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钱呗!”刘东海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国家一般的补偿标准是20万一条人命,我们这边的老板一给就是30万40万的,多出来的就是封口费。死人已经不能说话了,那就得封住活人的嘴啊!总之,只要活人不去闹事,不自己到处乱说,安监局是不会主动往自己身上揽差事的。”
“死者家属真的就拿了钱不说了吗?毕竟自己家的人还在井口下面躺着呢!”
江天养瞪大了眼睛看着刘东海。
“家属一般都只管钱,没几个愿意要尸首的。即便是要了,也得送火葬场火化,直接埋在地底下,就当是土葬了。这地方还有很顽固的土葬思想,没几个愿意火化的。”
“那将来子孙想去祭奠一下可都没有坟头啊!”
“一般家里会找几件死者的衣服,做个衣帽冢。”刘东海说到这里突然笑了笑,“再说了,你长大后还会想着去祭奠你家长辈吗?”
江天养瞪着眼睛看了刘东海半天,然后使劲打了他一拳:“你给我滚,马不停蹄地滚,少往我身上扯!”
从S市去往JY的路全部都是山路,一边是几乎成直角的山坡,另一边是万丈悬崖。这样的路一共有90多公里,如果不是经常走这条路,恐怕一般的司机是不敢在这里开车的,特别是下雪之后,路上的车更是稀少。
但是路上也并非没有车,因为JY是当地的一个煤炭主产区,而从JY到S市又没有铁路,所以从地底下挖出来的煤炭只能依靠那些载重大卡车拉到S市车站的站台,再通过铁路运往全国各地。
坐在丰田车里,江天养看着那些风驰电掣的大卡车眼直晕,惊讶地说:“这些大货车的司机是想死呢还是不想活了?这么大的雪,他们开这么快,不怕出事情啊!”
刘东海一边开车一边盯着刚刚擦肩而过的一台大车:“他们常年跑这条路,闭着眼睛都能开到站台上去,你说他们怕过什么!”
停了一会儿,刘东海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说:“他们也有一怕,你知道是什么吗?”
江天养疑惑着摇了摇头。
“怕治超的啊!”刘东海哈哈笑了起来,“你知道这些大车一趟能拉多少吨吗?”
江天养盯着一台迎面驶来的卡车,一直盯到卡车与他们分开后很远的距离:
“怎么也有六七十吨吧!”
刘东海鄙视地看了江天养一眼:“告诉你,少说也得一百六七十吨!”
“一百六七?”江天养惊讶地看着刘东海,“你丫小学计量单位学准了吗?
一百六七十吨什么概念?可以装下三个火车皮了。”
刘东海笑着说:“你还别不信,一会儿前面是一个过磅的地方,你自己去看吧!”
果然,在前面十几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治理超载的检查站,很多大车被拦下过磅,电子秤上的数量和刘东海说的几乎没什么两样。而那些超载的司机大多在交纳一定数量的罚款后,继续开车扬长而去。
“明明知道被罚款还超载啊?”江天养看着刘东海。
“拉少了不赚钱,拉多了多赚钱。越是被罚就越要多拉,这样才能把罚款也给赚回来啊。”
“靠,这不成恶性循环了嘛!”
“对啊!这就是在恶性循环啊!”
说完这句话后,两人都不再说话了。在汽车的颠簸中,江天养很快进入了梦乡。
出事井口所在的赵家山是一座坡度不大的大山。
由于开矿,崔德贵在山上和十几公里外的公路之间临时修了一条便道,供那些拉煤的大车通行。但是事故发生后,矿上的工人都作鸟兽散,所以昨夜的一场大雪也就无人清理。别看刘东海开的是一台越野车,但是面对着这铺满积雪的山路,他也是毫无办法。
“走吧,得往上走十几公里呢!”刘东海先是摇醒了江天养,随后又从车后备箱里拿出了一件没有标志的警服棉袄穿在了身上。
“又是在哪里弄来的警服棉袄啊?”
“前几天和一个公安局长吃饭,那天降温,我穿少了,就把局长的棉袄扒下来了!”刘东海炫耀着。
山间的风很大,夹杂着雪花打在人脸上像刀割一样的疼。江天养不由得把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紧跟着刘东海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那线索人不能再多给提供一些线索吗?”
刘东海怪异地看了江天养一眼说:“全县人都知道这里有了矿难,但是全县人都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例如死了多少人?都谁死了?怎么补偿的?所以这些才需要咱们来调查啊!”
江天养没说话,吃力地背着采访包向山上爬着。
十几公里的山路两人足足爬了有两个多小时,当江天养拿出手机准备看时间的时候才发现,这里由于地势太偏远,手机根本没有信号。
在一片比较平坦的地势前,刘东海站了下来,指着脚下的积雪说:“应该就是这里了。”
这是一大片平坦的空地,空地边上有一座废弃的平房,屋顶已经塌了下来。
其余的都是满眼的雪,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是一个煤矿,更难想象有几十条冤魂就埋葬在这皑皑的白雪下面。
江天养把采访包丢在雪地里,开始动手挖积雪。由于山区的雪下得很大,足足往下挖了一米多以后,他把腰直了起来,把一只手拿到刘东海的眼前:“对!
就应该是这里了!”
刘东海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块煤,由于手上有温度,所以煤上的雪正在融化。
“老刘,他们为什么不在地面上分发炸药,而是在井下分发呢?”
“这里的警方对于雷管炸药管理得很严格,经常定期或者不定期来矿上检查,一旦抓住私下里买来的雷管炸药就是一顿狠罚。”刘东海跺着已经冻僵的脚说,“但是不在私下里购买炸药的话,公安局卖的炸药又太贵,成本也就太高。加上公安局的炸药一次只能买够一两天生产的量,所以在这里购买土炸药是很正常的。土炸药买回来后,矿上都不敢放到地面上,而是直接放到井下,这样警察来了也就一无所获了。”
“土炸药?”江天养感觉到很意外,“难道还一硝二磺三木炭吗?”
刘东海哈哈笑了起来:“你说的那是炸药起源的时代,现在制作土炸药很简单,买回来化肥就能做了!”
笑过之后,两人严肃了起来。刘东海看着江天养:“你说咱们现在干什么?”
江天养略加思索说:“找证据!”
“找证据?找什么证据?”刘东海疑惑地看着他。
“你说这里曾经有一座煤矿,你说这里曾经发生过爆炸,你说这块儿地底下躺着几十个死去的冤魂。但这些都是你说,我要写报道,就必须有证据。”江天养两手一摊,做了个一无所有的姿势。
“那我们找什么样的证据呢?”
江天养用手在地上指了指,又在四周画了一个圈说:“证据就在我们脚下,在我们周围。如果你的线索没有错误的话,我们此刻就应该站在证据中间。”
刘东海笑了:“我就喜欢你这样专业的记者,不像我们LX省那些假记者,听说哪里出事情了,连他娘的现场都不去,直接就找矿上开始敲诈去了!”
“好久没有人把马屁拍得这么清新脱俗了!”江天养打趣地说,“你们LX省的假记者太出名,我听说连假记者村都出来了,你这真记者要是去了,还不得混个村长当当啊!”
刘东海知道江天养在挤对自己,但是他并不生气,而是向四下指了一圈:“你说,咱们怎么找,什么才算是证据呢?”
江天养拉着刘东海艰难地踩着积雪往空地边的树林走去,捡了一根小树枝拿在手里,蹲下身来在雪地上画了起来。
“你是说他们在井下分发炸药时出的事情?”
“线索是这么说的,应该错不了。”刘东海对于这点很是肯定。
“好!如果线索没有错误的话,那么井下发生的爆炸就一定会把井下的矿石和井口的升降架一起给炸得飞起来,对不对?”江天养在雪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井口剖面图,又画了从井下喷发出来的石块。
“对!这边都是浅层煤,矿井应该不会太深。”
“那就对了!你看那塌了顶的工棚!”江天养顺手向那间废墟指去,“从工棚的四面墙来看,是刚刚修建好的砖混结构,明显还很结实的,为什么顶就塌了呢?”
刘东海突然明白了什么,立即向那工棚奔了过去。
工棚的屋顶是平的,是由几块完整的预制板搭建而成的,上面已经覆盖了一层一米多深的积雪。由于只是顶部塌陷,所以工棚的四面外墙还很完好,江天养和刘东海从窗户翻了进去。
“怎么找?”刘东海看着江天养。
“怎么找?动手找呗!”边说着,江天养已经开始用手捧起积雪,一捧一捧地往窗户外面倾倒。
刘东海一转身翻出窗外,在四下里好一顿摸索,终于找到了一块长条的木板,隔着窗户丢了进来:“来,用这个!”
大约半个小时后,那个面积约30多平方米的矿工宿舍的屋顶已经完全显露在了二人的面前,而就在那由预制板制成的屋顶上,有两块明显是外力作用折断的痕迹。
“看!我们要找的就是这里。”江天养用手指着预制板的折断处,“这两个折断处应该就是被冲击波抛出井口的矿石落下来砸的,由于矿石太大,加上重力加速度,直接把预制板都给砸断了,所以这个工棚就坍塌了。”
江天养抬头看了一眼蔚蓝的天空,又看了一眼刘东海说:“如果这几天没有下流星雨,那么这里就是证明矿难确实发生的第一个证据。”
刘东海把眼镜摘了下来,使劲揉搓了一下后仔细地看了起来。
“还看啥?拿相机拍照啊!”在江天养的提醒下,刘东海从江天养的包里找出相机,开始给那些折断的痕迹拍照片。
拍完照片后,江天养从窗户翻了出来,冲着站在预制板屋顶上发呆的刘东海喊了一句:“走啊,咱们还有段路要走呢!”
刘东海连忙从窗户里也爬了出来,跟在了江天养的后面:“咱们还上哪儿?”
江天养把整个现场走了一遍,四下里张望了个够之后,用手往山坡下的树林一指:“那儿。”
“上那儿干什么?”刚问完这句,刘东海也恍然大悟,“对,去那儿!”
这是一座自然林的山地,并不像人工林那样,树木之间的地面上没有任何的杂物。在这座山的树林里,到处都生长着低矮的灌木植物,还有常年没有人打扫的落叶杂草。因此,看上去只是距离那片林地几百米,但是两人还是花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到。
在林地里,两人各折了一根木棍当探路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林地的里面走去。
“老江,你从哪里学得这些知识啊?”刘东海边走边高兴地询问着,他感觉到这次让江天养来LX合作这个新闻真是找对人了。
“从哪里?从学校里呗!”
“学校里?学校里还教你怎么找证据?”
“大哥!我是学法律的,刑事侦查中的现场勘察就是现在我们干的活!”
刘东海停下了脚步:“既然是现场勘察,那我们干什么不叫安监局来啊!”
江天养笑了笑:“天下之大,大不过你缺的那块心眼。现在这里什么证据都没有,你叫人家来,告诉人家这里有矿难,人家信吗?何况你还告诉我,这里的安监局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谁会真跟你疯到这里来!”
刘东海摇了摇头:“也对!这帮吃着俸禄不干活的东西!”
突然,江天养的脚底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他赶紧俯下身来,用手在雪地里开始清扫。很快,一块有菠萝大小的乌黑色石头就显露了出来。
“是煤矸石!”刘东海一眼就认出了那块石头。
“树林里什么都长,就是不应该长煤矸石吧!”江天养边说着,边从口袋里掏出相机,拍下了几张照片。
两人又继续向前行走了几十米,散落在林间空地上的石块越来越多了起来。
正当刘东海准备给地面上的石头拍照时,江天养拉了他一把:“应该给上面拍!”
刘东海抬起头来,突然发现头顶的很多树枝都是折断的,耷拉在树杈上。
江天养笑着看看刘东海:“老刘,你多重?”
刘东海会心地笑了,乖乖地蹲在了地上,让江天养骑在他的肩膀上,随后站起身来,江天养的高度正好可以够到一节随风飘摇的断树枝,他一把就给拽了下来。随后,两人拿着那根中间折断的树枝仔细地观察了起来。
“看这个断口,是新鲜的断裂痕迹,并且还不是自然断裂的,是被重物砸断的。”
刘东海仔细地观察后说。
“说说你的证据。”江天养看着刘东海。
“正常生长的完整树枝,中间会有水分,突然被砸断,中间的水分立即暴露在冷空气下,自然会凝结成冰。”刘东海用手在那段树枝上抠下一小块冰渣。
“我有两点要告诉你。”江天养一脸坏笑地看着刘东海,“第一:你出师了……”
刘东海笑着拿树枝追打着江天养:“第二点是什么?”
“第二点就是你把证物上的冰抠掉了,所以你还得把我驮上去,再拽一根下来,我得拍照。”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笑得像个孩子。
当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江天养和刘东海终于在距离矿井大约500米的丛林中找到了被炸飞的升降架,随后又在一片积雪中找到了已经变了形的升降机。
坐在已经严重变形的升降机上,两人掏出香烟点上,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
“接下来干什么?”刘东海问。
“找人!”
“找什么人?”
“遇难矿工的家属。”
说到这里,刘东海面露难色:“这个可不好找,我和你说过,一般矿上都会给高额的封口费,就是找到了矿工家属,人家也不愿意说啊!”
“那也得先找到再想办法啊!”
“去哪里找?”刘东海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看着江天养,“难道咱们上去,把井口位置找到,掀开铁板,拽出俩死尸,然后问:兄弟,你姓啥叫啥?家住哪里?
门牌号多少?家里电话多少?”
江天养使劲儿吸了一口手里的烟:“教我们证据学的老师曾经说过,只要存在过,就会有证据。我们不是也在那么深的雪下面,找到这么多的证据了吗?”
“这些证据是死的,摆在那里,只要用心找我也能找得到。可是那些家属是活的,我们即便是找到了也不一定能撬开他们的嘴啊!”
“嗨!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咱们还是见招拆招呗!你忘了在上次矿难里,你是怎么找到证据的了?”
在那场震惊海内外的LX矿难中,刘东海拉着央视的记者一起去了当地安监局。
安监局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一见是记者到来,连忙跑出去向局长汇报,随后二人被局长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谈话从下午两点多一直持续到晚上六点,但是局长就是不承认当地发生了矿难。趁着局长到外面吩咐人安排晚饭的机会,刘东海随手翻动了局长桌子上的一叠材料,居然在里面找到了一份名为《矿难死者家属抚恤金领取表》,在那个表格上还记录有家属的电话。
后来的事情众所周知,三天后央视播出了相关报道,随后当地大小官员像割韭菜一样纷纷落马,而那位安监局长直到被双规,还是没弄明白这两个记者到底是从哪个环节突破的。
想到这里,刘东海在雪地上按灭了自己的烟头,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沫:
“那就走!咱们找人去!”
在下山的路上,二人遇到了一个挎着箩筐的中年男子。那名男子穿着一身破旧的劳动布工作服,胳膊上的箩筐里装着一把小二齿钩。
江天养没有说话,示意让刘东海上前搭讪。于是刘东海就操着一口浓重的LX省口音和那名男子搭上了话:“兄弟,上山干什么去?”
那名中年男子看着刘东海身上穿的警服,微微一震:“不干什么,上山拣点煤,家里没烧的了。”
刘东海回头冲着江天养抿嘴一笑,继续问那名男子:“拣煤应该上矿上拣啊,怎么跑山上来了?”
“那不,就那儿,好些煤在那里呢。下大雪了,你们看不见。”男子用手向半山上指了一指。
“那上面哪里来的煤呢?”刘东海假装糊涂。
“那上面有个矿,前几天爆炸了,人都走了。你们是哪儿的?”中年男子警惕地看着刘东海二人。
“那些死掉的矿工你认识吗?”刘东海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
“咋?你们想干啥嘛?”从那名男子的表情和眼神里,二人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定认识几个死难的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