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小时后,对江天养的笔录记录完成,他和赵主任被引领到楼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虽然外面已经是接近40度的高温,但是有空调的房间里还是很凉爽的。
江天养和衣躺在了床上,没有想任何的事情就睡了过去。睡醒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了,他翻身坐了起来,看见在房间的桌子上摆放着一桌丰盛的食物,看得出那是中午的午饭。
江天养胡乱地吃了几口,房门就被敲响了。赵主任微笑着站在门口:“睡得怎么样?咱们能出发了吗?”
江天养默默地点了点头,此刻他不愿意与赵主任多说一句话,只想早点结束这次旅程。
几个小时后,专机再次腾空而起,向东部沿海某省飞去,在那里,曾经被江天养收入相机里的那位乡镇企业局的局长大人正被调查组严密地看管着……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江天养和赵主任等众人先后去了多个关押着那些被调查者的城市,把一个个曾经在赌场里挥金如土的赌客指认了出来。
特别是在指认到那名银行的副行长时,江天养和那名副行长一见面竟然彼此熟悉地打起招呼来,毕竟在国际列车上,江天养就已经给那名副行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这样会害很多人的!”副行长叹着气说。
“不是我害人,而是你们这些人自己害自己啊!”江天养从来在嘴上不会输给别人。
“你知道我从一名普通的小窗口工作人员混到省行副行长这个位置上用了多少时间吗?二十年啊!可是你不到二十天就几乎毁了我的一生!”
“是你自己不珍惜,这一点你怪不得别人!”
“你那天在赌场里一和我打招呼,我就感觉不对!”那名副行长感慨地说,“当时就是直觉,感觉到你不是善类。”
“呵呵,难道说我是恶人?”江天养想笑。
“是啊,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你就是个恶人!”副行长歪了一下脑袋,“你知道吗?我、包括我下面那几个市行的行长,都会因为你的举报而丢掉乌纱,甚至还要在监狱里住上一段日子。但是我们不会被判死刑,因为我们还罪不至死!”
“这个我知道,如果单纯是赌博或者是一般的腐败,你们可能还真的死不了,不过你到底想说什么呢?”江天养故意这么说,他当然明白这个副行长想说什么。
副行长冷笑了一声:“我想告诉你的是,等着我们,乖乖地在你们报社等着我们,我们不管是谁离开了这里或者是监狱,都会第一时间去找你的!”
江天养回头看了一眼陪同的赵主任,赵主任此刻正严肃地看着那名副行长。
“我们报社在北京朝阳区的CBD,特别好找,坐地铁、打车或者公交车都能到。”
江天养丝毫没有生气,“需要我给你留个电话号码不?找不到地址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接你!”
副行长被要求在笔录上签字时,依旧冷眼看着江天养,直到他被带出辨认的房间。
就在江天养被请到调查组的第十天傍晚,他和赵主任乘坐专机回到了北京。
还是那几台车从机场接上了他们,但是车队并没有向怀柔方向驶去,而是直接开奔位于CBD的《中国法制观察周报》报社。
在车上,赵主任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江天养的手机交还给他,江天养打开手机,发现手机已经没了电。
“小伙子,有没有想过换个环境?”赵主任看着江天养的目光里依然有一分慈爱,“你的才华我很赏识,如果有这个想法,就过来跟我吧。”
江天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您是说我吗?”
赵主任微笑着点头:“对,我说的是你!”
“但是我只是一个小记者,你们所从事的那些调查、处理的工作我应付不来。”
江天养的潜台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谁天生就会干我们这一行呢?”赵主任从公文包里拿出江天养的简历,“你大学学习的是法律,并且一直在从事调查性的新闻报道,拥有丰富的调查经验。
思想进步、政治合格……呵呵,你们报社还挺会给你拔高的嘛!”
江天养知道那是报社提供的自己的简历,他开始很奇怪眼前这个长者,一面暗示自己要保护那些被查处者,一面又要把自己收编到他的麾下。
“十多天了,我可以告诉你,我主要是负责党风廉政建设的。”赵主任表情略显严肃,“我老了,这个案子可能是我在任上查办的最后一件案子了。说实在的,我真是有些舍不得退休,我那些老伙计哪个不是刚下来两三年就都去找马克思报到去了,生命在于运动嘛!”
江天养静静地听着,不知怎么,他心里有点小小的酸涩。
“从你身上,我找到了我当年干工作的影子。刚直不阿、疾恶如仇,因此,我想在退休前,向组织上推荐你,调到我们部门,发挥你的才干。”赵主任的语调依旧是那么的舒缓。
“我可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儿,万一到时候您有哪个案子找到了我,我连您的面子也不给了呢?”江天养试探地说。
赵主任呵呵笑了起来:“不妨直接告诉你,我有能力推荐一个人,这也是组织上一直在和我说的一件事,组织上希望我可以多多地推荐几个后辈出来。至于条件,一切由我来制定。而我的要求就一个:禁得住诱惑!”
“我可禁不住诱惑!特别是一座金山的诱惑!”
“哈哈!”赵主任大笑起来,“我还当什么事呢,小伙子,别往心里去,我那是在考验你呢!恭喜你,过关了!要是你愿意,就回单位等着,三天之内,调令到你报社。”
“我要是没通过你的考验呢?”江天养此刻开始犹豫起来,这个机会毕竟是千载难逢的。
“你要是没通过我的考验,那天晚上在车上或者是后来找我谈那件事情,我也会和你谈。而且你也会和我转上这一大圈,不过到最后,你恐怕连现在的工作都难以保住了。”赵主任始终微笑着,“我会给你的上司打个电话,告诉他你的所作所为、告诉他你也是一个权力的寻租者。”
“权力的寻租者?我们有什么权力?”看着赵主任坚定的目光,江天养开始暗地里庆幸自己并没有被赵主任所迷惑,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你听说过第四种权力吗?”赵主任依旧语调平缓地问。
“没有!”
“第一种权力是立法权,一个国家的统治阶级拥有立法权,制定可以用来约束这个国家内每一个公民所必须遵守的行动行为规范的法律;第二个是司法权,因为立了法,就要有人来奉命司守和执行这些法律,所以我们也就有了公、检、法这样的司法机关;第三个是行政权,也就是国家来行使所有制定的政策的权利。”赵主任顿了一下,“第四种权力就是你们!”
“我们?”江天养听得有些入神。
“没错,就是你们。因为前面三种权力都是一个国家的统治阶级所享有的,所以就需要有人对这些权力进行监督。而这种监督不能凌驾于任何法律、法规之上,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新闻媒体的舆论监督。因此,你们也就是第四种权力的载体、行使者和维护者。”
车子已经进入了市区,街道上开始逐渐拥堵起来,司机打开车上的警笛,沿途的交警纷纷指挥其他的车辆为车队让路。
“有了权力,就会有人开始琢磨权力的寻租,也就是如何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为自己谋求到利益,而谋求到的时候,又开始考虑如何让利益最大化!”赵主任依旧语调平缓地说着,“所以你就会经常见到那些手里只有个火柴头大的权力,却挥舞得和丈八蛇矛一样的当权者。更有的人,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中饱私囊、贪污受贿、权钱交易、肆意腐败。我们这个部门就在和这些人做着殊死的斗争,但是你要知道,单纯凭借我们这个部门的力量,是难以监管得过来的。而这时候,就得依靠你们,第四种权力来给我们充当千里眼、顺风耳,来告诉我们哪里有腐败、哪里有权力的寻租者!”
赵主任有些激动,开始气喘起来,司机赶紧从副驾驶的储物箱里拿出一瓶糖浆一样的药物递给江天养,江天养赶紧倒给赵主任,让赵主任喝了下去。
赵主任闭着眼睛平静了良久,随后继续以一种平缓的语调说:“事实上,中央对于腐败早已经深恶痛绝,但是往往又得依靠一些本身就在从事权力寻租的执法者来惩治腐败,这样一来,腐败就难以从根本上得到治理,更有可能形成越反越腐的局面,这已经是一个人所共知的秘密了。”
赵主任看了看窗外,车子已经来到天安门广场,华灯下乘凉消夏的人们都聚集在广场。
“现在的科学技术很发达,不过再发达也不能洞悉人们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因此想要甄别一个人是否腐败,是否是一个一旦拥有权力就会去寻租的寻租者,还只能依靠人的感觉和判断。”赵主任轻轻地拍了拍江天养的腿,“小伙子,我看好你!”
江天养此刻已经听得入了神,突然被赵主任这么一说,赶紧谦虚起来:“我不行,我只是一个小记者,更是一个凡夫俗子,实在怕难以担当如此大任啊!”
“你年轻、有热情、明是非、知廉耻,这些就已经很重要了,加上你本身就是学习法律的,这对你从事我们的工作来说更是得天独厚的条件啊!你要是愿意,就留在我身边跟一段时间,我带带你,相信你会有所作为的。”看着已经有些发呆的江天养,赵主任笑笑,“不过你也不用急于回答我,我给你几天的时间考虑,要知道,我们的大门不是随时都能打开的呦!”
“那我去能做一些什么呢?”
“你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啊!”赵主任耐心地介绍着,“先期你可以从制作笔录开始,慢慢地熟悉我们的工作流程,接着可以参与一些案件的调查、核实、讯问、审查的工作。”赵主任轻轻拍了拍江天养的肩膀,“相信我,很快你就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调查员的。”
“但是我们是事业单位编制,不属于公务员的编制啊!”
赵主任笑了:“这些只是程序上的问题,对我们来说易如反掌,只要你愿意,你的公务员身份我们随时可以办理。我们现在既是求贤若渴,又是不拘一格用人才啊!”
江天养确实有些动心了,看着窗外的灯火阑珊,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从业十多年来的一幕幕场景。矿难中那些遇难矿工的尸体、安监局长翘在办公桌上的双脚、送进他房间里的成捆的百元大钞、宣传部门为他摆下的鸿门宴、看守所长气焰嚣张地拍桌子、银行副行长对他威胁时的那种充满了仇恨的目光……“一般来说一个案件你们会查多久?我的意思是说,你们办案的周期是多长时间?”
“这个不好说,有的案件可能十天半个月就能结束;但有的案件阻力很大,可能会查办个一年半载,甚至更多的时间。”
“阻力?”
“对啊,阻力!”赵主任叹了口气,“别看我们已经是查办腐败案件的终极机构,但是照样会有来自方方面面的阻力干扰着我们、阻碍着我们,限制了我们的权力、束缚了我们的手脚,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就拿这次查办的案件来说,你认为就真的没人找过我们吗?事实上,我在车上和你说过的那些诱惑你的话,正是向我们施加压力的人说给我听的。”
江天养太相信赵主任的话了,毕竟这是一个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的社会,只要你身在这个社会中,你自己也就会有一个布满结点的关系网,而你自己也是别人关系网中的一个结。他懒得想这些东西,索性靠在靠背上,沉默了起来。
车到报社门口,江天养下车,回身向赵主任告别:“谢谢你,赵主任,不过我想说的是抱歉!”
赵主任略显吃惊地看着江天养:“不要这么急于答复我,你先回去考虑考虑。”
“不了,我不用考虑了。”江天养郑重地说,“您知道我们的一个新闻报道一般是多长时间吗?”
“这个我倒不是很清楚。”赵主任感兴趣地说。
“一般来说我们的一个报道从接到新闻线索到出稿子,短了就是三五天,长了或者是十天半月、或者最长一个月左右。以这个速度,我从业十年已经调查过近千个大大小小的案件或是事件了。”江天养迟疑了一下,“我习惯这种速度,更习惯这种节奏。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喜欢满世界地疯跑,所以记者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你们的部门确实是个好单位,是多少人脑袋削尖都要钻进去的行业,但是我不喜欢,我不会循规蹈矩,更不习惯默守陈规,换句话说,我是一个喜欢翻筋斗云的孙猴子,当不了整日捧着瓶子跟在观音大士身边的守财童子。”
赵主任沉吟了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人各有志,我不会强求你的。小老弟,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手机号码。闲了找我一起钓鱼,我们也算是同道中人啊!”
江天养接过赵主任的名片:“这个没问题,只要您能抽出时间,我随时会骚扰您的。”
赵主任挥手告别,随后慢慢地升起车窗,车队调转车头,消失在大街上的车河里。
江天养再一次见到赵主任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后的事情了,那是由记者协会组织的记者节座谈会上,江天养的那篇R国赌博的稿件被评选为新闻奖的获奖作品,他本人也被邀请参加了座谈会。
赵主任突然出现在会场时,所有人都忙不迭地起身握手、寒暄,并且一再邀请赵主任给与会的记者讲几句话。
赵主任表示自己完全是开别的会议路过这个会场,见到正在开记者节的会议,所以进来看看有没有老熟人,根本没准备讲话。随后他推开了话筒,径直走到江天养身边,使劲儿和江天养握了握手:“小江啊!你怎么也不找我钓鱼啊!”
江天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看着窗外枯黄的树叶:“今年怕是来不及了,咱们还是来年吧!”
唯一让江天养感觉到意外的是,自从回国后他就一直没有联系上聂红,她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的状态,整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一样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江天养始终有一种直觉,也许就在将来的某一天,聂红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