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翁主来得真是好时候!”阿娇一早便急匆匆往太子宫赶,我对身侧的刘彘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刘彘见了阿娇,眼睛发亮,口中不住唤着“阿娇”,阿娇却不理不睬,歪着小脑袋,嘟哝着小嘴巴,显是有气。
刘彘不再拘泥长幼次序,改口称阿娇了,看来对阿娇又上心几分。
“太子哥哥呢?你把太子哥哥弄丢了!”阿娇冲刘彘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哎,阿娇,你怎么一来就向我兴师问罪!”刘彘苦着脸,一脸无辜,“太子哥哥有手有脚,有路走路,有马骑马,老大一人,怎么会被我弄丢呢?”
“哼,你才没手没脚呢!”阿娇斜睨刘彘一眼,嗔怪道,“上次的事儿,还没找你算账呢!”
阿娇说完低下了头,脸羞得跟身上大红衣裳一个颜色,飞也似的跑了。刘彘愣在原地呆若木鸡,我和韩嫣相视一笑,如此女儿家心思,刘彘竟看不出。
“啊!”阿娇惊叫一声,竟跌在了地上,刘彘慌忙上前扶起她,阿娇还没站稳当,就推开了刘彘,“你……你又想干什么?”
“我……”刘彘正要解释,阿娇却是忸怩着躲开他。我和韩嫣哈哈大笑,而一直静立边上的平阳走近刘彘,对着他道:“彘儿可知道太子殿下现下在哪?”
“我若是知道,还会不告诉阿娇?”刘彘倒是回答得干脆。
“如此良机,弟弟当随阿娇同去寻回太子哥哥。”平阳道。
平阳生性活泼,可也心思细密,观察入微。此番刘荣带她出宫,多半是因皇帝有意行和亲策,将她安排在迎宾之列,向匈奴示好,她不能不有所防备。
“今日长安遍传落芸舫舫主霍家织艳与长安贵公子龙阳以琴技相博,霍家织艳重奏《沧海》,惊艳长安。”
平阳的说法,更让我肯定了自己的推测。
“落芸舫!”阿娇取了马回来,碰巧听到平阳所言,恨得咬牙切齿,扬鞭抽马,“哼,我就不信我找不到你!”
马受惊,蹄子一扬飞驰而去。我和刘彘、韩嫣、平阳也拉过自己的马儿,随同阿娇而去。
五骑马合为一线,刘彘、阿娇居正中,平阳立右侧,我和韩嫣一左一右策应。
刘彘始终注视阿娇,目光殷切,阿娇却自顾自策马,奔驰得越来越快,似要把我们甩开。
“阿娇,慢些!”刘彘也加紧策马。五骑马成八字形散开,阿娇和刘彘居于最前。
平阳额间已是汗水涔涔,我和韩嫣互看了一眼,干脆放缓了脚步。阿娇和刘彘的身影渐渐远去,骏马扬起的尘土很快复归于地。
“就由着他们折腾。”韩嫣好笑,我也哂笑——阿娇的马腿儿细,耐力不比刘彘的白马,阿娇的马不多时定会力竭,想着两个可以共乘一骑,刘彘一定美滋滋的。
渭水畔,琴音袅袅,微风徐徐。我盼着快些见着落芸舫,快些登临渭桥。
踏上渭桥,飞红巾有些焦躁地踱步,看它那样子我已明白几分。循着渭水望去,落芸舫正向我们徐徐驶来。
平阳翘首张望,兴奋之色难掩,清秀的柳眉舒卷着,神情怡然放松。我顺着平阳眼睛望去,不禁拊掌拍了拍飞红巾,心里实在有气,我咬着唇恶狠狠骂了声:“小贼,欺世盗名,哗众取宠!”
我轻骂着抬起头,落芸舫之上起落着两人,一个使剑,一个抡枪,剑舞时银光熠熠,枪出时红缨四散。我欣喜得几乎要叫出来,是大哥!
身后的韩嫣捏了把我的肩,“嘿嘿,不许着迷!”
“哪有!”我不过是见着赵信大哥枪使得好,才一时忘了形。我不服气地敲敲韩嫣的脑袋,却见刘彘已在桥下向我们招手,显然他们早到一步。
“平阳姐姐下来看!”阿娇也注意到平阳正紧盯画舫上的少年,唤她下桥,“太子哥哥在这画舫上呢!”
“嗯!”平阳下马,提着裙子迫不及待下桥,身如蜻蜓落于渭水河畔。落芸舫渐行渐近,平阳的玉颈扬得更高了,眼眸亮若秋水。
流波散得更开,众人的喝彩声愈发高昂。隔着江岸,我们遥遥招呼,可这落芸舫却依旧随波逐浪,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眼见着落芸舫行至面前,我寻觅赵信的目光,视线却和卫青撞在一起。
双眼微狭,亮若一线,眸光仍旧凌厉。我曾在多少个夜晚,因骇着这双眼睛,夜半惊醒。此刻,卫青也定定地望我,狡黠的眼睛似是讥诮。我回瞪他一眼,臭小子,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借我的干将剑耀武扬威吗?
“小子,把船停过来!”阿娇见着落芸舫沿江而下,并不理会她的召唤,急着喝令。
“阿娇,你想让全长安城知道你为寻太子入画舫吗?”刘彘说这话是在提醒阿娇,“太子哥哥若是显露了身份,你是想叫匈奴人看笑话吗?”
阿娇对着刘彘,一时说不上话。
“小姐何不问问在下,兴许在下可以送小姐一程!”声音清朗。我顺着声音觅去,见一男子立于一叶渐近的小舟中,丰神俊朗,笑意温和。
那男子长得极好,并不十分高大,身材却是均匀,薄唇宽额,眉宇间透着和师傅一样的温和之气,令我过目难忘。
“你是谁?”阿娇巴望着他,又瞥瞥落芸舫,落芸舫已将行远,阿娇又惊又急。
舟中男子并不回答,只饶有兴致地望着又惊又急的阿娇,笑意更盛,“姑娘,还不上船?”
阿娇不再犹豫,抢先上了舟,我们几个也陆续跟了上去。画舫徐行,舟如飞梭,过了渭桥便追上了落芸舫。
赵信终于见着我了,可我只能干瞪着他,却不好说话。一侧的卫青见我离他近了,不由得皱起眉头,手紧紧贴着干将剑。
“让我们上去!”最先发话的自是阿娇。赵信饶有兴致地打量她,阿娇被他瞧着,也毫不示弱地回瞪赵信。
“还请通融!”平阳声音温婉,妙目对着卫青,面上红晕飞生。
卫青也望着她,按着剑鞘的手松了松。
“我家小姐要你放我们上去,你耳聋了吗?”我就看不惯卫青显摆。
“二哥,二哥!”韩嫣摇着我身子,要我消气。
“放他们上来吧!”说这话的是赵信。闻言我颇为得意地冲卫青嘻嘻一笑,有我大哥在,你小子奈我何?
“卫青也正有此意!”卫青自然乖乖给我们放行。
“如此逆来顺受,安的可不是什么好心。”我一上舫,卫青果真朝我靠近,干将剑被他提至腰间,我嗤之以鼻,转头看向赵信。赵信瞥了眼卫青,卫青乖乖退后。我顿觉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一个穿淡紫色直裾装,头顶盘发的美艳少女款步走来。我一时恍惚,美人风姿绰约,尤是那双乌亮的眸子,那黑漆漆的盘发,简直是落入碧水中的珍珠,引得众人痴望。
“各位大人真是不好意思!落芸舫近日不待客,各位客官既然上了舫,织艳姐姐说该邀诸位入舫尽兴,令子夫好好招待!”美人朱唇轻启,声音柔婉。
这女子叫子夫,她不正是卫青姐姐吗?阿娇正欲说话,却见刘彘上前一步挡住,“有劳姐姐了!”
卫子夫抬眼望了眼刘彘,乌黑眸子璀璨,明媚一笑,倒也不拘束,直接领着我们入了花厅。
花厅装潢淡雅素丽,雕花细致,看似寻常处处又透着韵味,叫人舒心难忘。
各自安于座位,浅酌着卫子夫送上的茶,茶香幽然,气味悠远,倒也落得惬意。卫子夫细致地说着茶香、茶色,我们专注品茗,暂且抛却了琐事。
阿娇显是不耐,她伸伸舌头舔舔茶水,似被烫到,惊忙将茶盏掷开,叫嚷着:“怎么回事,这茶怎么这般烫!”
茶盏擦着卫子夫身子落于地上,卫子夫裙裾沾满茶水,紧紧贴着细致的小腿,她咬着牙关,显是痛楚。
“阿娇!”还没等刘彘喝令,一个响亮的耳光已应声落下,阿娇脸颊涨红一片,白皙的脸颊印出五个指头印!
丫鬟听得响动也急忙进来,“怎么了,子夫?这是怎么了?”
丫鬟急着将卫子夫裙裾提开,免得再贴着肉,卫子夫的手却牢牢地抓着一只紧握成拳的手,嘴里喃喃:“青儿,莫要……”
方才那巴掌就是卫青打的,只见他怒目对着阿娇,神情似嗜血困兽。
卫青挣脱姐姐,死死盯着阿娇,一步步逼近阿娇。阿娇害怕地退后,落魄闪避,眼见一个趔趄,幸亏被身侧的刘彘拉住。
我不知哪来的胆子,冲上前一把抓住卫青的手,动作莽撞又笨拙。他未料想我如此大胆,反手扣住我,神色鄙夷反诘道:“你想趁机夺剑?”
还没等我说话,卫青已横过干将剑,将剑一拉,直往我肚子上。我未及防备,腹部被他顶着,连退几步,小腹绞痛难忍。
他把卫子夫阻挠他受的火气都往我身上撒,我真是不服!
“你没事吧?”赵信再也不顾及身份,闪身冲到我面前,将我扶住。我感激地望着他,一时不知如何言谢。
“你们认识?”刘彘显然没想到,可左右一联想,倒也马上明白我们为何可入落芸舫。
“匈奴时救我之恩人。”我所言非虚,赵信在匈奴时便处处照顾我,若不是赵信割断祭台上的绳子,我哪能活至今日。
“我家小姐虽是无礼,可子夫姑娘奉上的热茶,也就七分热度,子夫姑娘当无大碍。”我端起一盏茶,一口气喝完,对着卫青言笑,“可你却是出手在先,扬手就先打我家小姐一巴掌,再以武力威胁我就范,我倒要问问,这就是你们落芸舫的待客之道?”
卫青平日寡言,毕竟口拙,一时说不出话。我继续逼问:“如此潜心安排,只将我们几位迎上舫,我倒怀疑是落芸舫存心和我们过不去,还是有人暗中假手,另有图谋?”
“倒是哪位贵客?”声音冷艳,我转眸望去,霎时呆住,宛入梦中。美人素纱轻掩下颌,那露出的半边脸明丽出尘,活脱脱一下凡仙子。
美目胜秋水,丹凤醉玲珑。耳间恍惚响起《沧海》之音,我如梦初醒,那夜弹奏的,不正是眼前之女子?
“卫青,退下!”本是命令,声音却是和美,不愠不火。
卫青退于一侧,美人轻颔首,玉颈美丽动人。
“喂!”卫青一退下,阿娇就有些肆无忌惮,对着美人吼,“你见着我太……哥哥没?”
美人眼眸清冷,只淡淡地道了声:“送客!”
“霍姑娘!”婴齐流连美人娇俏身影,欲请美人留步,可却也只得美人冷淡应答:“婴公子,今日才第二日,烟花柳巷可比此冷僻处好,怎也这般急不可待?”
众人心笑。婴齐铩羽而归,叹息道:“走吧,织艳姑娘已给足我们面子,莫要不识趣了!”
阿娇不死心,又在闹腾,“何必自命清高!你若自问清白,倒是大声说你这破舫上没一名男子呀!你敢说龙阳公子不在这?你倒是说呀!”
“明明是沆瀣一气!”刘彘也指指点点。
霍织艳丝毫不为所动,拂袖自去。
阿娇临行愤愤,“走着瞧,我会回来,有你们好看的!”
经过卫青身侧,我本想说什么,可也只看了眼干将剑,还是狠下心下了舫。望着舫船渐行渐远,我和阿娇一样,都憋着口气。
三日后,匈奴使臣到,太子刘荣率文武百官前迎。
今日刘荣好威风,高立于白马之上。他本长得极好,这几日是逢了喜事,更是英姿飒爽,丰神俊朗。
刘荣率百官立于最前,宫人持珍宝锦绶居后,羽林军整齐列阵,军威赫赫。
爆竹声声惊起渭水洲渚鸥鹭一片,刘荣展开笑颜。
“匈奴浑邪王率来使已到,还请太子趋前相迎!”前来奏报的是北军中尉王恢,刘荣欣喜,立率百官前迎。
“南越王子赵婴齐及南越众使臣已到渭水之侧!”上前奏报的是南军中尉韩安国,刘荣听了他的奏报后,将目光投于渭水烟波中,可这一望,原本轻松的面色变得凝重,挂在脸上的笑容亦是僵住。
大汉迎使,渭水河上船只多不放行,此时却有一艘画舫徐徐驶来,我一眼便看出那是落芸舫。今日舫上无琴音奏鸣,亦无剑锋游走,但见舟首白衣飘飞,美人面纱轻扬,如仙人登临,遗世独立。
这边热闹都被落芸舫吸引了过去,在场百官惊愕之余,都觉无颜,大汉天威因一小小画舫尽失!
隔着一江春水,众人惊叹一片。舫上仙子似是云淡风轻,可那双眼睛明明看向白马之上的少年储君。
“老夫也是头次见着霍家织艳,实是天人,实在没想到,没想到呀!”长安老生最是感慨,自己已非年少风流时!
落芸舫行至渭桥,一少年腾起身子,从舫首掠至舟尾,一道红锦铺开,上方几个大字龙飞凤舞,我落于人后,未及看清。
“谁人欲出万金购落芸舫,霍家织艳不惜血本了!”红锦一展,长安老生便面色激动,声音遥遥传了过来。
立于渭桥至高处的刘荣已咬着牙将缰绳握得极紧,落芸舫恰在此时如一飞梭,轻快地过了渭桥。
刘荣一提缰绳,马儿吃紧向前。
匈奴使臣和南越使臣同时到来,匈奴浑邪王居右,南越太子赵婴齐居左。匈奴浑邪王虎背熊腰,身后落着一个小脑袋,若隐若现,我大喜过望——赵信大哥!
再往左侧一看,赵婴齐——原是已经打过照面的,小舟之上穿蓝宝衫的少年!
刘荣也是不由得惊呆,随即便扬起笑容,二人目光飘忽,都不由得瞥向已行至渭桥另侧的落芸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