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过后,皇上病况急转而下,已多日未上朝。
朝堂交由刘彻打理,刘彻游刃有余,不仅收了几位顽固老臣的心,还因势利导将赵信安插在长史之位,韩嫣成了南军副中尉,位于韩安国之下。
为他俩喜悦之时,我也隐隐有些担忧,刘彻处处提防南面,这可究竟为何?
我还记得当初“七国之乱”时,刘濞急攻代国,皇上令太尉周亚夫率部回援,周亚夫却不为所动,从后方包抄,切了刘濞粮道,解救了代国国都被围之困。
大喜过望,代王刘武却做了件君王极其忌讳之事——将将军印私授予汉将李广。这罪本大,可代王刘武独当吴楚大军一面,功勋显赫,何况刘武是当今皇帝胞弟——窦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当初吴楚蠢蠢欲动,皇上为集合刘武之力,竟在酒会上放言:“千秋万岁之后传位于代王!”
窦太后偏爱小儿子,竟也支持,好在窦婴耿直,不惜拂逆太后意思,直言进谏,给皇上挡了这自残的一刀。
我正沉思,恰听见了脚步声,我寻思,谁会在这时候登门拜会?珠帘卷起,我蓦地抬头,便撞进了刘彻深黑的眼瞳中。
“太子殿下!”我忙站起身迎接,低眉顺首,“丹心不知殿下光临……”
刘彻上前拉我起身,看我的眼神有些无奈。我黯然垂首——我和他,怎么这般疏远了?
“丹心?”刘彻唤我,“你起来,今日我们哥俩聚聚,不要拘谨。”
“嗯。”我熟练地拿出茶器,剔些新茶,满上煮沸的泉水,将沏好的茶水置于他面前。
“丹心。”刘彻入内后便一直看着我,紧盯我一言一行。
“嗯?”
“我不知该不该告知你,前御史大夫袁盎被人刺死!”
我闻言抬头,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刘彻。
因刘濞的缘故,我对袁盎也是知晓一二。皇上初登位,御史大夫晁错力主削减诸侯封地、重农贵粟,袁盎当时为刘濞治下,打着“清君侧,诛晁错”的旗号,公然进谗要皇上诛了晁错。事成之后,袁盎上任御史大夫。晁错枉死后,皇上对这新任的御史大夫十分防备,袁盎因而备受冷落。可袁盎毕竟是文帝时中郎将,言辞颇有威望,王夫人为刘彻谋求太子之位时,也刻意拉拢了袁盎。后来窦太后应允刘彻登上太子之位,割舍让爱儿继立“皇太弟”之位的念头,袁盎功不可没。
“代王刘武?”我不由得为刘彻担忧。
“太后爱刘荣,最初也有意将阿娇许给他。她爱刘武皇叔更甚,曾与父皇相约千秋万岁后,传位于皇叔。”刘彻苦笑,“不顾伯仲叔季,又枉顾君臣之别,太后最不待见的当是我!”
“殿下,莫要如此说!”我望着刘彻,思虑后方道,“丹心明白,丹心愿为王前驱,导夫先路。可惜丹心久不闻窗外事,不知能为殿下做些什么。”
第十五章襄王他眼睛一亮,十分惊喜,激动地抓过我的手,“我就知丹心心有大志,不会安居陋室。”
我忙抽回手,镇定坐好。刘彻转过身子,转头望望窗外,吸了口气,方回身对我说:“临江王是父皇长子,父皇日亟,望丹心能迎回刘荣大哥。”
我闻言有些愤怒地望着他,怎么也想不到会事关刘荣——我最不愿回想触碰的过往。我感觉像是上了当一样。
“你这般活着,竟是为了刘荣大哥,是不是?”见我面露怒色,未及我答话,刘彻已先作反问。
茶匙在我手中一抖,一偏斜掉在地上,我忙俯身去拾,却被刘彻抢先抓在手上。
“丹心。”刘彻进一步逼问我,“当日玉华亭,他选中的人非王非将,非亲非故,却是你。”
“那当如何?丹心未曾感念,更无因一曲《采蘩》而心怀歉疚,丹心没有受不起的意思。”饶是言辞肯定,可心里究竟作如何想,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玉华亭一见,一曲《采蘩》,三两句话,刘荣就给我种了一身的因,我再也不能形同过客,将他视作路人。
“刘丹心接旨!”刘彻被我恼到,大袖一挥,落出一卷圣旨来。
我俯身下跪,心意诚然。刘彻居高临下宣读圣旨,气势威严,“朕病告危,命刘丹心即日奔赴江陵,宣诏临江王刘荣入朝觐见。兹事体大,不得有误!”
“刘丹心接旨!”我叩足三响头,接旨。
我看着刘彻,他的脸廓清晰,五官周正,那双眼睛深沉如黑夜,仿佛顷刻间便可将白昼吞噬殆尽。
这样也好。我苦笑,君非昔,我亦非昨。
“他已是临江王了!”我不死心地冲刘彻质问。同室操戈,相煎何急,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
刘彻转过头看我,容不得我退缩,“丹心,这是父皇的旨意!若你心存顾虑,这两幅画卷,父皇让我务必亲自交予你。待我走后,你方可启。”
他将袖间两幅画卷置于案几上,欲言又止,稍一停顿,便离去了。我打开密封的卷子,第一卷字字细密,越看越是心惊肉跳——这是廷尉郅都亲笔书,告刘荣有“坐侵庙堧垣为宫”之嫌,词语间更是直指刘荣侵占宗庙是为承接龙脉风水,废太子已心怀诡意,是在伺机蓄意谋反。
“这不可能!”我抛下那纸控书,不住摇头,刘荣若是有心帝位,当初就不会这样轻易地离开长安了!
还有一卷,我慌忙抓过,一打开,却是一卷画。
我惊慌地抓过画,想到的便是我在长安的阿爹阿娘,可我展开看了眼后,心凉了半截!记忆翻涌,君子美人,《沧海》、《秋水》之音……我痛苦地跌坐于地。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却又波涛汹涌,我退无可退又防不胜防。
明明我是最无关、最卑微、最担不起、最无权谋的,却为何要将我推至风口浪尖,要让我牵一发而动全身,连悬崖勒马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心头酸酸的,自言自语道:“刘彻,你父皇、母后无一不给你开了最好的路,你若是有心,一定要顺从着走下去,成一代雄主!”
当夜我便出宫,依卷中所示到了平安巷,在街巷绕了圈后,我即带着皇上圣旨启程奔赴江陵。
自长安下江陵,一路舟车劳顿,我虽忧心忡忡,可还是被江南景色吸引。荞麦青青,草色碧如玉。越往南,草越长,树渐高瘦,乱花飘飞,飞红巾马蹄染上野花熏香,步履轻快。
过沔水时,画舫渐渐多了,舫中女子大多娇小清秀。师傅说母亲就是江南女子,我也便长了副这样的骨架,就好似江岸的蒲柳。
江陵位在沔水之南,江陵城虽比不上长安繁华,倒也是物阜民丰。江陵百姓对于刘荣,虽是赞的多,但也免不了哀叹,言前太子醉心烟花之地。我望着一处处画舫,也猜出了究竟。
沔水之上画舫真当是流舫,靡靡之音四起,听得我骨头都酥软了,汗毛立了一身。打听到刘荣所处画舫,我走上去。
我一上舫,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便伸长胳膊招呼我。我急忙制止,几位俏丽女子皆露厌弃之色,都觉我不识趣。姑娘们拿我没辙,风骚招摇的画舫妈妈又迎了上来。被几个姑娘家讥诮没有男儿气概,我气急败坏,把眉头一横,道:“我乃临江王故人,望妈妈通融,若是怠慢了我,王爷必不会给你好脸色!”
画舫妈妈花容失色,我又塞上一锭金子后,她顿时眉开眼笑,扭着腰肢,移着莲步便去唤刘荣了。
我并不干等,跟她上前,随她在一间房前停了下来。
“王爷,有贵客上了舫,今儿个我们舫可是沾了天大的光呢!”画舫妈妈替我卖力吆喝,“王爷,要不您见见,哥俩一起玩也是极好呀!”
我斜眼看着这妈妈,她如此大胆,竟不害臊?
房内慵懒声四起,有姑娘媚声娇笑道:“来嘛,一起玩!”
我汗毛竖立,一时间迟疑不定。
“王爷!”妈妈不死心地再唤着,可里面依然不见回应,妈妈硬着头皮再喊了声,房内娇媚声倒是更响了。
“嘻嘻,别闹!”我转过身,却意外地听到刘荣的声音,很是惊奇。
“请他进来!”刘荣一下令,门扉即启。我迟疑不敢进,妈妈在我身后一推,我顺理成章地被“请”进了香室。
我一闯入,方觉唐突。入眼一室旖旎,几个女娇娘已喋喋喊羞,扯开锦缎遮住半裸娇躯,身子一骨碌往后退缩,姿态忸怩,像极了缩在茧中的蚕。
刘荣胸前衣裳散乱,露出大片结实肌肉。四目相对,他也出神望我,我低头不敢多望。不曾料想,三年未见,再见竟是这模样。
身后女子嘤嘤嗡嗡,他却一脸正色,毫不怜惜地道:“都出去!”
稍有不情愿的,得不到他回应,只得乖乖遵从,鱼贯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