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长官”,黄慕颜笑着插进话:“这封信是黄实密藏于身,通过层层关卡,跋山涉水,行程数千里才带到的。途中数遭变故,差点送了性命。”
“我听说了,辛苦小黄先生喽!”邓锡侯感激地冲黄实点点头,又道:“表老的主张啦实际也是我邓某人的主张。我的情况,想必你已清楚了。过去,长期与左派朋友合作,以对抗蒋介石,现在形势恶劣,川康朋友就更加需要与左派朋友协同行动。”
邓锡侯亮出这个态度,不待黄实开口,他又似有所悟地问道:“呃……张表老现在如何?”
“他的情况很好。临行前,刘、邓首长让我转告邓将军,张表老虎口脱险,被我地下党从上海营救出来后。现在平安,到达北平不久,他将会在公众场合露面。”
邓锡侯得知张澜已到北平,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连连叹道,“危乎险哉!幸得共产党救助。”
“我党对国家、民族的布功之臣和朋友,从来是肝胆相照,不会背弃。”黄实摆了摆手,谦逊地答道。
“那贵党于我又有什么意向?”邓锡侯点着头,含笑而问。
“刘,邓首长对邓将军期望很高,非常重视。”黄实已从父亲处得知邓锡侯有心起义的态度,便单刀直入说道:“第一,即早联络刘、潘抵制胡宗南部入川,宣布川康起义,二、一但解放军逼境时,待机起义,配合解放军围歼胡部或断其后:三、保护好成都地区工了、仓库、文化古迹等以及人民生命、财产,使这座文化古城完好回到人民手中,刘、邓首长俱为四川人,很关心家乡的情况。所以,对邓将军特别寄予厚望。”
邓锡侯目不转睛地盯住黄实,脸上笑意更浓。沉默半响,他将烟头掐灭在烟缸中,然后清清嗓子,言语却不无忧虑:’感谢共产党和刘、邓二将军对本人的期望与厚爱。我一向反蒋,个人年事已高,所谓人生功名富贵,于我而官,已为浮云。但为保护桑梓,一定相机行事。只是,小黄先生。”邓锡侯双眼炯炯,不停地摇着头:“九十五军势单力薄,刘自乾、潘仲三的主力均不在成都。如让我先期起义恐难成事。鉴于此,我以为,贵军逼近成都时我再率九十五军袍泽起义。这样做,效果可能会好些。”
黄实迎着对方殷殷的目光,似在深思一般点点头。邓锡侯有起义决心和如此爽朗开明的态度,他的工作便做到家了。至于大的决策和具体操作,非他这位特使所能定夺。
因此,他静静听着,不便表态。
邓锡侯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继续坦露心迹:“小黄先生,青山遮不住,必竟东流去。恕我直言,鉴于目前情势,九十五军起义断无问题,只是未必能起多大作用。如果那样,恐有负刘、邓二将军的厚望了,”
黄实说话的机会到了:“邓将军,我党对您是很看重的。至于你所说的起义作用,大小不在兵力多少,只要关键时刻行动,便能在军事上特别是在政治上起重大作用。这一点,北平傅作义将军,湖南的程潜、陈明仁便是例证。他们能审时度势,顾潮流而行,受到了党和人民的高度赞扬和欢迎。”
邓锡侯方正的脸上已浮现出红晕,双眸明显然现出星星火苗。嘴中则不停地说道:“这就好,这就好。小黄先生给我是吃了个定心丸。”
“邓将军有如此态度,晚辈不胜高兴。”黄实也非常高兴,“二野司令部随后将派人来九十五军协助工作,希望能预作安排。”
“欢迎!欢迎!邓某人求之不得。”
对于这次相晤,34年后,当黄实步人人生暮年,曾撰文回忆道:“这次谈话,从傍晚直到深夜,前后有三四小时。从谈话中,邓给我的印象是,对共产党的态度是明朗的。在采取行动上则老成持重。不过,当时他在政治上谋求出路的心情却是一目了然的。”
(五)
1949年九月底,二野司令部参谋部情报处的周超同志(化名章浩然),经黔江、涪陵到达成都,按照事先规定的方法与地下党组织取得了联系,并带来了与第二野战军司令部电台联络的呼号和密码,还传达了刘邓首长的指示:鉴于北线解放军一野和南线二野大军,已向西南地区全线战略推进,要黄实等地下党员加快工作的进程。
章浩然的到来,使工作得以进一步开展。黄实立即同父亲商议了进一步开展工作步骤,首先把章浩然安定下来,然后抓紧建立电台。接着,他把章浩然来的事和刘邓首长的指示分别通告黄隐和邓锡侯。
“欢迎章先生。”邓锡侯很是高兴,“我邓某人求之不得呀。”
“邓将军”黄实也是一脸灿然,“章同志来时,带来二野高层的指示,鉴于我人民解放军一野和二野大军已向西南地区全线战略出击,二野刘、邓首长指示我们,要加快起义工作的进程。为此,对章同志要有个妥善个安置,其次要在贵军设立一部电台与二野总部联系。”
“莫得问题。”邓锡侯把头发往后一甩。爽快地答道,“我已同你伯父黄隐商量过了,你们叔侄二人去具体商定落实。另外,”邓锡侯双目炯炯,形同长辈。“我最后特别关照一点,要绝对保障章同志的安全。”
黄实遂领章浩然去见黄隐。
“共产党于我们九十五军有什么特别指示?”黄隐握住章浩然的手,不及相坐,迫不及待地问。
“同黄实上次带来的指示一样,这次,刘、邓二首长行前两次接见我,希望九十五军能周密准备。加快起义工作的节奏。无论何时、何地起义,只要遵循约法八章。我们都表示欢迎。这方面,北平的傅作义,湖南的程潜,陈明仁就是你们的参照表率。’章浩然单刀直入道。
黄隐请二人坐下后,回应说:“我们一定能做到。刘、邓首长如此关心我们九十五军,那我们的起义只有比预定的做得更好。”
“伯父”黄实用手指指章浩然。问道,“邓将军让我们同你商定一下章同志的安置和设置电台的事,您老定不定期,怎么办为好?”
“哎……”黄隐眼睛一亮,伸出右手食指点点侄儿,打趣道:“我虽然是你伯伯,又是九十五军军长,但你们是共产党派来的全权代表,当然不能由我来定,应该是大家商量着办。”
“毕竟是在你们这里。情况也熟悉些嘛!”黄实笑着回答道。
略一沉吟,黄隐点着头以征询的口吻问道:“你们看这样安排行不行?章同志与黄实一起住,对外称做是你同学,我黄隐当年保定军校同学的儿子。同时,我们九十五军委任他为少校参谋。这样一来,一则安全,二则工作起来方便。”
“可以”黄实点头同意了。他望望旁边的章浩然,“他与九十五军上下接触和外出活动,由二弟陪同。”
“黄军长”章浩然显然同意对自己的安排,“我们已购置了一部电台,准备设在九十五军直屑通讯营内,由专人负责收发报工作。对外绝对保密,对内则称是李宗仁联系的直通电台,当然报务员只能知道是与李宗仁联系。按电报原先直接先送给您,至于密码翻译,然后转我和黄实同志处理。”
“这个布置好”黄隐大为激动,由衷地叹道:“你们的情报果然准,军直通讯营营长焦汝敬是我内侄。”
“另外”章浩然进一步补充道;“九十五军驻防及人事,立即作应变调整,具体部署,由你定夺。”
黄隐不停地点着头。
“伯父”黄实问道;“听说国民党重新调配给九十五军一批枪械物资。”
“有这回事”黄隐惊诧地望着二人,点头道:“老蒋要拉拢我们九十五军参加川西总决战,特意由国防部补充一批枪械,不过还没提回来。”
“不能再等了”黄实做个提枪的姿势,“你们赶快去把它提取回来。从现在起,加强驻地的警卫,不能有一点疏漏。”
三人间就这样决定了。
根据以上决定,黄实和章浩然紧张地开展了各项工作。首先,抓了电台的设置工作。黄隐为此拿出自家的十几两黄金作为经费,由黄实二弟陪同章浩然协同军直通讯营营长焦汝敬购置收发报机。其次,黄实父子二人协同黄隐抓九十五军应变部署的落实。
经反复研究,制定了两个方案:
第一方案是固守成都。由于北线解放军一野大军由陕入川,95军固守德阳、广汉,成都一线,牵制胡宗南部,同时控制成都城。此时,成都城防主要由95军两个师(缺一个团时驻德阳)担任。此外,警备司令严啸虎有一个宪兵团,城南武侯祠驻二十四军一个团。这些是邓锡侯、刘文辉系统的力量,到时可联合行动。比校场军校有一个教导总队,约两团人,加上前些时候结业的几期游击干训班学员,还有两三团人(一部分已分散各县),这些是蒋介石的嫡系力量。因此,做好必要时以一个师的兵力,包围军校,遁其缴械的准备,另外,王陵基有一个保安团、国民党联勤总部有一个团驻城郊,这些力量,也要事前加以控制,必要时予以瓦解(有关行动方案由黄隐定)。
第二方案,即95军由成都撤出,主力集中成都西北新。郫、温、新、彭、灌一带,待胡宗南部后退时从旁侧击,或截其后。这一带不仅系九十五军原驻防区,人地两熟,而且可进可退。为此,黄实曾借游览之名陪同父亲到新繁、彭县、灌县等地视察,并根据视察情况同黄隐共同商定了第二方案。
据此,95军应做好向新、彭、灌一线集中之准备。即着126师负责整修广、新、彭公路,并在清白江赶架桥梁,以便将军械弹药转移至彭县,从德阳撤回军属警卫营,布防成都北郊的祟义桥,配合驻新繁之三七六团控制成彭公路,将六七四团调驻郫县,三七七团和六七三团,分别由碧口、绵阳撤至新繁,新都,调六七五团取道松、茂至灌县集结。这一调整方案,均由黄隐具体部署,落实。
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工作,各项准备大体就绪。
这时,解放军南北两路大军,已向大西南全线发起进攻。南线二野大军与四野一部北起长江,南至湘黔边区向西发动强大攻势,相继解放了巴东,秀山、酉阳、彭水。北线我一野大军待二野特胡宗南部退往云南道路截断后,准备分三路由秦岭要隘沿川陕公路甫下,一路由康县、略阳钳击广元,一路由漳县,岷县斜趋武都,一路由周玉沿汉中古道向南推进。
国民党大厦将领,张群仓皇由渝飞台,向蒋介石请示应付西南危局办法。接着,蒋介石再次由台飞渝,调兵遣将,作垂死挣扎,令宋希濂、罗广文、孙震固守川东;升任七十二军军长郭汝瑰为22兵团司令辖三个军集结宜宾,控制川滇通路;令胡宗南急由陕西入川,固守川北。
正当此时,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刘、邓首长于11月21日发出通电,向四川国民党党政军人员提出忠告,号召立即觉悟,投向光明,形势发展很快,邓锡侯,黄隐十分着急,一再催促黄实和章浩然尽快与二野司令部取得联系。而根据章浩然带来的与司令部电台联络的规定呼号,每周末晚六时通过大慈爱寺电台呼叫,均无反应。
没办法,黄实索性决定潜出成都,到川东直接与二野总部联系。
行前,黄实和章浩然、黄隐再次商定了应变方针。经过分析认为,蒋介石在西南战略上可能有两种决策:一是南撤,把主力撤至云南,甚至逃往泰、缅。二是集中主力于川西平原与人民解放军进行决战。
根据以上分析,九十五军仍应做两手准备,一是据守成都,宣布起义,阻胡宗南部通过川西,配合解放军对其围歼,二是将九十五军主力按前部署撤至彭、灌一线,待进行决战时宣布起义,从腹部牵制蒋军。
邓锡侯认同了双方的起义商定。于是,黄隐遂悄然赶往重庆。
(六)
邓锡侯有姓“共”的朋友,这令刘文辉始料未及。三家结盟,准备共同起义,他就担心邓锡侯摇摆观望。这次,共产党又派了地下党员专为争取。无疑,是个巨大的推动和促进作用"怅惘之余,倒令他心里宽慰几分。
那么,潘文华的情况呢?从来川康一体,唇齿相依。
潘文华身体不好,时令虽在深秋,全身上下却套着冬装,稍事行走,便是满头大汗,喘气不止。刘文辉去拜访时,他拥着被,斜靠在床上,头上敷一方热毛巾,活像个坐月于的妇人。
“自乾”潘文华痛苦地抽搐着脸,“前日,我们三家商定了起义计划,本想就一些具体的事项再好好议一议。莫奈何……”潘文华垂下头,无奈地抚胸叹息。
“仲三”刘文辉心中老大不忍:“安心静养身体,前台的事有我和晋康顶着。”
似乎是一种宿命,甫系集团首创人刘湘生前患有胃疾,结果内外忧困中,病逝于武汉,年不到五旬。继任老潘文华亦是体弱多病,又患胃疾,这些年来,自从刘文辉主动“化敌为友”、“化敌求友”,川康地方实力派便结盟对付蒋介石,为此,潘文华不惜牺牲甫系集团利益,开罪蒋介石,背上沉重的政治包袱,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政治代价。
面对老友这般光景,联想到英年早逝的族侄刘湘,他们俩人的命运如此相同,刘文辉心中五味交汁。
“自乾”,潘文华喘息一口,翕动着干瘪的面颊,恳切地说道:“既然我们三家约定了一起起义,到时候大家都莫反悔哟!”
“不会,不会。”联想到邓锡侯如今业已坚决的态度,并有姓“共”的朋友长驻军中,刘文辉心中非常宽慰,“原来我还担心晋康莫三心二意,没想到他早和那边联系上了。这回,只要我们去意坚决,三家举事定会成功。”
“只可惜哟!”潘文华索性一把扯下罩在头上的热毛巾,无力地搭在一边,遗憾地说:“这些年来,部队被老蒋分而食之,大不如从前,只怕部队少了,不好意思和那边(共产党)见面。”
“哎……哎”刘文辉把头一摇,又向屋外张望一眼,便扑过身凑在潘文华耳边道:“晋康也和你一样的担心,部队少了,不好意思与共产党见面。结果呢?民盟代表潘大逵在共产党那边褂了高层指示,他对晋康说,现在的时机,对起义十分有利,并不需要我们在军事上打硬仗,主要是要打一场政治仗。蒋介石手忙脚乱,自顾不暇,绝对抽不出兵力来打起义部队,他没有力量两面作战了。”
“如此,那便好。”潘文华心中宽慰多了,“自乾,我已老迈无用。身体这样差,油尽灯残,过不多久,就要和甫帅在丰都城相会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仲三!”刘文辉大惊,忙一把握住他的手,“如何这般伤感?人食五谷杂粮,偶而生病吃药也是常理。”
“不然。”潘文华摆摆手,苦笑一下:“甫帅在世时,每每行军将兵,必身临前线,处理公务,往往通宵达旦,废寝忘食。体格之健壮,精力之充沛,非常人能比。结果呢?只不过47岁,便病逝于前线。如今,我潘文华已过花甲之年,与甫帅相比,亦是高寿了。”
“咋个会吗?”刘文辉还想安慰。
“莫宽我心喽!”潘文华摆摆手,制止住对方:“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自乾,你大可不必担心,即便赔上这条老命,我也要走到底。用那边的话来说,将功补过,求得老百姓和他们的谅解,重新书写自己的历史。争取在自己的垂暮之年画一个圆满的句号。只是我精力不济,今后但凡涉及三家之事,我唯你和晋康马首是瞻。”
“你放心,既然三家盟约都定了,肯定是一条船过河,”刘文辉接过话,奉想再宽慰几句,怕莫引起潘文华沮丧的情绪,忙换过话题动情地说道:“老蒋当年要除掉我,从背后下毒手,单子肺(杨森绰号)被狗吃了,昧着良心助纣为虐,如果不是你不惜个人背上包袱,我刘文辉只怕没有今天罗!”
“自乾言重了。”潘文华脸上绽开笑意,精神一振,摆摆手道:“试想,如果老蒋解决了你西康,让杨森去主政,难道还会放过我四川的潘文华?‘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西康既已难保,则四川亦是相同命运。唇亡齿寒,唇齿相依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川康一体。话虽这样说,如果没有长远的政治眼光,目光短浅,见利忘义,能像你那样来帮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