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催着小玉写了封信给城里的王家能,问老王好,打听赵家男方的消息,盼着早日为花儿成就美满姻缘。小玉最烦写这样言不由衷的信,她的文笔本就不好,现学现卖的,教几个小毛孩子还紧张,成篇表达起来更是费事,生亲戚,说深了不是,说浅了也不是,很是让人挠头。再说这样的信一发出去,中间牵线做媒的老王家会怎么想呢?急着把姐姐打发出了门,你自己也好寻个小女婿,安安生生过日子去?
一想到自家这个没道儿的老爹,小玉就有些烦,成天逼着见面相亲,唯恐下手晚了,好条件的人家都被别家女子给占去。这地方兴早些定婚,很有些十几岁就定亲的,也有富家子十几岁就娶妻成家的。可姻缘,又岂是人力能定的?比方说老赵家远房的一个侄女,穷的夏天只有一件花褂子,一般都是晚上洗了,白天穿。这次白天蹭脏了,瞧着家里人都在地里做活儿,忙光着膀子,只穿件肚兜小衣,在院里洗完,搭到绳子上,还不停地从屋里跑出来拧水。
偏偏事儿就这么寸,有个媒人领着个外村的小伙子来相看,隔着篱笆墙就看到了。男方一眼看到,也没进院,直接回了媒婆家。进了家,正当饭时,媒婆上灶给煮了一碗清汤挂面,窝着一个外白里黄嫩嫩的荷包蛋。这个荷包蛋可不是好做成的,开水打进去不成形,冷水打进去就散了,得在水刚热时,还不开时打进锅里,不要搅动,中火煮上八分钟,那锅最好是炒菜用的铁锅,锅壁较厚实。最后切了细碎的葱花拌上香油、酱油和盐,舀一勺锅里的热汤一泼,香味出来,婚事也成了,连衣服都没得穿的大姑娘就此嫁了人。
看来这女人会做饭了是好,连做媒都如此轻省。
王家能接到小玉代老朱写的信,起初有些惊讶,平时不怎么来往的,就因为赵家的婚事才通个信。后来看看信的内容,笑了笑,自去跟赵家说。赵得刚和他媳妇听过也有些好笑,不过老朱家来信也属正常,这婚都定了三四年,眼瞅着两孩子都二十出头,也到了结婚的时候,再不办喜事,岂不连孙子都耽误了?
怨只怨自家这个不听大人话的儿子,本来从军校毕了业,可以回来,在本地保安队或是警察局当个头头,一来光宗耀祖,二来也帮衬着家业,何必离家那么远?当的官再大,乡里乡亲有事也划拉不上他,就是在外面当个师长,不过是个名头好听,有什么实惠?富贵不还乡,如同衣锦夜行。
别人看见不算看见,羡慕不算羡慕,得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眼里是个有用的人才行,比方说病了、有麻烦了、婚丧嫁娶用车用人、没钱没工作之类,什么时候找你什么时候在,且能说上话,帮上忙,拿的出钱,才不枉做你的同乡。比如当年西施浣纱的同伴,莫得同车归,说说也是一种在人前称傲的资本。小孩子们在外打架时,总是爱说什么,我家某某做什么官,仿佛这样一来,就把对方给压住,他人窗前悲老大,自己这里擅王候。
想到这儿,老赵有一些担心,北边这么乱,不定哪一天就得打起来,到时日本人的枪子可没长眼睛。就这么一个儿子,尽了忠也得尽孝,得赶紧着为他完婚,趁这年月不大乱,先给赵家留个后代再说。
见到家里的来信,赵伏波不得不考虑婚事,可军队里现在训练正紧,一时走不开,看看一团的新兵,样样都得从头教起,不免有些心浮气躁,气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找借口训了几个不长进的新兵牙子。仍是气不忿,想着把花儿接到部队上完婚,或者好些。
又挨了些时候,赵伏波终于回了一趟清风城。接到赵家小婷托人捎来的信,花儿想着是不是先去城里走走,还是在县城学堂等着波儿来看自己。
“朱先生,怎么走这么慢,想什么好事呢?”叶辰从后面大步赶上来,抱着备课本子。花儿款款扭转身,顽皮地冲他眨巴了下眼,“还能等谁?”
“哈哈,等我呢?有这福气?”
“波儿从北平军队里回来,他家刚捎信过来,说今晚就到了。”
“那你还在这儿做什么,两年没见,早些过去呀,说等我怕不是真话,是等我的车子呢,没猜错吧?”满县城也没几辆自行车,眼前就叶辰的自行车现成,骑上一个小时,就能进了清风城。花儿那点儿小心眼里算计好的事,叶辰又那么好说话,花儿跟他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借他辆自行车,这点儿情面是有的,朋友有通财之谊,即便他不乐意,他人那么好,不欺负他又能欺负谁?
叶辰当然把自行车打饱气,拱手送过来,花儿请了会儿假,提前放学走了。路过一片美丽的梨树林,看着雪白的梨花,纷纷攘攘,粉妆玉琢一般,香甜的风远远送来,故人重逢,想想就高兴,开始骑得极快,进了清风城,却渐渐慢下来,看看街上有新做的点心,买了两包,小半年没进赵家门,空手去不大好。买了东西,心里仍不大踏实,车子也不太顺手,链子掉了,下来找根小木棍挂上,指头上沾了一点儿黑油。
越往前情越怯,两年没见,不知波儿情况如何,空间是否能离间两人的感情,心里一阵阵狐疑乱拟,想着不得已三字是常听常见的,但愿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花儿回学校时,已是第二天中午,连续蹬了几十里路的自行车,她很累,不想说话。叶辰在后面叫她,仿佛也没听见,支住车子,开门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兼宿舍。看见桌上搪瓷缸子里有昨天晾的茶水,颜色发红,拿起来一气灌进肚里,坐在桌前,盯着杯子沿上挂着的茶渍发楞。
“朱先生,我在后面叫你,没听见?”
花儿起身笑笑,“不好意思,确实没听见,谢谢你的车子,刚才太渴,喝过水想给你送车钥匙呢,正巧你过来了。”
“见到波儿没有?他可好?”
“见了,也不过那么着,他有东西托我带给你。”花儿说着,从布包里掏出两盒天津产的麻花,两盒油茶粉。“有一半是你的,各一样。”说完,出去打水洗脸,也不怎么理叶辰。
“这姑娘,见了未婚夫回来,长脾气了。”叶辰拿着东西出来,回自己办公室。过了一会儿,有事从花儿房间前经过,听得她似乎在里面小声啜泣。心里不大舒坦,敲敲门,没有了声息,过了一小会儿,听见里面强压着嗓子说话,“谁呀,进来吧。”
“丹凤,刚见了波儿回来,哭什么呢?有事吗?”
花儿的眼圈红红的,“没什么,我自己想起件事,不大高兴,不用理我,你做事去吧。”
“好,凡事想开些,等吃过晚饭我陪你到街上散散心。”
“哦,我也正想出去买些零用东西呢。”
花儿仍是拉着个脸,她的那些头绳手帕之类却买齐了。看着身边亦步亦趋,小心谨慎的叶辰,再想起那个令人哭笑不得的赵伏波,两人对比,叶辰正点得很呢。
奇怪,波儿以前也是这么正点,做事中规中距,怎么这次回来专拣难听的话说。那话头话尾,都是在大城市里曾经沧海的样子,洋气妞儿见多了,看不上来自乡下定过婚的土丫头。
“叶辰哥,这次波儿回来跟以前不一样,看我很不顺眼呢。是不是我哪里落伍了,衣服土气?还是人长丑了?或是说话的腔调带着乡土味?”
叶辰怎么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呢?疏不间亲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你很好呀,衣服也是当前流行的样式,或许是想多了,波儿就那样儿,心里直,有什么说什么,不带拐弯的,也不会哄人。”
波儿会不会做小俯低哄女孩子,花儿心里跟明镜似的,哪里用得上叶辰帮着解释。总是人大心大,时间和空间变迁,把昔日的情意绵绵的萧郎变了陌路。花儿咽了一口气,想着不管如何,先委曲几天,等波儿主动来找自己解释。然而,等了好些天,直到有人从清风城回来说起,波儿早回了北平,压根没提来学校看花儿这件事,更不要说成婚。
据嫂子赵蕊从娘家听来的信,赵伏波为了他爹逼他成亲的事,跟家里翻了脸,一跺脚走了,气得他娘打掉牙往肚子里吞。说起来,当初上赶着托人去朱家提亲是你,现在反悔,不肯成亲也是你,里外不是人的事,都让这个小畜生做了,这几年定亲下来,哪一年不得给人家女方几块大洋,逢年过节的礼数、衣服,多少沉没成本投了进去,现在这样,害得家里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
这事儿,做媒的老王是逃不脱干系。女方反悔,得给男方退东西。男方反悔,给女方的东西按规矩是不兴讨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