着篝火。
葛紫忙打开醉花丛说：“前辈，不知道这坛酒能不能留下这个不速之客。”
牧羊翁砸吧砸吧嘴唇说：“勉强勉强吧。”话完迅速接过酒坛，拍开酒封，深深的嗅了一口，然后长长的呼了一口气，摇头闭眼，仿佛全身每个细胞都沉浸在享受之中。
葛紫随身取出三个碧玉小碗放置地上。牧羊翁，单手一摆，酒坛一歪，一式三成，满满三大碗。顿时，草丛弥漫着羊肉香，酒香，还有女人香……
牧羊翁喝了一碗倚在小石草丛中问：“此酒何名？”
葛紫轻酌一口说：“醉花丛。”
牧羊翁说：“好名字，今日喝此酒，当合天时地利人和。古人醉卧沙场，今我等醉卧草丛。想必，古人喝的定是沙场酒了。”
于水说：“前辈，您就是瞎扯，那在酒家喝酒喝的都是凳子酒了。”
葛紫呵呵一笑：“虽然没有沙场酒，但是，小女子酿的倒还真有一个与沙有关的酒，叫沙漠冷。”
牧羊翁说：“当年我在沙漠里待过五天，只知道，沙漠只有无尽的炎热和饥渴，就算夜里温差是极大，但也不是极冷。你的沙漠却是很冷么。”
葛紫又酌了一口酒说：“你去的是热荒漠，其实还有一种荒漠是冷荒漠，地面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冷风飕飕，满目苍夷，无尽荒凉。”
牧羊翁说；“那这种酒喝了想必是瑟瑟发抖，全身如冰。”
葛紫笑道：“前辈所言极是，这酒喝下去，心中先是一团火一般，随即开始发冷，彻骨锥心，人如处在冷漠，任身边再多的人，再多的毒阳也暖不了喝酒人的心，荒凉，寂寞，无依无助。”
于水道：“这种酒，给我五百两，我也不愿意尝上一口。”
牧羊翁道：“有时候，人不必喝这种酒，就能尝受这种不尽的感觉，驱之不去。”
葛紫道：“可是，那些王孙贵族，大多数都不懂这种感觉，所以宁愿花上大价钱，只是为了买上一夜荒凉无助。”
牧羊翁：“人总是太奇怪，好像，每个人生来都是在追寻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拥有的东西，不论在别人眼中是多么嫉妒羡慕，却总不愿意去珍惜。”
于水看着远方：“那人一生在追求什么？”
葛紫笑道：“也许，没有一个人能解答，即使有，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答案。”
牧羊翁又喝了一大碗，大声说：“今宵有酒今宵醉，休管身前身后名。”话完平躺在草丛中。
于水看了看天空的骄阳说：“明明是今日有酒今日醉。”
葛紫推碗过来轻轻的碰了下于水的酒碗说：“日夜有什么区别，只愿你无论日夜都记得此时此地……此碗酒。”话完，一饮而尽。
于水看了看葛紫，心中有中异样的感觉，他不懂这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这种感觉让他觉得生命真的很有意义，比一场约定的比武有意义的多。想完，一饮而尽。
放下酒碗忍不住又看了看葛紫发现葛紫正盯着他，他慌乱移开眼神，但是，忍不住还是移回目光：“葛……不……紫儿，为什么我看着你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葛紫看了看旁边的牧羊翁，牧羊翁闭着眼，轻轻的打着鼾，嘴角露着丝丝的微笑，不知道是笑这对情窦初开的少年，还是笑梦里自己与局外人比武，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
葛紫回过眼神看着于水说：“那你喜欢我呆着你身旁么。”
“嗯，我希望你永远的呆在我身边。”于水不假思索的说。
葛紫笑了，笑的非常甜，这个世界上远没有一个笑容，能比的过此时此地，这个会心的笑容。
“我也是”，葛紫说的声音非常小，但是，每一个字于水都听的清清楚楚。
如果说人生有很多美好的话，那这个美好是每个人心中永远藏于心底的蜜，静处孤独时，总会翻涌一点出来，甘甜却带着胃中的酸，再也不复当年的味道，但还是足以回味无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