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老朱这村里招兵,以前方团长在这村驻过马,声誉好,年轻小伙子有报名的,临了很多家长都不肯放,俗话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太平年间,家里人多,男孩子们没饭吃,到队伍上管几顿饱饭,正好长长个子。可现在是乱世,军阀混战,没个正义可言,兵强马壮有枪有炮的为王。
忙了好几天,磨破嘴皮子,招了十几个人,戴上大红花,坐上崭新的马车,喊个口号走了,小朱哥俩均在其中。这是事先谈好的条件,哥俩都来,到部队上再让县上出面,找个理由叫回来,号称“兵诱子”。这主意老朱不大赞成,怕只怕弄假成真,到时方大成不肯撒手,两儿子到部队上出事。
“朱大善人,这是要去哪儿呀?”方大成这天骑着马,到朱家门口溜鞍下马,正好老朱扛着头和铁锹要出门,见他来了,忙放下手头的农具,接过缰绳,把马拴在门前不远一棵大柳树上。树下,有一个老太太和两个中年妇女,手拿大针和麻线,坐着个马扎子,一上一下,纳鞋底儿。那鞋底的做法如下,用一层旧报纸和一层旧布抹上浆糊,贴在墙上晾干,之后揭下来收着,用时找个鞋样子,比着剪成鞋底,摞上几层,用白布沿好边,等不推碾子不推磨,男人和孩子们都歇午觉的空儿,几个人凑到一起,坐在大门洞里或是大柳树下,拿着做,是个正常聚会的理由。
见方大成团长来了,妇女们相互使个眼色,收拾针线筐子,抬腿走人。旁边竹推车上有个小孩子在睡觉,他奶奶推起车子就走,一摇晃,孩子醒了,睁开朦胧的双眼,脸皮呆呆的,发了一下怔,开始哭。
“哭什么哭,没见当兵的来绑壮丁?再哭把你丢这儿,让人家绑了去。”那孩子可能没听明白,不过看看他奶奶那惶恐的表情,知道是大祸事,立马乖巧地闭上嘴,黑眼珠往四周巡视一遍,眼泪却没收住,顺着鼻子的山根滴落下来。
这话老朱听了舒坦,他正寻思着花儿订给别人,方大成脸上过不去,会不会来找麻烦。方大成听到妇女们的闲话,的确脸上挂不住,挂不住也得挂着,总不能跳过去,拿针把人家嘴缝上。再说谁家养了孩子都是宝一样,指望着一生平安,大人老了有个依靠,怎肯白白送进硝烟里打那些扯皮没指望的仗!
“天怪热的,进家喝口水,歇歇脚。”老朱紧跟着往里让。边让边喊着,让大儿子过来沏茶。茶沏好了,在一个上下一般直径的瓷茶壶里,那壶是白瓷的底子,前面画着两只猫,静卧在一株富贵堂皇的牡丹花下。
大成沉默许久,等着老朱先说话,老朱在那里打着闷葫芦,等着团长说话。两人一直这么坐着,如同两个极好的朋友,这村里有的好朋友,每天照例饭后在一起坐坐,一个坐在左边圈椅上,另一个坐在右边圈椅上,什么话也不说,抽袋烟,呵呵两声,心领神会,坐会儿就散了。大成和老朱不是朋友,他们本来可以是翁婿关系,现在花儿另订他人,方大成的位置有些尴尬。
“花儿最近回来没?”年轻人到底性子急,没修行到家。
老朱应了一声,“回来过,说今年毕业,要考师范,说复习的紧,没怎么在家站,溜了一圈,要了钱就走了。”
“花儿还是很上进的。”方大成笑笑,这女人一旦成为男人眼里的宝,就希望她一直那么优秀下去,即使跟了别人,仍得保持美而慧的妙人样儿,有人提起时,前男友可以淡淡接句话,值得炫耀,不掉身价。你见过谁得意洋洋地说,“看见没?大街上捡破烂那个脏老婆子,以前是我女朋友。”
临走时,老朱送出老远,很有几分恋恋不舍。猛想一件事,自家的二妮儿玉儿在外地姨家帮着看孩子,有大半年没回来,大闺女虽没与方大成订成婚,把二妮订给他也是个办法。二妮长的比花儿还好些,就是缺点儿文化。
看看方团长没放刁耍赖,胡搅蛮缠,就那么几句话,一壶茉莉香片,就打发了,老朱哪里敢另找紧箍咒戴,赶紧瘟神一样把老方送走,这一送,多走了几步,把两儿子给搭了进去。
答应方团长,让儿子去当兵诱子,帮着招兵。
这一走,再想回来,可太难。小儿子好说,有文化,县上以地方上缺文书为名,要了回来。大儿子人老实,又干净勤快,到部队上任劳任怨的,让干啥就干啥,不久就让方大成的上司看中,要去当了勤务兵,这一走,就是好长好长时间。
看着嫂子在家里时不时抹眼泪,侄子壮壮有时受了委屈哭着要爸爸,老二朱厚华心里不得劲,一起走的,过了半个月,自己个回来,把哥丢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军阀队伍里,忒不地道。越想越气,这一天要去找方大成团长论理。
老朱红了脸,“好不容易回来了,怎能再往老虎嘴时探头去?你回来,我谢了人家县上郭主任一根尺把长的大银条,那可是咱家老祖宗传下来的,再苦再穷,都没舍得动过,一直埋在瓦房正冲大梁的地下,多少年的老根儿!要是去了回不来,我可没钱再往回赎你。”
“那也不能眼看着哥被他们抓了壮丁,家里正用人呢。今年扛长活儿的人少,天又旱,佃户那6成租子估计又得欠着,还指望哥在家里帮忙种地送豆腐呢!”
老朱媳妇在一旁红着眼圈说:“我的小祖宗,你爹说的都是理儿,已经搭进去一个,哪能再去一个。论命不生气,说不准你哥在队伍上福大命大,还能混个官当,方团长前几天捎信说,咱家老大很得上司欢心,眼看着要提拔呢。”
大嫂子在一旁不吱声,搂着小壮只管暗自抹眼泪,厚华一肚子气正没地儿发,抬头看见老常进来,当时就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你去县上卖扫帚,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想必今天生意好,都卖完了。”
“小东家,可不!今天赶上县大老爷接待上面的大领导,什么专员,那排场,那体面,真是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我那些扫帚,都被县上的人包了圆,好些坐衙门的人,都拿着扫帚在外面扫呢。县长还亲自监督着,生怕上面的人说不卫生。回来那会儿,那专员已经到了,县长亲自陪着,从有名的老赵家订了几只肥白的熏鸡,在大饭店里喝上了。”
厚华听了气得慌,到处在拉丁抓差,闹土匪,地没人种,牲口没人放,老百姓这日子都没法过了,领导们还在讲这大排场,兴师动众。越想越气,连单位也没有回,一赌气跟他娘要了几块钱,说去南京一个同学家耍几天,步行到车站扒上火车(那时车速慢),去了南京。厚华人虽小,长的个子长大壮实,乍看上去,跟成年的大小伙子差不多。浓眉毛重眼睛,很讨人喜欢。
到了同学家,正赶上人家要去考黄浦军校,他就跟着去了。到场上,一个监考官慢慢踱过来,看着厚华在那里笔走龙蛇,拿起试卷看了一会儿,要过一支笔,在试卷上方画了个圈,厚华想问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人家笑而不言,转身走了。
此后厚华有一年多的样子没有回家,和他哥一样,伯夷叔齐,难兄难弟。
家里没了男劳力,花儿还得去外面上师范,嫂子脚小出不得远门——到老方家已是放过的,5里地之外必得坐上小毛驴,着一个人在前面牵着。朱厚照不在家,媳妇夜里孤凄,已比平时多织了好几丈粗白布。老朱写了信,到邮局寄出去,要二妮小玉回来,别在城里姨家以帮忙看孩子的名义享福了。
哪有帮别人不帮自家的理儿?小玉收到信很快就赶了回来,她跟厚华是双胞胎,人长的丰壮高大,瞧着比实际年龄大那么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