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周亚夫被拘后,长安吏往其家中,搜出五百甲盾。
周亚夫却是把心一横,大眼瞪着廷尉,抵死不认,“甲盾乃我儿作丧葬之用,焉藏谋反之心?”
“五百甲盾难以满足丞相野心呀!”廷尉皮笑肉不笑,“这不,丞相亲自率人把武库都开了!”
“哼!”周亚夫冷着脸,“太子荣有莫大冤屈,皇上受奸佞蒙蔽!他王家一日掌天下,大汉危矣!”
“你这是喊冤屈来了!”廷尉拍案而起,“你口口声声称太子荣冤枉,当日太子荣被废,你为何不叫冤,倒是直接辞了相位,告老还乡?如今皇上危难,你反倒造起反来了,还有脸口口声声说是替太子荣叫屈!丞相呀丞相,你这心安的,大汉开国以来无人可与你相比呀!”
“我周亚夫誓死效忠皇上,效忠大汉。”周亚夫情绪激动,“王氏暗害栗姬,污蔑太子荣,蛊惑皇上立刘彻为太子,朝堂之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是皇上被人蒙黑了眼,看不见天呢!”
“诽谤太子皇后,意图谋朝篡位,周亚夫呀周亚夫,你不但要在地上造反,恐怕还要到地下造反,搅得皇上他老人家入土都不得安宁。”
这话说得周亚夫气血上涌,情急之时,竟吐了血,晕死过去。知晓皇上驾崩之后,周亚夫竟绝起了食,日日以泪洗面。
刘荣叛乱后居于天牢,周亚夫绝食,他也万念俱灰。
我试探了赵信的口风:“刘彻新立,当大赦天下,能否留刘荣一命?”
赵信随即否认了我的想法,那夜未央前殿刘彻承天起誓,定当血刃恶贼。我心揪紧,刘荣之过的确不可饶恕,怕是没救了。
“我要见刘彻!”我央求着去了宣室,恳求刘彻能够念在兄弟情面上,饶刘荣不死。
刘彻听完我陈述后,眉色凝重,我以为有希望,忙晓之以理:“满朝文武都看着,全天下都看着,你当宽仁以待天下。”
“丹心,正是满朝文武都看着,父皇在天上看着,我更不能违背誓言!”刘彻这话一出口,我也死心了。他见我神色难堪,口气软了些,“丹心,大哥这样傲气的人,他又怎愿承我恩惠,受天下人非议?”
“能否容丹心……再见见王爷?”我无言以对,恳求刘彻能让我再见刘荣一面。
“这是自然。”刘彻很是通融,爽快答应,倒是出乎我意料。
见他轻挑剑眉,我紧锁的眉头也渐渐松弛下来。我深望着他,眼前的刘彻,将成大汉天子九五至尊,可他又那样地让我动容。是胸怀大略吗?我不知如何评判,可心中却有如此真切的想法,我禁不住有些难以自已。
“王爷!”刘荣所处囚室昏暗阴森,一阵腐败陈旧之气,刘荣正闭眼端坐,发丝披露于肩。
他并不睁眼,薄唇一翕张,“刘丹心,你来做甚?”
“我……”囚室内碗筷放得齐整,毫无动过的痕迹,我望着刘荣尖瘦的下巴,满是怜惜,声音颤抖,“王爷,你怎么这般虐待自己?”
“下去!”他屏退狱卒,伸手拭去我眼角泪花。
“你果然漂亮呵!”他摩挲我的脸庞,温柔而怜惜。我望着他的眸子,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真便宜刘彻那小子了!”他手指缠绕我的发丝,双手游离至我耳鬓,“当初我为何不取江山?”
我知道他说的全是胡话,哭得更厉害了。他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奈何失去了江山,性命也朝不保夕。
“我侍奉你一世,你好好活着!”我伸手托着刘荣下颌,这般英俊清朗的面庞,教我怎么狠心弃他于不顾?
他满足地俯身贴紧我,撩起我的一缕鬓发放在鼻尖细嗅,嘴里呢喃:“女儿香,丹心,你过了及笄之龄了?”
我抽咽着,哪里回答得了。他将捋起的秀发一缕缕地收紧,一丝丝地缠绕,小心地盘成圈,拾起一根筷子,巧妙地穿梭其间。
“好妹子!”他笑着拉过我的身子,眼睛亮堂如皓月,“真是好看呀!”
我点头垂眸,眨去眼泪,待他为我行完“及笄礼”。
“丹心,即使嫁与他,也莫要爱上他!”他对着我耳根轻言。
“我知道,丹心不会的。”我似待嫁女儿一般,认真听着他的教诲,好似就在为自己选夫婿般,答得字字清晰,“丹心不会的,丹心怎能嫁与帝王?”
刘荣失笑,眸间满是满足。我本欲掩饰自己不安,却是那样真切地道出了女儿家心事:“总有人待我比他好的!”
刘荣笑得更开怀了,却咳了起来。我掩住他的口,撑开自己手掌,却清楚地见到掌心留着一抹血丝,宛如我脚底板的玉梅。
刘荣是知晓的,我又何必再多言?我擦擦眼泪,绽开笑靥——我的及笄礼为何要如此苦情,今日该是个可喜的日子,我怎能悲切?
“丹心喜欢怎样的男儿?”
“不求建功立业,但求无愧家国。”我摇头晃脑,一一细数,“莫要只识兵书武功,也莫要只知风花雪月,莫要太无趣的。”
“似有一人正当合适。”刘荣冥思,眼眸亮晶晶的。
“不能承情太多,要两心相印。”我自顾自言语,眼眸更是闪亮。刘荣见我欢快,便也只静静望我,未置一言。
翌日清早,我在清和殿梳理云鬓,对着铜镜犹自思虑昨日刘荣为我绾发场景,宫人来报,才至门口便惊得我梳子落在地上。
“临江王自缢于囚室!”这话一出,我头发散落一地。
“太子……太子知道了吗?”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太子殿下已差人善后。”宫人答话拘谨。我心一沉,刘彻这家伙,是不是早有准备?
“太子殿下言临江王待大人有知遇之恩,大人所学又颇为临江王赏识。”宫人看了眼我的神色,又继续言道,“如若大人愿再见,可前往一悼。”
“斯人已逝,不必了。”我谢绝了刘彻的好意,关起门禁闭。
刘荣走了,一切也变得淡漠生疏。清和殿更加冷清,我心冰寒如水,倦怠之极。
整个皇宫变得更加萧索,气息哀沉,天空阴霾,四下死寂。
刘彻强掩哀伤,披麻戴孝立于未央前殿最高处,宣此国殇,与民共勉。长安城万人并立东向,朝着天子所在掩面而泣,虔诚跪拜。
国不可一日无君,刘彻三日后登基,即皇帝位。
三日后,他便是君王。我掩面哭泣,师傅走了,先皇走了,刘荣也走了,在我生命中划出痕迹的人,一个一个离我而去。
刘彻登基仪式也是从简的,可这并不妨碍人们一睹新君王的风采。皇袍加身,冕旒于前,玉笄于侧,刘彻瘦而精实,龙袍衬得他身形宽厚舒展,剑眉直飞两鬓,双眸熠熠,威严赫赫。居于最高处,刘彻对着文武百官振臂一呼,冕袍大袖一扬,宛如大鹏起兮,整个未央神殿为之倾倒。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刘彻歌高祖时《大风歌》,我仿佛回到楚汉大争天下的峥嵘岁月,听得霸王力拔山兮的豪壮气概。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高呼万岁,我俯身仰视他,望着意气风发、少年志满的刘彻,眼睛渐在那抹明黄色中迷离。望着他,我忽觉自己娇小柔弱,我犹如仰望天神一般仰视他,以后他就是皇了,他便是丹心的皇!我这样想着,眸间沁出泪水来。江山多锦绣,四海歌升平,这一切,都是他的!
“朕今顺利继承大统,顺应天命,定当竭力以江山社稷为念,以天下百姓为念。先皇驾崩,朕身为人子,尚处于热孝之中,本该为父皇守孝,可如今朕初登大位,基业尚不足稳,众爱卿当谨记先皇遗言,为我大汉社稷指点江山、共谋宏图!”
刘彻陈词慷慨激昂,一些老臣已落泪涟涟。我细心聆听着,掩住泪水,望了他一眼,刘彻真是好气魄!
回清和殿后,我平复心绪,静静地等待天黑。我反复思量,还是坚持最初的决定。夜幕降临,我便抽出先前收拾好的包袱,小心地点数好行头,将清和殿门反锁好,牵走飞红巾,直奔宫门。
“若是再相见,刘彻,我愿再做你的好兄弟,我待为你踏平匈奴,此生决不相负!”出了未央宫门,我飞马直奔平安巷,飞红巾被我勒得极痛,我却丝毫不放松。
平安巷沉寂得可怕,我有丝慌乱,莫不是来晚了?我直奔霍织艳住处,门口晾衣竿已散落一地。
“不好!”我拍着大腿,气血上涌,如若他们出了差错,我死了也不会原谅自己。
我往前趋近,竟见霍织艳母子被反绑在凳子上,嘴里塞着布条,二人见了我后,瞪大眼睛,惊恐万分,挣扎得更剧烈了。
“莫慌,我来救你们!”我心一急,往前踏了一步,孰料脚边便飞出一杆枪,好在我回避得及时。
“什么人,出来!”我又急又愤,估摸着这帮人不是王娡的,就是刘彻的。
“丹心,是你!”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我心一酸,泪水溢了上来。
“韩嫣,你不要怪我不客气!”我抽刀而上,招招式式直逼韩嫣要害。他忙着招架,抱着脖颈,“丹心,你要杀了我呀?”
“是你不留情面的!”我恨声道,“有多少人你尽管上!韩嫣,你这孬种,帮刘彻也不能帮得这样干净,连骨头都不留!”
“哎哎!”韩嫣哎呀两声便落了下风,我剑尖点着他喉咙,他睁着眼睛望我,舌头还不饶人,“丹心,皇上知道她,是因为赵婴齐儿子……”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他点着霍织艳身侧那个粉嫩的小娃。望着那娃子水灵灵的眼睛,我心里更是难过,冲着韩嫣大喊:“他连南越太子的儿子也下手,是不是疯了?”
“呃……”韩嫣眼巴巴地望着我,“丹心,陛下并未要我害人性命……”
“主公!”门后闪出两道身影,皆是彪形大汉。我提起韩嫣脖子,将剑抵在他脖间,喝令那两人:“将人放了!”
“放人!”韩嫣被我一逼,只得下令放人。
“将人送至马上!”飞红巾奔至我面前,我命彪形大汉将霍织艳和小去病安置在飞红巾背上。
“主……”还没等那“公”字念出口,我便飞出两叶飞刀,将二人喉咙捅破,大汉应声倒地。
“你……”韩嫣瞪着我。我冷着脸决绝道,“咱俩兄弟情谊,缘尽于此。从今往后,我亦不会再视你为兄弟。山高路远,后会无期!”
我踏上飞红巾,抱紧霍织艳和小去病,策开飞红巾,马蹄跶跶远去。
“你过不去的!南面都是皇上的人!”韩嫣在我身后吼,“丹心,你不该如此待我!”
我置若罔闻,绕出平安巷后直奔大道。如今尚是深夜,城门定是未开,韩嫣这家伙怕是又要向刘彻禀告消息了。
南面统军是韩安国隐执事,他当会放过我的吧?越是心存侥幸,心中越是摇摆不定,我跟俯在身下的霍织艳说了声:“抓紧!”
明显感觉腰间一缩,我往下一瞥,一双粉嫩的小手正紧紧抓握着我的腰身,我心一暖,奔得更加快了。
长安过南门要经由渭水,渭水水流入夜后波澜不惊,流波之上白纱罩的河灯星罗棋布。飞马踏出渭桥之后,我望了眼江水,远处点点星火聚拢成一线,我不由得担忧,怕是有人追上了!
到得长安南门下,守卫正处朦胧之中,我亮出韩安国给的令牌,守卫见了已清醒了大半,口中不住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说着,顺当地给我开路。
韩安国赐的令牌果真好用,我心里窃喜,行得更快。出城之时,我往后望去,身后一众人马疾行而来,最先前一骑当先,白衣飘逸,我好似看到了赵信。我又是担忧又是怨愤,赵信身上有伤,怎能作如此奔驰?
一想起赵信待我情深义重,我再也策不开马,干脆收住马蹄,驻马而立。
“丹心!”赵信终于绕到我前方,他臂上血印如花,看得我心惊。
他要近前,我忍着眼泪,决然后退,“别过来!”
赵信驻足,只怔怔地望着我。
身后马蹄声渐近,我不能再作耽搁,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小去病。
“大哥,对不起!”我见了赵信安心许多,赶紧策动飞红巾快走,“丹心最不愿伤害的便是大哥,丹心技不如大哥,恳求大哥让丹心走。”
“大哥知道,大哥若是将你拦下,你我兄弟情谊怕也缘尽于此。”赵信苦笑,清俊的脸上满是无奈。
他望着我,似仍有话说,可终只是低眉,了无声息。
我再也不敢望他,扬鞭策马,飞红巾吃痛,发着嘶鸣,奔走疾如闪电。
身后马蹄声渐弱,荒原之上夜风长啸。
渐行渐远,草色渐长,我蹚过小溪,给去病洗把脸,他的小脸红扑扑的,望着我直叫,声音类似蟋蟀蝈蝈。
我被他逗得开心,点着他的额头叫他:“唤姑姑!”
“姑姑?”霍织艳抱过去病,疑惑地问我,“你怎叫去病唤你姑姑?”
我嘻嘻一笑,想想还是不要揭穿为好,只应了声,“去病最喜欢蛐蛐蝈蝈的,唤我‘蝈蝈’就好了!”
“蝈蝈!”小去病趴我肩头,又叫了几声,“蝈蝈,蝈蝈!”
我无奈笑笑,这辈子估计都要被这小子唤作“蝈蝈”了。我们一路向东,过函谷关,出崤山。雄关险隘少有人问津,路途虽是艰辛,可行踪不易暴露。然后再往东,北去可至齐郡、渔阳,离匈奴近些,我们要藏身倒是方便;南去则往江陵、广陵,离江南故地近了,倒可闲来享受郊游赏景之乐。
这几日暂不敢居于人家或投宿客栈,我和霍织艳扮成年轻夫妻,而小去病则成了我好玩爱动的调皮儿子,如此一家三口,倒也其乐融融。
本以为离了函谷关这段之后,官兵若追不上,那也差不多是放弃了,这祸也该避过去了。哪知这一夜,居然有人夜袭。
行踪暴露了?幸好小去病惊醒惊叫不止,不然我们“一家三口”真要丧命于无形了。
偷袭之人蒙黑巾着夜行衣,自屋檐攀下再潜入室内,直接抽出砍刀砍人。来人功夫并不十分高明,但身形灵巧,虚实难辨,相持之下,我一时也难以占上风。
我寻了个空当,趁其不备,一招制胜。溃逃之际,对方顺势从袖口扬出一阵青色烟雾,我不慎碰了些,这烟有股奇异的味道。
“不能让他逃,杀了他!”霍织艳见黑衣人欲要逃脱,颜色大变。
我迅疾从袖间甩出飞刀,直入那人背心,那人立时毙命,从高檐坠落。
“怎么样?”霍织艳观察尸身,一直静默不语,我催问了句。
“往南,丹心,我们要即刻往南走!”在我还没知晓事情起因之前,她已经做好决定,我们得向南走!
我望了眼可爱的小去病,拍拍他的肩膀。小去病却是哭闹不休,我俯身捏他脸蛋,触到他水嫩小脸的时候,我不由得大呼了声:“怎么回事……我的手?”
“丹心,你可能中毒了……”霍织艳说这话时,牙齿咬着下唇,面色十分难看,她不确定地又加了句,“更可能是蛊!”
我心一凉,望着自己左手背无故出现的淡黄色蛾眉月,又望望天边悬着的蛾眉月,对着小去病皱眉,“瞧,好漂亮的月亮!可惜不好玩,你蝈蝈的命全都给刻在这上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