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吃点什么,我去做。”花儿看着娘,连发几天高烧,原本丰腴白净的脸庞瘦损好些,面皮有些发黄,眼窝眍进去,眼睛益发显的大了。
“不用,刚才你嫂子摊了个煎饼,吃了一半,不饿,那么远回来,先歇会儿。”老朱媳妇强扎挣着坐起来,撑了一会儿不得不重新躺下,拿怜爱的眼光看着花儿,“闺女瘦了。”
怎么能不瘦呢,青梅如豆,镜里朱颜瘦。自年初大春走后,这一年的光景,花儿何曾有一时片刻忘记他?心心念念是他,到泉水边洗脸时,波光涟滟,仿佛他在;在宿舍看书时,烛影摇红,仿佛他在;下决心想忘记,思念却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那些草根生在地下,外面看不见,摸不到,暗自里纠缠酝酿,如丝如絮,沾上一点春风雨露,吸足水分,就会悄悄冒出头来,拔不尽,锄不完,在心里膨胀。
“昨儿个你嫂子的娘从清风城回来过年,听说我病了,买了些点心来看望。他爹,就在那桌上,拿来给花儿先垫补一下。”老朱媳妇推了一下老朱。
“不用,我自己拿。”花儿从炕沿起身,到一个抽斗桌旁,见果然有两个花花绿绿的铁皮罐头和两个黄纸包,纸包方方正正,用纸捻绳子绑着。打开一个,见是十几块绿豆糕,另一个是起酥饼干。拿出两块糕,递给母亲一块,自己和父亲分了一块。
花儿的嫂子赵蕊是赵伏波的堂姐,她家的人也在清风城做生意,平时都在外面,过年过节才回来,家里只留着老人看房子。
“你大娘说起他家波儿,很得意呢,说不知烧了哪门子高香,竟出了一个军官撑门面。”老朱说,想着这军官是自己女婿,很有几分得意。想想当初波儿雀屏中选,自己还觉得他是个文弱书生,在这乱世行不开,答应的有些勉强。当军官手里有枪有兵,骑着高头大马,见了面,从马上跳下来,挎着盒子炮,叫上一声岳父,这老泰山当的要多体面有多体面。
吃着人赵家的东西,心里却想另外一个人,花儿越想越觉得不地道,心里发慌,脸有些烧,未婚夫赵伏波过年没回来确实好,真要回来,陪着小心,拿着礼物,带着满心的欢喜登门来看望,自己拿什么脸见他,心口不一的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且一路走着看吧,不知何时才能忘了大春,一心一意依着赵家。
嘴里却说,“没吃药吧?绿豆虽然败火,可也解药性。”
“没吃,今早上叫玉儿去东各庄请大夫,说村里有几个病人得看,下午才能来出诊,这不正等着呢。”朱望晨哑着嗓子说。
花儿拿了梳子,帮娘拢了几下头发,把蓬起的鬓角抿整齐,被角掖平,省得一会儿医生来了不好看。庄家门户,虽比不上官宦人家的排场,使不上什么悬丝诊脉,最起码的脸面还是得要的。
家里主妇病倒,仿佛塌了天,儿媳妇和女儿一向做现成活惯了,零碎事儿摸不着门道,顾了东,管不了西,碾着米,忘了锅里还煮着粥;要推磨,不记得给驴带黑布捂眼;夜里关了鸡笼,数数还少一只,得走东家问西家去找……。
“这病是时气,拿醋熏了屋子吧,省得过给别人。”老朱媳妇咳嗽着说。
“爷爷,医生来了!”壮壮颠颠跑进来,两只小手冻得通红,手指头粗了好些,摸摸有些肿硬,花儿忙拉到自己身前,给他渥着手。
玉儿撩开棉门帘,带进两个人来,花儿都认识,抱着药箱子的年轻人是叶辰,穿一件青布小袄,头上戴着棉帽。另一个是他的爷爷,穿着青布长棉袍,腰板挺的笔直,留着短平头,帽子在手里拿着,宽脸,圆口,白胡子,昂着头,下巴抬的很高,两眼一扫,精光四射,乃当地赫赫有名的老中医叶显道。
老朱忙着让坐,老医生缓缓坐下,放好迎枕,让老朱媳妇露出手腕,那手腕细了好些,犹挂着一只宽大的富贵如意银镯。搭过脉,扳开眼皮看过,又让病人张开嘴,查过舌苔,询问了该问的事,老爷子拿笔下了药方,花儿见里面开着石膏、甘草、麻黄等,别的字龙飞凤舞,认不太清。
叶辰在一旁站着,等他爷爷写完,把药方递给老朱看过,说让他找个人跟着去拿药。村里的医生一般都有自己的药铺,叶家也不例外,有一间东屋单做药房,里面有一个黄色木制长条抽屉桌,紧贴着抽屉拉手处木板,里外各钉了一枚制钱,用以防备拉手脱落,上面写着“康熙通宝”和“乾隆通宝”字样。旁边堆着大包未炮制的中药,摆着高大的油着黄漆的药橱子,上面密布小长抽屉。
抽斗表面用红漆写着药名,什么人参、白术、甘草、附子、柴胡、当归、党参、乳香、冰片、干姜等,叶辰放假回家,爷爷就让他帮着拉药橱子,干些小伙计的活,切药,蹬药碾子——一种类似船形的东西,里面放上药,用脚蹬着小轱辘两边的把儿碾碎药材。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老叶家一贯是这种家风,到了叶辰这一代,非得出去考师范,说要到清风城见见市面,不肯窝在村里走乡串村当大夫。
叶辰看了花儿一眼,眼巴巴盼着能让花儿跟着去。花儿看见病已看完,没什么事,正逗小壮壮说话,拿了几块糖当教具,三加五等于八,二加三等于五,哪有心思理他,再说要是理他,家里人准会问是怎么认识的,有的没的招一大篇解释的话,何如当面不相识的好。老朱让玉儿跟去拿药,三人起身走了。叶辰在朱家呆了半个小时,刚来时冲着花儿笑过一下,算是打个招呼,之后连一句话也没说上。
玉儿拿钱取了药回来,老朱不放心,说煎药是个细活儿,花儿玉儿俩人,一个不常做家务事,另一个粗心大意的,特意叫玉儿看着小壮,自己洗净熬药的黑砂锅,打开药包,放进药材,兑好水,用包药的黄草纸盖好。眼看着花儿端到她嫂子那院,那边生着散煤的火,不烧柴禾,嘱咐花儿叫她嫂子捅好火,小火慢慢熬好,别熬焦,说一焦药效就减了。
夜里,花儿嫂子赵蕊,又端了二和药来,这药比头回熬的颜色淡些,还是那么苦,老朱媳妇强捏着鼻子喝了。
小壮自他爹被抓了壮丁,一直跟着母亲睡,晚上不在这儿。老朱吩咐花儿给煤油灯添了油,叫她自去和玉儿一炕睡。自己给媳妇盖好被子,烧了一块热砖,用布包了,放进被子里,自己披了老羊皮袄,吸着旱烟袋,看着煤油灯散出的淡淡的烟,在那里想心事。
自大春走后,大儿子被抓了丁,小儿子到南京进了军校,家里没了壮劳力。原来用着十几个长工,现在走的走,逃的逃,当兵的当兵,到冬天做长活儿的就剩个大黑和老常,家里这200多亩地,租出去一多半,仍忙不过来,遇到农忙甚至还得找短工。
种地得有牲口,家里的牛、驴、骡子,再加上那一群羊,也得占个人。长工多时,老婆每天赶着小驴推磨烧麦秸火做饭;长工少了,每天拧着小脚给牲口切草喂料,才40岁出头,头发已白了一半。再加上担心女儿,想念儿子,内外交攻,又舍不得请医生吃药,本来一场小风寒,拖来拖去酿成大病。
听着名头好听,大地主老婆,一年做活不少,吃白馒头有限,比个寻常小户人家的媳妇还不如。看看媳妇黄黄的脸,瘦成一把骨头的细脖梗儿,老朱不禁有几分后悔,该待这个女人好些,想想自己夏天买猪时看着大豆娘那汹涌澎湃的胸,那时还有几分抱怨,想着这个大胸要生在自家媳妇身上,还可以摸上一摸,偏偏生在她身上。
又吃了几副药,老朱媳妇的病渐渐好起来,想着圈里那头猪养肥了,怕人给偷走,每晚催着老朱起来看两次,没想到真被她说中,果然有一个偷猪的,刚把猪圈掀了个豁口,那猪通人性似的,跳出圈,跑进附近一个人家,那家是个栅栏门,猪能从下面钻进去。老朱披着羊皮袄找了一夜,到天亮听说在附近,忙把猪赶出来,心里长出一口气,真是老天保佑,不该破财,没等到过年,直接赶到集上卖了,省得人家贼惦记着。
老赵家小婷从城里回来,送了几朵粉红纱堆的发饰,说是今年新兴的,还有一条红毛线围巾,自己学着织的,给花儿。
这年冬天下了好几场雪,最后的一场延续到大年三十,街道上泥泞非常。老朱肩膀上顶着小壮,看着大黑扫了院子,贴了对联,粘了花花绿绿的吊挂。
因为老朱媳妇病没好利索,过年的饭食都是两闺女和儿媳妇张罗的,白面饺子包的皮厚肉多,吃起来很解馋,就是吃完胃里有一些硌得慌。
初一拜年的人来来往往,都没舍得穿新裤子。到了初二,儿媳妇带了小壮回姥姥家。初三到祖坟上烧纸,招待老姑奶奶们。到初四,花儿和玉儿跟着他爹,带了小壮去老朱媳妇的娘家,把媳妇留给儿媳妇照管。
一路上,玉儿逗着小壮,一遍遍说着“小小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或是“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喵喵喵,猫来了,叽里咕噜滚下来。”
下午回来,看见儿媳妇赵蕊在院里站着掉眼泪,让进来,又不肯进屋。老朱让花儿去问,才说了一句,听大黑说,有人在外面见到朱厚照了。说他当了逃兵,被抓回去,关在县城一家的楼上,那里有还有好些青年人,不知能搭救出来不能。
今年打仗的地儿多,年轻人大多被抓了壮丁,要么当兵,要么当后备的民团,没房没地的人有吃饭门路,土匪少些。本村土生土长的戏班子没凑齐人,麦场上没了练翻跟斗的年轻人,过年期间村庄很安静,静的有些不寻常。偶有几个年纪老些的,拿把二胡,戴上铁板指,坐在有日阳的南墙根下,咿呀地拉着。
棉鞋里穿着袜子或没穿袜子的小孩子拿着弹弓到处跑,或是拿着鞭子抽木制的陀螺,推铁圈,也有人拿了泥模子,印了胶泥,放到火里边烧,那模子跟印章一样,人物动物图案都是反着刻。
正在学走路的娃娃,大人看他高兴,会拿一个几根细木做的架子,下面安有三个木头轱辘,让小孩子推着走,往往能走很远,实在累了,把木车一扔,坐到地上哭起来。
小孩子拿个小玩艺就能乐上半天,大人呢?那可得真金白银往里砸。老朱回到家,趁着黑夜,没搬梯子,拿根长木棍别到窗户上,借劲一跳,蹿到瓦房顶上,慢慢走到地方,掀开瓦脊,从里面掏摸出一根一尺长的银条,上次救小儿子用了一根,这是最后一根。把银条掖进怀里,老朱蹬着墙,抠着墙缝爬下来。
进到屋里,花儿已在那里等着,说跟同学说好,明天托老中医叶显道到县城民防团长家走走,托个人情,看能不能把大哥给救回来。
老朱看着花儿,叹了口气,“闺女,当初要是答应了方团长那门亲,也就没这么多麻烦事了。”
“爹,也就是你,相信那姓方的,高看他两眼,我才不信他呢,说不定哥哥这事就是他陷害,要不是他撺掇大哥小弟两人去当什么劳什兵诱子,那能出这些腻歪!公报私仇也是有的。上次还到学校里纠缠,我都没理他,再这么少皮没脸恶心人,等大春回来,揍扁他!”
老朱苦笑一下,“方大成那人,好歹人家救过你,我也口头许过人,后来是他自家做事不利落,小心眼子,不肯请媒人上门,误了事,让赵家抢到头里,现在不舍,也没法子,以前赵家波儿是学生,斗不过,现在一样做军官,他是没想头的。”
停顿一下,接着说:“大过年的,别提大春了,他走了一直没信儿,有从部队上跑回来的人,说他在一次战役里当了炮灰。”
花儿一下怔住了,不由得从头凉到脚,嘴里却淡淡地说,“怎么可能呢,大春那么利索一人,一向有眼力,见几来几,怎会那么倒霉呢?”
“这是真的。”老朱见花儿不信,有些急眼,脸发胀,脖子见粗,大声说,“是老常家兄弟亲眼见的,说军官拿着枪在后面押着,谁要后退,当场就给毙了。他和大春往前冲,迎面有一发炮弹炸了,大春趴地上就没见起来。打完仗,他躲在一个草垛里,饿了三天三夜,见军队走光,才敢出来。经了那一仗,他再也不干了,一路逃回来,遇见姓共的就姓共,遇见姓蒋的就姓蒋,被胡子抓了就当两天胡子,还要过饭,走了半年才回的家。”
花儿的眼泪围着眼圈打了几个转,终于流了下来。真是老天不长眼,大春那么好个人,手又巧,心又善,怎么这么没寿数。原来还想着怎么跟波儿摊牌,看能不能退婚。现在一点想头也没了,且等着赵家的花轿来接吧。
到了半夜,听得远处依稀有狗叫声,接着自家院墙窸窸窣窣,似有动静。老朱在屋里大声喊,“谁?”
“是我,厚照,别说话。”小朱翻过墙头,跳下来。
听着院里有人说话,花儿披了衣服起来,划着火柴点上马灯,见玉儿仍睡着,乌黑的发披散在枕头上,时而发出轻微的鼾声,一弯雪白的膀子露在外面,手腕上套着两个细丝银镯子。
这时老朱拿着一根顶门棍出来,花儿用灯光一照,果然是大哥厚照。忙把他拉进屋里,老朱打开街门,看看四外无人,忙关门上闩,拿棍子顶住,三步两步走回屋。
“哥,你逃出来了,家里正商量着拿钱去赎你呢。”
“哦,总算出来了。有吃的没,快给我拿些过来。”老朱媳妇忙从炕上爬起来,她那病有一半是想儿子想的,见儿子回来,人逢喜事精神爽,身上轻松许多,拿出亲家送来的苹果罐头和点心,给大儿子吃。那罐头盖子一时起不开,拿剪子别了半天,朱厚照等不及,他饿狠了,干嚼着点心,差点没噎着,花儿忙端了晚间剩的小米汤来,没用碗,小朱拿起勺子喝,一口气把那些汤水灌进肚里。
这才抖抖衣服上的土,跺跺脚,脱了鞋,盘腿坐到火炕边上。老朱媳妇见小朱的棉衣稀破,早已挡不住寒气,忙把自己的被子给他搭到腿上。
老朱看着小朱,心里想,真是我的好儿子,回来的正是时候,省了一根尺把长的大银条。万一明儿个把这钱花了,他才跑回来,那才叫冤大头呢。
“你怎么逃出来的?听老方说你不是跟着一个大官当勤务兵吗?后来怎么不干了,还当了逃兵被抓起来。”
“爹呀,里面事多了,先让我吃口饭,饿了三四天,每天就给个高粱面饼子。我跟人家说多少好话,就是不放,急了眼,我把身上穿的外衣撕成布条子,一条条接好,绑在窗户的铁条上当绳子,从二楼出溜下来。摸着黑儿走了五里地,才回了家。村口老王家那狗还在叫,明儿要见了,非捂它一砖头不可。”
后半夜,老朱没让儿子回自个儿院,让他在炕上挤着睡。天亮了,拿了一根拐棍给小朱,说是腿受过枪伤,不能当兵,部队上给放回来了。
从此,小朱就做起瘸子,再没有人抓他去当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