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警察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周浩然的电话是半夜打到白小宁的手机里的,当时白小宁还没睡觉,她正躺在床上用笔记本电脑翻看着不久前元旦联欢会上自己和江天养的合影。
那是报社的惯例,每年在元旦联欢时都要评选出年度的最佳合作拍挡,她和江天养已经是第三次获得这一称号了。在众人的欢呼和女同事的尖叫声中,她轻轻挽起江天养的胳膊,站在不停闪烁的闪光灯前。
“江天养在哪里?”周浩然的声音有些焦急。
“H市。”白小宁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谁派他去的?”
“他和我打过招呼。”白小宁预感到有些不妙,“怎么了,周总?”
“他去的时候告诉你调查什么事情没有?”周浩然平静了一下,缓声问。
“没说太具体,好像去调查一个看守所里死人的事情吧?”
“什么时间去的?”
“今天早上走的,周总,到底什么事情啊?”
“噢!没什么。”周浩然沉吟了片刻才说,“你给他打电话,让他立即给我回来。”
“为什么?”白小宁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他那个选题如果能调查出来,应该是个比较轰动的事情啊!”
“还为什么?”周浩然的语气又开始有些急躁,“他半路上劫走了人家要抓的犯人,还到处去调查一个已经结案的案子,现在人家已经告到咱们上面了,刚才我的老板来电话,让我立即把人叫回来。”
“他劫犯人?没有搞错吧,他有那个胆量?”白小宁知道,以江天养的性格,是没什么事情他干不出来的,“他和我汇报的时候可没有这一项目,要是有,我会考虑给他加派人手的。”
“别瞎贫了,好在他和你打了招呼,要是像上一次他去LX省一样,和谁都不打招呼,看我怎么收拾他!”周浩然没好气地要挂电话。
“那江天养现在在哪里?”白小宁抢着问了一句。
“你放心,人没事,正由当地政府的人陪着呢。”周浩然笑了笑,“这小子把人家吓了个半死,现在都把他当个爷似的捧着呢。你一会儿放下电话赶紧给他打,让他立即给我回来。”
放下电话,白小宁用手指弹了一下照片中江天养的脑门:“你丫本事还见长了呢!”
江天养此刻正坐在H市国贸大酒店的套房里,刘国权、翟副局长还有H市市委宣传部的常务副部长正陪着他喝茶聊天。
在江天养的职业生涯里,几乎所有新闻当事人的饭他都不会吃一口,但是如果由宣传部来出面安排饭的话,他会毫不客气地照单全吃。而且每次吃饭之前,面对着满桌子的菜肴他还会挤对作陪的宣传部领导一句:“宣传部是记者之家,我们要是不回到娘家来,你们还吃不上这么丰盛的饭菜吧!”
就在刚才吃饭的时候,江天养对于白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干脆闭口不谈,哪怕是翟副局长有意把话题朝那上面扯,想向他解释几句,他都故意把话题岔开。
酒桌上,江天养和众位作陪的官员们大谈风月。从刚刚发生的XX门事件,一直聊到几年前的艳照门,又从刚刚尘埃落定的律师李庄伪证案,聊到了被判无期的最高法院副院长黄松友。
江天养深知,越是远离北京的地方,政府官员越是愿意和来自北京的记者聊天,都巴不得多听到几个段子,回去后好添油加醋地讲述给家人或朋友听。
饭局的气氛是和谐的,众人的表情是愉快的,在几瓶五粮液见底之后,宣传部的那个常务副部长首先跑去卫生间“退赔”(呕吐)去了。于是大家心领神会地结束了饭局,叫了一壶上好的铁观音,又给江天养开好房间之后,众人一起上了楼。
一进房间,那名常务副部长又跑进了卫生间,众人也没管他,相继分宾主落了座,等到那名副部长回来时,茶水也送了上来。
“这比北京冷多了吧?江记者衣服够不够穿啊?”刘国权先嘘寒问暖地开了场。
“天气是冷,但是同志们的热情却是火热的,让我如沐盛夏啊!”江天养附和着。众人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江记者是单纯为了这事情来的,还是路过此地啊?”刘国权有意把话往正题上引。
江天养原本想说自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是他意识到张玉林和赵宝顺已经落到了这伙人的手里,所以干脆直接说了:“昨天晚上这时候,张玉林给我打电话,但是今天晚上这时候,他已经成了阶下囚,不过要感谢他啊!没有他,我还不能认识你们这些好朋友呢。”
众人随声附和着:“是!是……”
“要么这个事情先让咱们公安局的翟副局长给您介绍介绍?”刘国权用一种征求意见的目光看着江天养。事实上,就在下午他把江天养从岭南村带回到市区的路上,已经在车里给宣传部的常务副部长打了电话,让那名副部长抓紧时间联系关系,一定要让这件事情平稳过关。到晚上吃饭的时候,那名副部长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告诉他,已经通过自己当初在北京上大学的同学找到了《中国法制观察周报》的主管单位,并且还找到一位领导,估计这件事情很快就会被压下去,不过代价就是要在《中国法制观察周报》上刊登几个版的形象广告,用广告费换取这件事情的平安落幕。
同样是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刘国权把用钱买平安的意思转达给了翟副局长,但他借机把广告费价码从原本说好的50万提到了80万。翟建国并没敢当即表态,而是马上通过电话向正在往回赶的县局高局长汇报了这一情况。
高局长在沉吟了片刻后指示,最好还是能以少量的代价搞定记者,实在不行再找报社,但是对于这个记者绝对不能怠慢,在上马金下马银的基础上,礼送出境。
高局长的这个意见刘国权只答应了一半,那就是一定要打点好记者,但是媒体方面既然已经跟人家承诺了,就一定要兑现。否则一旦惹得报社不高兴,再派下记者来,或者是把这一消息给了其他的媒体,到头来还是麻烦。
江天养看着刘国权的眼神,仔细想了想自己一晚上也没给人家解释的机会,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于是他点了点头:“那就有劳翟副局长给介绍介绍喽。”
翟建国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叠文件,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首先欢迎北京来的江记者对我们的工作给予监督……”
“你就别整那套虚的了!”刘国权借着酒意拉了一下江天养的手,以显示关系密切,“江记者年纪比咱们都小,是小兄弟,你就挑紧要的说,虚头巴脑的东西少扯。”
翟建国的脸红了,毕竟平时他发言时没谁敢打断,愣了一下才说:“那好,我就直接介绍……这个事情是这样的,大约三个月前,咱们市管辖的城关镇进行老旧城区改造,政府引资招来一位开发商,要在旧城区的位置上建设一个超大的住宅小区。由于开发商资金雄厚,补偿标准高,所以几乎是百分之九十九的被拆迁户都同意了补偿标准,自动进行了搬迁。但是只有这个叫张玉林的不愿意,想索要一些无理的补偿款……”
“张金林,张玉林是他哥哥!”刘国权纠正了一句。
“对,对……是叫张金林。”翟副局长的脸又红了,他环视了一下在坐的其他几个陪同的领导,继续说道,“这个张金林1979年出生,原本是下面农村的常住人口,后来因为家里的土地被征用,在城关镇购买了一处面积68平方米的房产,也就是这68平方米的房子,他居然管开发商要100万,每平方米居然是一万多元。”
“狮子大开口嘛!”
“是有些过分!”
几个陪同的人应声附和着。
“咱们的拆迁办没答应,在请示了县委县政府后,拆迁办准备实施强拆。结果就在强拆的时候,张金林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居然暴力抗法,殴打我们拆迁人员,导致一名拆迁人员轻微受伤。同时,他还鼓动所有的被拆迁户一起联合抵制拆迁,使得拆迁工作几乎陷于停顿,给开发商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翟建国拿出了第一份书面材料,那是一份由H市物价事务所出具的作价报告,上面显示因为阻挠拆迁,给开发商造成了近百万的损失。
“在有了这些违法行为后,张金林被刑事拘留。张金林在进入看守所后,吵监闹狱,拒不服从管理,多次打架闹事,给我们的管理带来很多的麻烦。”翟建国的第二份材料是由看守所出具的一份在押人员日常表现记录,那上面列举了张金林多次吵闹和违犯纪律的事项。
“但是我们都没注意一点,张金林本身患有很严重的心脏病,也许是他太年轻,所以掩盖住了他的疾病严重程度。直到上月8号的凌晨,他突发心脏病,在睡梦中死亡。这里有我们局法医鉴定中心的鉴定书。”
江天养拿过那份盖着法医鉴定中心鲜红印章的鉴定书,逐字逐句地看着。根据鉴定结论,张金林患有先天性的器质性心脏病,心脏畸形,并且还有心血管瘤。
而心血管瘤的破裂正是导致他死亡的原因。鉴定书最后的结论栏中,赫然写着“猝死”二字。不过细心的江天养还是从法医鉴定报告的结尾处看出了破绽,他随口问了句:“为什么法医鉴定只有法医的盖章,没有法医的签字?”
翟建国早就预料到江天养会有此一问,他很自然地回答:“我们这边的法医鉴定结论都不用签字,我们只要有主检法医师的盖章就可以。笔迹是可以随便模仿的,盖章是模仿不了的。”
江天养刚要继续问下去,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话的是白小宁。他起身来到里侧的套间,接通了电话。
“呵呵,你挺牛啊!居然还干起劫囚犯的事情来了。”白小宁调侃地说。
江天养瞬间明白已经有人把工作做到了北京,并且看来已经做到了报社领导那里,他对白小宁说:“快说什么事?我正采访呢,要么我一会儿给你打回去?”
“你采访谁呢?”白小宁很好奇。
“我正和这边公安局和政法委的领导在一起说这个案子呢,赶紧说,什么事啊?”江天养有些不耐烦。
“大当家的来电话,让你立即回来,说这个新闻咱们不做了。”
“为什么啊?”江天养差点喊起来,但是他很快把声音压低,“是这边找到了咱们报社?”
“具体我不清楚,反正周浩然说是他的老板找他,让把这个事情放下,你立刻回北京。”白小宁笑呵呵地说,“你也该收收心了,人家杨淼回来一趟不容易,你也不好好陪陪人家。”
“他的老板?他的哪个老板,公老板还是母老板?”
平日里,公老板对于报社的行政事务、选题选择、报道方向等政策性问题关注得比较多,几乎所有的重大报道都必须先送到公老板那里去审查。而母老板则只关心利润,关于广告、经营、发行收入等问题都必须由母老板派驻到报社里的副社长亲自过手。
“我哪里知道是哪个老板,反正周浩然说的就是让你快回来。”停顿了一下,白小宁又说,“还有你那个淼儿也希望你能别老在外面干一些冒险的事情,她还等着你和她一起去美国呢。”
江天养现在真的没有心思和白小宁贫嘴:“我现在就给周浩然打电话,问问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建议你现在别招惹他,我感觉他也很无奈……”
江天养不等白小宁说完,匆忙地挂断电话,随后调出了周浩然的手机号码准备拨打,但是他并没有马上按下呼叫键,而是先把张玉林发来的那张满是伤痕的尸体照片给周浩然发了过去。
片刻之后,周浩然的电话打了过来:“喂!我就知道你小子得来电话,等着你呢!”
“老大,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叫我回来?”江天养故意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因为他从套间的房门下面门缝处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他知道自己的电话正在被套间外面的人监听着。
“你嚷嚷什么?”周浩然的嗓门也很大,看得出他也正一肚子火气,“你以为我愿意让你回来啊?母老虎亲自来的电话,说H市愿意拿50万的广告费,在咱们报纸上投放形象广告和旅游广告,你认为母老虎在广告费和监督报道之间会选择谁?”
“但是我已经查出了蛛丝马迹,只要坚持下去,很快就可以查出个所以然来,我要的是时间……”江天养小声地说着,为了不让门口的人听见,他甚至不能让声带震动,只能用悄悄话的语调来说。
“你刚才发过来的是什么?就是那个被打死的人吗?”周浩然也压低了腔调,“下手真狠!”
“老大,太具体的细节我现在不方便说,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个稿子如果能调查出来,一定是一篇好新闻,我现在唯一需要的是时间!”
“你都找到了什么证据?”周浩然心有点活络了,毕竟他是这个行业内为数不多的几个新闻疯子之一,“我要的是铁证,能钉死人的铁证。何况你做这个报道,直接批评的可能就是当地的司法机关或是某个人,没有铁证你随时会被对方反攻倒算的!”
“我现在已经找到了那个拍摄照片的人,并且从他的嘴里知道了那个死者有一个同一监舍的狱友已经被释放,而且我还打听到了那个狱友的姓名和住址,我现在需要的就是时间!”
周浩然沉默了许久。江天养知道周浩然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这种情况以前也曾发生过,当时也是一个找到了上面的报道,周浩然已经发话让撤掉,但是最终还是被江天养说服发表出来。
“老大,咱们就值50万吗?”江天养开始刺激周浩然的神经了,“咱们报社那块金字招牌,还有咱们那百十号在外面打拼的弟兄们就值这50万吗?”
江天养感觉到自己拿着电话的手在颤抖:“那具尸体曾经是一条鲜活的生命,难道也就值50万吗?”
“你要多少时间?”周浩然终于说话了。
“我不知道,现在我被他们死死地盯着,连现在和你通电话都有人趴在门口偷听。”
“十天,我最多给你十天。能查出来就查出来,查不出来我就发他们的形象广告了!”周浩然一字一句地说,“我马上要去海南参加一个会,要走十天,这十天的广告版面我一次全签完字,不让H市的广告上去。十天后我回来,要么在我的办公桌上有你写的稿子,要么我就得签字允许发他们的形象广告。”
“我尽力!”江天养发狠地说,“我会尽全力的!”
“我要听的不是尽力,是保证,你必须给我拿到真凭实据,证据稍有瑕疵我都不会用的!”
“那就这样,我先对他们说我回北京,麻痹他们一下。”
“万一他们要和你一起回来呢?你怎么办?”
“那我怎么说?”
“你就说你回家过元宵节去,先摆脱他们对你的监控。”周浩然也是记者出身,在很多时候他还是有着一些出其不意的办法。
“万一他们要拿钱摆平我怎么办?”江天养已经从刘国权那一直暧昧的眼神里看到了些苗头。
“那就收着啊!这不正是可以麻痹他们的机会嘛!”周浩然呵呵笑了起来,“不过要全程录音录象,回到北京后立即上缴。再有,你要注意安全,别逞强,别冒险,新闻可以不做,但是我要的是你囫囵回来!”
“您简直太可爱了,老大!”
“滚!我又不是玻璃,这话你冲白小宁说去!”
就在江天养和周浩然通话的时候,一辆警车正黑着灯向万户乡靠山村开去,车上坐着几个看守所的警察,带队的是乡派出所的一名副所长。
那名副所长一上车就再三叮嘱开车的司机:“到村子外面就把大灯熄喽,尽量不要惊扰了村里的人。”
尽管车子一到距离村庄一公里外的地方就熄灭了车灯,但是发动机的轰鸣声还是引起了村子里的狗的注意,先是一条狗叫了起来,一会儿就是全村的狗都开始狂吠。于是,全村的男人都警觉起来,这其中也就有那个叫锁柱的中年汉子。
锁柱的大名叫唐银锁,在家排行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