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漪兰殿,王夫人便给我眼色看,我低着头不说话,等着王夫人苛责。
“能让皇上怜爱你至此,让匈奴丞相之子视你为手足,你于匈奴之事,究竟隐瞒多少?”王夫人言语透着寒意。
“丹心……丹心不过受了爹娘包庇,阿娘乃赵信小王爷奶娘。”我不敢告知实情,只得撒谎,“丹心于马市中告知皇上深意……”
“还不老实?”王夫人杏眼一横,清秀眉目愈显有威严,“彘儿有言,皇上曾亲至你长安家中?”
这话一出,我心一寒,再也说不出话。王夫人见我动容,倒不再逼迫,“彘儿不知道的,我也未必知道。如今皇上保全你,刘丹心,你当安分些!”
我大气不敢喘一口,心头一阵阵激颤,王夫人为何要如此警告我?
王夫人桃花美目睥睨着我,悠悠然道:“从今日起,你再不可随意踏出宫门一步,也不可随意踏出漪兰殿半步。”
我不甘心!我眼神倔强,冲口便道:“夫人,为何?丹心不明白,丹心究竟做错了什么?”
“皇上旨意,你敢违抗?”王夫人回答得干脆利落。我脑袋发蒙,皇上为何如此待我?明明是待我极好,让我破天荒地居于宣室,亲手喂我吃药,口口声声说我识大体,岂料到头来却是要活生生地囚禁我!
泪珠啪啦啪啦落于青砖之上,方才赵信说他七日之后便要离开京城回匈奴,我答应一定为他送行,而今这承诺也守不了了。一想到此处,鼻涕眼泪一把一把接着流,我满腹委屈。可我只能默默静待,听天由命。
第二日,各封王之女入长安,王夫人随侍皇上身侧,共定和亲大计。
三日后,诏令下,王夫人亲女、刘彘的大姐——南宫公主定为和亲皇女。漪兰殿闻之,一片死寂。
被禁足这几日,我一直对“刘彘在王夫人面前多舌害了我”耿耿于怀,一直不待见他。可这个时候,刘彘的亲姐姐要和亲匈奴,刘彘一向对和亲策嗤之以鼻,他该是有多痛楚……
我急着往刘彘殿中跑去,门扉紧掩,我急着叫唤:“大哥,你开门哪!”
刘彘不应,我急得直跺脚,好不容易推开紧掩的门,发觉刘彘缩成一团,将头紧紧埋在锦被中。
“大哥!”我泪如雨下,冲上前紧紧抱住刘彘蜷缩的身子。
“姐姐!姐姐!”刘彘浑身发抖,不住哀号。
我心有千千结,真担心刘彘承受不住。南宫公主极不讨喜,连刘彘也极少提及她,我也是近日才知晓其中缘由。三年前皇帝已下一纸婚书将她嫁与张坐,可惜这南宫公主是个极不安分的人,暗中与人相好,失了妇德,张坐将奸夫刺死,获罪后自刭于刑房,南宫公主失了夫婿。
第十一章亲定南宫公主虽是寡居,可风华绝代,更有艳名在外,加之身份尊贵,登门求娶者不在少数,就连侯门王公也趋之若鹜。皇上碍于情面,欲将南宫嫁给身份煊赫却已为鳏夫的懿侯曹参之孙曹寿,以此笼络重臣,也为免去南宫公主后半生忧虑。
可南宫公主誓言不嫁鳏夫。皇上失了诺言,一直亏欠曹家,未有偿还;王夫人对此事颇为懊恼,视之为禁忌。
择已嫁公主和亲,这实在是损失天颜的事!自大汉朝以来,只此一桩,赵信手段谋略实在高妙。我虽仍有不愿,却已感念,这是赵信能回旋之最大余地:匈奴王爷捞得了好处;漪兰殿又可挽回因南宫公主失的颜面,王夫人的地位更是稳固,更有依托;选南宫而不选平阳,赵信又顾及到了卫青。
赵信谋定而后动,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如此毫无把握之策,良苦用心,我感激涕零。
“你现在知道心疼你姐姐了,你现在知道了?”王夫人不知何时推门而入,对着刘彘凶悍说话。
“彘儿,恨!”刘彘本能地抗拒。
“女儿家,就这命!”王夫人对着刘彘意味深长道,“彘儿莫要被人抓住把柄,孰轻孰重是要知道的,不可偏执,知道吗?如若抗旨,于你又有何好处?莫要忘记,你还有阿娇。”王夫人审时度势,“你和刘荣两兄弟,都是为了女子,一个在太子宫守了足足三天,可你呢?你为了阿娇,不也在长信宫外守了三天!”
见刘彘缄默,王夫人索性不再规劝。
“娘,彘儿想姐姐好!”刘彘见母亲劝慰,倒也不拉长脸,伸出手牵住母亲的手,反过来宽慰母亲,“至于阿娇,彘儿的心意,阿娇是明白的。彘儿跪了三日,也是有所裨益,太后她老人家不都许了彘儿吗!”
“你小子,有几分把握便这样得意了呵!”王夫人笑着拉过刘彘的手道,“彘儿,南宫姐姐的事儿,你就不要再和你父皇僵持了,好吗?”
刘彘低眉不语。王夫人将刘彘双手放在心口,望着儿子俊朗的眉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其认真,“就当为你母亲,为你平阳姐姐,好吗?”
“彘儿明白!”刘彘神色落寞。
“太子哥哥都要弃了这太子之位,那他不当太子,以后会和织艳姐姐在一起吗?”说起刘荣,刘彘目光又有了神采,追问连连,“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人儿,不该被人分开的!”
王夫人望着刘彘,抚着他的头,语重心长地问:“若是彘儿,会和刘荣哥哥一样做吗?”
刘彘思索后方说:“彘儿是彘儿,是父皇母亲的九皇子,彘儿若有喜欢之人,抛却荣华富贵倒也可以。可彘儿若是太子,那便是全天下人的太子,自是不能的。”
“噢?”王夫人定与我一样,未料想刘彘会是如此回答。
自刘荣禁足后,朝臣时时进谏要求东宫易主,皇上不为所动,为避群臣,出入宣室不经前门,不受朝臣拜谒。
刘荣心如顽石,如此冥顽不化,却也无形树敌。失却储君风范,纵然再有拥护者,也难以聚力。
栗姬虽还居于椒房殿,却改不了刘荣赤石之心,日日以泪洗面。
我无法踏出漪兰殿半步,再也见不得赵信,心痛得厉害。岂知,赵信竟是来了漪兰殿!
赵信带着接喜定亲的圣旨前来,黛蓝华服,神采飞扬,深幽的双眼吸引漪兰殿一屋子人的注意。我见着他微扬的嘴角,望着望着,竟笑出泪来。
王夫人华服美髻,舒眉展颜;刘彘虎虎生威,双目炯炯有神。
圣旨下,众人跪,呼万岁,和亲定。众人一跪三拜,我也机械地照做,只知一双眼睛骨碌碌地在赵信身上打转。礼毕,我还没回过神来,赵信已行至我面前,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摇摆。我不闪不躲,只望着他那深黑的眸子,心里又泛酸了。
“丹心!”赵信伸手抚过我额头,见我面容僵硬,禁不住问了声,“怎么了,这是?”
我矢口否认:“不,没事的,大哥!”
“大哥!”我复又毕恭毕敬地说,“谢谢!”
看着他乌黑的眸子闪着宝石的色彩,我似要再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默然沉思,却又瞥见赵信笑靥温润。
赵信似有话要说,可见我心绪低落,只用力按压我的肩头,我肩膀生疼。
赵信飘然而去。看着那消瘦有力的背影消失在门尽头,我掩不住落泪。
我想赵信留下!为我留下!但是,我的大哥,他的根在匈奴,他的家族、他的父母皆在匈奴,我怎可要他为了丹心,舍弃他的根本?
入夜,漪兰殿满是张灯结彩的喜气,满室锦衣罗绣,艳红璀璨,以前黯淡的宫室焕然一新,光彩夺目,满目华彩。
夜凝霜露,风吹寂静。
有琴音冷,弦弦掩抑。我耳朵竖起,不觉想起那个月影风迷的夜,琴音隐隐有出尘之意。
所歌《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不远长亭,当有古琴一张,如琢公子,白衣胜雪。
我听闻这曲《江有汜》,心里沉痛——赵信即将回匈奴,此生,不知与丹心还有相逢之日否?
琴音落寞,我心念着操琴之人,禁不住在心中问:刘荣,霍织艳已然远去了吗?
我不知为何霍织艳会如此风流洒脱,能将情爱抛却得如此干脆。难道真的心存一人,就不必在乎山高水长了吗?她究竟要什么?刘荣即使没了太子之位,好歹也是藩王,何况刘荣为她连江山也舍弃了,她怎么还如此专断,一意割舍?
琴音急转,时断时续,操琴之人心绪起伏——刘荣该是多么怨恨不甘!
“赵信大哥。”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身子如坠冰窟,我求出无路,“以后就我一人居于这深宫了,大哥,我该怎么办?”
“何以飘零似,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出自《古剑奇谭》。”在匈奴时,我曾听师傅念过这诗,当时不解师傅心绪,如今终于有些明白,远离家国,孤苦无依,师傅这半生是怎么捱过来的?
“此人……即将远行……”我念着赵信,眼前浮现师傅清俊面庞,更觉凄惶,“师傅,那人是赵信大哥,丹心该如何才好?”
可我却听不见师傅的回应……
闭上眼睛,睡眠极浅。睡至半夜,整个人竟被噩梦惊醒。红灯朦胧,华光满目中,我眯缝眼睛细看漪兰殿的物事,远处熏炉冒着暖烟,我眼神越发迷离。
我坐立不安,总觉有什么不对。
一案上娇兰傲立,另一案上却置着一盆水仙模样的花。王夫人说,平阳喜欢,特向太后讨来的,唤“醉仙灵芙“醉仙灵芙”与“奇鲮香木”出自《倚天屠龙记》。”!
熏香袅袅,一人居一室,我小心细嗅,待闻到松木气息,忽想起医书上述“奇鲮香木是作提香醒神之用”,可师傅曾言,此香用法若是不当,会招致大祸。
莫不是奇鲮香木和醉仙灵芙混在一起,会出差错?就如阿娘当日所中“醉仙毒”,醉仙醉仙,莫不就是醉仙灵芙?
我心里一阵狂跳。醉仙灵芙娇艳的影子和奇鲮香木的气息交叠着在我脑中翻涌,袅袅熏香,宛如张牙舞爪的魔物,一步步向我逼近。
我越发焦躁不安,如此折磨,将我推至崩溃边缘。
“啊!”我从床上跳起,锦被被我踢落地上,宫人进来,房间骤亮。
我痛苦地蒙住眼睛,也不知是谁抓过我的手,将我按在怀中,抚背安慰:“丹心,莫哭,大哥在此!”
“大哥……”我一遍遍地唤着,一遍比一遍用力,直至再也出不了声。
“丹心,我不知你如此!”是刘彘的声音。
我狐疑地望着刘彘,他那漆黑的眼瞳似要将一切吸入眼底,我不禁害怕起来。
“别怕,丹心做噩梦了吧!”刘彘依然将我抱紧。
“九皇子,丹心……丹心没事的……惊扰你了……”我目露恳求之色,“九皇子还是先回去吧!”
“丹心,自你落水后,你看谁的神色都疏离。”刘彘并不放手,很是担忧我,“如此下去,真不知如何是好!”
“无事,只是身子有些虚。”我挣扎着坐直身子,“大哥,先去歇息吧。”
“今夜就睡于大哥身侧!”刘彘不由分说地将我塞入被窝,自己也钻了进来。
看他侧身睡下,我稍稍安心,安静地闭上了眼,却始终无法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