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惯了这个小院,有时花儿放了学,路过时不由得就朝这里看几眼。真是个好地方,离学校又近,还留着自己当小主妇的记忆。
“还想着小院呢?”
“有点儿,刚搬里面住时,一点经验都没有,生个煤炉子都得费上半天劲,还用不惯。”
“还说呢,你能干个啥!还是农家出来的,做起活儿来比小玉差远了,连给咱们带孩子的小妹都比你强!”
“这些事上,我确实不如她们。原是在家娇惯,没怎么做过事。”
“也许你受得教育就是该进清风城里享福的,不知怎么落到我手里。”
“咱们家也不错呀,有爷爷撑着,吃的用的,啥都没少过。”
话虽这么说,叶辰心里还是不大快活,总觉得花儿如果跟着赵家伏波,过的日子准要好的多,别的不说,身份地位在那儿摆着,少奶奶一个,每天逛街看戏磕瓜子,比在乡下跟着自己做穷教书先生好。
不过有句话说的好,睡着狗就该叫它睡着,时不时提起清风城,想起花儿没嫁进去的赵家,实在不是什么好招儿,可就是不踏实,如同到别人家果园里摘了一个又大又圆的苹果,这么红且香的果实,捧在手心里,生怕掉了,又怕别人来要,怎么想都不算是自己的。也不知这么些日子,波儿都在干些啥,这些当兵的,什么时候才能打跑小日本,回趟家呢?有些想他了,叶辰的朋友里,波儿是最要好的一个,要是安稳世道,他们也许能坐在一起拉着二胡吹着笛子,或是走上两盘棋,就着咸花生豆和猪头肉喝上两口。
花儿不知道叶辰在想什么,只管在后车座上轻轻靠着他的背。晚风吹来阵阵清凉,地里的谷子已间过苗,绿意稀落落的,还没长高,时不时有几棵野高粱蹿着高儿,地里本不该生长这种植物,然而它的生命力实在旺盛,没人播种儿,不知怎么就长出来,比谷子还高,无声无息不受欢迎地长在田埂上,在风中顺势摇摆。
跟着家里老人过日子,家大业大,孩子有人照顾,花儿的日子好过许多。每天吃过饭跟叶辰双双去学校,中午在外面,晚上再回家。不知怎么这天不大好,连着下了几天雨,小两口只好在学校连着住了几天。
这次的雨超极大,乌云压着,连下了三天三夜不停,最大的时候就跟拿着盆从天上往下倒一样。最大的时候,有人说在家门口捡到过一条半尺长的鱼,竟然还是活生生的,摇头摆尾,不知怎么顺着风上去的,有人猜测或许是跟着龙卷风,有人说是跟聊斋里传说的龙取水有关系,自然界的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太大的雨,阻拦住学生和老师们回家的路。学校里存的粮食还有点儿,勉强能做些粥糊弄肚子,只是没菜,想着校园后边荒地上种过些北瓜丝瓜之类,趁着中午雨小点儿,叶辰带着食堂里的人去摘,竟然还有,在这么大的水里泡着,还是那么鲜亮,于是连吃了几天瓜菜汤。年久失修的土墙头,经不住大雨的浸泡,倒了好几处,不定什么时间,就能听到外面有墙头倒塌的声音。
好不容易天放了晴,路上积水退了些,花儿惦记着家里的孩子,叫上叶辰,两人步行回家走走。路上不大好走,看着是路,其实已被泡软了,枯枝乱叶散落一地,一步一粘,鞋底上厚厚的泥,起落之间,裤脚上溅的都是泥点子。
到家时已是晚上。没进去,就听院子里好些人在说话。进去看,果然,有好些南庄的人在屋子和院里走来走去,几个光屁股小孩子胡乱穿着大人的衣服,耷里耷拉,随意跑动,妇女们在厨房外面帮着厨子择菜劈柴。
见叶辰回来,都围过来跟他说话。“这是刚从学校回来?”
“是啊,庆哥,你们怎么在这里?”
庆哥是叶辰一个远房表哥,车轴汉子,粗粗壮壮的,穿件小白褂子,迎面过来。小时生过天花,长着几粒麻子斑点,他媳妇倒是俊的很,皮肤细细腻腻,俊眉修眼,穿着件浅碎花儿上衣,系着蓝布长裙子。不看脸,两人很是般配,人家媳妇好象也不嫌弃,看那张麻子脸跟刚煮熟的鸡蛋清没什么区别。
“咳,这不是连下了几天雨,发了河水,直冲了南庄一道街,家里的房子泡在水里,没地住,过来了。”
“哦,那就安心住下,等水退了再回去。”
南庄靠进河边,年年一下大雨就害怕,不定哪年就得出来逃回荒。没想到今年水这么大,竟然冲了一道街。这一带有个风俗,有闺女尽量不往南庄嫁,一来种地得过河,路远受罪;二来一到发水就害怕;三来水灾后常有亲戚过来避难,得管吃管住,临走还得帮些粮食衣服。
不过人都有良心,南庄的人平时最是豪爽大方,河边垦的荒地又多,丰收年时常帮助亲友,河边沙地出产又沙又甜的西瓜,卖不完就便宜了亲友们。这村的小伙子劳动强度大,身板自然结实健壮,人又勤劳肯吃苦,很得各村姑娘们青睐。风俗是那么说,这个村子倒是越发展越兴旺,冲了重建,只要肯干没亏吃。
如今有遭难的亲戚朋友过来投奔,叶显道老医生不免得收留。这次叶辰不用再担心家里积攒的那些粮食,有人过来帮着吃,二十多张嘴,哪一个也得吃饭。好的没有,饼子窝头瓜瓜菜菜。桌子板凳不够用,各人端上个大碗,盛上些瓜丝面糊糊拌着蒜泥,拿饼子沾着吃,或是炒上一大锅长豆角,每人抄上半碗。完事了,再来了一大碗葱花大酱汤或是小米汤。大人们吃过饭自去找些活计干,孩子们没事就去河边摸泥鳅,抓小鱼,用草绳穿了带回来,送到厨房做些荤汤。
跟前没人时,花儿跟叶辰说,“咱家从哪来的这么些南庄的亲戚呀,结婚的时候咋没见他们这些人?”
“我哪里知道,好些都是看着眼熟,大约不是什么要紧的亲朋,可能是爷爷在外行医认识的那些病人。熟了,遇到灾没处投奔,就过来了。”
“来就来吧,也有地方让他们住,就当是做善事吧。”
“你要是嫌烦,我跟爷爷说,让他们走就是了。”叶辰试探着说。
“既然做好事,就不能半途而废,要么不做,做就做到底,安生住上半个月。跟爷爷说,等水下去,回家时每家再带上半口袋粮食,不够的话,秋粮下来之前再过来借些。”
“不是你当家,大方的很哟!”
“你们这样的人家,多几个人吃饭又吃不穷,遇到这事不出点钱,留着给土匪呀?”
土匪叶家可是经过的,给人家钱,还得挨打受气,如今帮穷朋友,再怎么说也能落个好儿,合算。
叶老先生不是老朱,更不是老王那个死老抠儿,毕竟是做医生的,走的地方多,见的人多,仁心仁术,看着粮食钱用到救人上,他不心疼。这一点叶辰知道,也不会阻挡爷爷在这方面大手大脚。再说,有人前来麻烦,说明人家看得起你,觉得你有这个帮忙的能力,是一号人物。何况每年夏天南庄的人都惦记着送西瓜过来,这份人情可不是白下的,出来混,谁没个急事难事,亲戚朋友就这么点子作用,通财之谊还是要讲的。
下过雨,改善了居住环境,青蛙们成夜在沤着麻涨满水的池塘里呱呱叫。时不时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大人忙拍拍,“睡吧,别闹!”客居不比自家,小孩子睁开眼看看,不是熟悉的环境,张着嘴想哭,看看爹娘在身边,不安地扭动几下,睡意袭来,又睡了。
家里人多,不比平时方便,时不时有小孩子在帘子外面探头探脑,串来串去,大人们有时到南庄看看水退了没,转一圈回来,想到辛苦积攒的家产都打了水漂,难免有些垂头丧气,再不高兴,想到是借住,也不敢显出太难过的样子,无论如何不能在别人家哭,不吉利。
看着大家伙那样儿,花儿他们不好在家里多住,安排好孩子就回学校,由着爷爷爱怎么行善怎么行去,反正就家里这些粮食,哪怕都资助给别人。今年的秋粮是保险的,养活一家子不成问题。
照样是每天上课,下课,教着本班那二十几个孩子。这么点活儿,花儿一个女人做,行。叶辰可占不住心,他教自己那班孩子之余,还是到处乱跑,做一些社会上的工作。有时花儿抱怨,笑笑就过去了,从不肯歇着。常说,“人就是一个机器,一直转还行,光光滑滑的,万一停下来,就会生锈,你希望我变成个大懒汉吗?
听得花儿直想笑,“你做这些杂事,又有什么用处呢,跑东跑西,带不来一分钱的收入,家里的钱还垫进去不少,白磨坏两双鞋底。”
“可是精神振奋呀,人总得有点追求,不能光吃米活着不是?”
听他这么一说,想着即便守在身边也是淘气,猴子似的粘着人不得安生,还不如放他出去做事,各取所需,自己也能多做几样针线活儿,多读几本书。
过个夏天,大家都忙,王二和他姥爷的官司暂时歇了,等着收秋后农闲了,再慢慢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