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稻子的季节到了,但见东西处处人栽树,远近家家水灌田。又逢小麦淌头水、二水,水比油还金贵。水闸子、渠上、田埂上尽是密密麻麻的人。好容易上游下来点水,几十家的田口都豁开,几天才淌个田拐子、溜条埂边子,把整得松软的田又浸得瓷实板结。为争水抢水,打架骂人的、哭号装死的经常不断。
小东方的低洼地多,浪稻子面积大,开庙会踏坏的麦苗又都要补种,需水量比往年更大。庄子里的人自己挖了小沟,把海子湖水引到田边,再用脸盆朝田里泼,几天几夜才能泼满一块田。他们把牲口吆到水田里拴了木头,几个人按着木头浪刮。牲口都变成泥鳅,人也都变成泥人。趁着浑泥还没澄清之前,把泡好的稻种撒到田里,等到浑泥都沉淀了把稻种压住,就等着它出芽生长。
姜文旗也挖了条小沟,把清澈的湖水引到田边,朱葵花和陶淑琴就端着盆子泼水。他望着田里“咕嘟咕嘟”的水,又为稻种的事发起愁来。
姜岚来了,他摊开一把稻种说:“我的稻种不纯。你瞧,秕子多,还有稗子。白水浪稻,纯白皮稻最好。”他拍拍手说:“也怪我,去年浪稻子正赶上乡里集训保甲长,光明不管三,朱进不知道,把畜料当种子浪了。亏了去年霜来得迟,收成还不错。
你的田底粪足,借点种子吧。只要种子好,借一斗还两斗也是合算的。”
姜岚走后,姜文旗越为稻种的事发愁。
朱葵花说:“要不然,到你徐姐姐家去借吧!”
姜文旗说:“你又说呢,我不去。这几年我一去他家,他就像防贼似的。他对我姐姐意见可大了,谁听不出来?亏了余管家支持她,刘妈一手托两家。你给六爹说,他借的钱该还了,省得他抓姐姐的把柄。说我们刘备借荆州———只借不还!”
朱葵花手按住头顶说:“盼他长大,大了又和她对立起来,我这心操到哪一辈子。”
陶淑琴见朱葵花又头疼,停住搓子说:“要不,你到陶家庄去借吧。”
姜文旗说:“那里你去,我去不好。”
陶淑琴说:“你正好说反了……那我先去说说吧!”
后晌陶淑琴扭着双小脚,满头大汗地回来。她将一包用纸包的稻种摊开,朱葵花、姜文旗赞叹不已,咋舌称好:“啧啧啧!人家的稻种咋这么好,饱饱满满的,就像是一粒一粒用手拣过似的,一颗秕子、稗子都没有!”
姜文旗问道:“他们借给我们多少?”
陶淑琴说:“你去说嘛!”
姜文旗瞪眼道:“他们借不借给?”
陶淑琴一肚子话不知怎么说。
人说好媳妇两头瞒,坏媳妇两头传。小东方的人都说陶淑琴一辈子是个不传闲话的人,一辈子是个不搬弄是非的人,一辈子是个省事的人。都说这个家要不遇上她,天天好戏连台唱不完。
朱葵花见她低头搓子,脸上凄惨惨的,就瞪了姜文旗一眼,说:“你就去借嘛,又问她干啥?你是陶家的女婿,老不上门,连借东西也不上门,人家能不多心?”
姜文旗双手一摊说:“借给我就去,不借给我白去热脸贴着冷尻子干啥?这几年人家都财大气粗喽,又当了官,哪能看得起我们穷汉!”
朱葵花嚷道:“你们姜家,从老五到小五,咋都是知硬不知软?俗话说,有钢有铁是錾子,有软有硬是汉子。向人家借东西还拿酸捏醋的。你上庄子三叔,赵钱孙李、周武郑王的,外姓兄弟认了一大堆,你白在他手下多少年。他们陶家兄弟,是你正儿八经的大舅子,咋就成了狗脸亲家?你也不和人家来往,一个人单手独脚的。
不知你往后咋在社会上混。”她唠唠叨叨说着,把黑底白道的毛织口袋搭到骡子背上,把缰绳塞到他手里,姜文旗拉了骡子,硬着头皮走了。
唐徕渠东的田,几乎全姓陶了。当年徐家寨徐衍在这里买的陶家的田,因徐生强嫌稻田利小,旱田种罂粟利大,倒腾来折腾去,都换给、卖给了陶家。仅剩下一条上等好旱田,陶家四周浪了稻子,浸得徐生强没法种,只得低价卖给陶家。姜文旗叹道:“人啊人,一辈跟不上一辈,上辈人还没下这个茬。还说徐、陶两家老亲连着小亲!”
陶家庄是宁朔堡的一个大庄子,庄子三岔路口挡了很多人,拉牲口配种的,给牲口啖药、钉掌的,骗了牲口拉着遛的,吆驴车送粪的,还有货郎担儿、瞎子算命的,都梗长脖子,踮起脚尖问:“……上走了没有?……上走了没有?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骑马的不知空走的急。穷汉能和富汉比?”
姜文旗不知何故,见几个军人扬鞭霸在路口,以为是省里四大厅、八大处的要员下乡巡视,只得拉了骡子靠边站。好大一会儿才有人说:“看,大贼、二贼领着出来了!”姜文旗站到小渠上瞧,原来陶三、陶四又回来探亲,陶家一伙人送行。
陶三、陶四身着军官制服,腰里挂着盒子枪,英武潇洒,威风凛凛,红光满面。
随从士兵给他牵马的、抱大衣的、提东西的,前呼后拥。陶大、陶二及子侄们全是清一色的长袍套马褂,头戴黑呢瓜壳帽。丫头、婆姨穿红挂绿,一帮孩子敦敦实实,伙计们跑前跑后,好不气派。
原来自从副乡长陶大把“副”字取掉后,副连长陶三、副排长陶四的“副”字也取掉了,他们兄弟相互庆贺,团圆家宴才散。眼尖的小孩数陶三、陶四肩章上有几个花子,说他俩帽徽上的青天白日标志,咋像子弹开了花。
“啧啧啧!一家子都升了官,能不显货!”
“陶家人旺,种种子好。”
“可不,连人家配种站的大叫驴,都一捣一个骡驹子。”
陶三、陶四好容易说完话骑到马上,兄弟们拱手告别。一伙丫头、婆姨还叽叽喳喳说着。郭氏抹眼泪说:“虽说升了官,兵荒马乱的,枪子不长眼,可要小心!”李氏瞅了她一眼说:“送当兵的嘛,就没个说的了!我们陶家是青石墙根、岩石闸子,牢靠着呢!”陶二带着一伙子侄骑马再送一程。马队“嗒嗒”出了村,路两旁的人后退不迭,有个男孩被“扑通”一声挤到小渠里。姜文旗扑过去急忙把他拉上来,给他挤衣襟上的水。当他给他揩头上、脸上的水时,不禁叫道:“李丢子!”
李丢子是李久青的弟弟。李久青被抓当兵后,母亲得了重病,他回家看望母亲,被姜嵬父子在稻田抓获。曹铎将他押到乡里,准备给连里送,谁知陶大把他送到逃兵营枪毙了。有人说陶大这么做,是想霸占李久青的新婚妻子。有人说这是公事公办。直到后来陶大和李久青的妻子通奸被李久青的母亲撞见,李久青的母亲上吊自杀,此事才成了公开的秘密———这都是后话了。
姜文旗站在路旁,陶家兄弟个个昂首挺胸,眼拐子都不朝两边瞟一下,呼隆隆走了。李丢子抢拾路上的一枚铜钱,被马踢了一蹄子,姜文旗急忙过去拉,一名随从反手就是一鞭子,骂道:“你不想活啦!”
姜文旗吼道:“走!你眼睛瞎啦?”
两个青年勒住马头朝后瞪,陶三在头里说:“走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姜文旗把李丢子扶起来,他的眼窝被马蹄踢伤,立马肿得像桃子似的,手里还捏有一枚小麻钱。姜文旗给他洗伤,说:“你再见了他们,走远点!”
李丢子瞪着惊异的眼神,问:“你是谁?”
姜文旗说:“我是我!”
前面就是乡公所。院里走廊的一排大柱子上,绑着各保送来的外地烟民,他们脸上有伤,衣衫破烂,嘴里垂着清黏的口水,操着不同乡音呻吟。乡公所门口围着一群人看告示,原来是省政府的六年禁烟计划。
陶家庄里堆着几大堆粪,像山岭似的。一群孩子举着棍棒追来逐去的喊:“冲呀!杀呀!”他们玩攻占山头的游戏。追杀完了就争着朝粪堆上爬,爬到顶上的一拨孩子,虽然眼睛大小不一,鼻子高低不同,都有一副明显的大嘴巴,又黑又胖,瓷瓷实实,穿戴整齐,个个壮得像小石头似的。没爬上去的一伙孩子,多是黄皮寡瘦的,大大的脑袋,细长的脖子,麻秆子似的手臂,破衣烂衫,光着屁股。只见粪堆尖上的一伙孩子挥舞着棍棒,朝下扔粪块、撒粪沫子,还张着大嘴巴唱:“我在高高山,你在低低山,我吃羊肉面,你吃驴粪蛋。”
李丢子半边脸肿得像倭瓜似的,他爬到中腰,仰着大脑袋说:“叫我也上去吧!”
上面的孩子还是用粪块打他,不叫他爬上来。
姜文旗拉骡子从粪堆边绕着过,粪块打到骡子背上,骡子惊得尥蹶子,粪沫撒了他一头,他不住扳领子,骂道:“这伙大嘴老鸹!”
陶家兄弟、子侄中最冒尖的是陶大和陶二。
陶大新盖了一院房子,都是三尺高的青石根子,新式样儿虎抱头,人人看了咂舌。窗子的下扇全镶了玻璃,在这里走乡串户的陈铁匠没见过玻璃,探头探脑说:
“瞧,大贼娃子官大福大,火气也大,窗子不糊纸,也不怕冷!”郭氏听了只偷笑一声,李氏听了就撵出半截子街骂:“没见过巴掌大的光!眼热啦?眼红啦?你们家婆姨跟人啦?”骂得陈铁匠缩着脖子溜,他回头笑道:“你骂得对!打铁的人可不每天都看巴掌大的光?所以不是眼红,就是眼热!可惜我还没婆姨,等往后有了婆姨,再叫她跟人啵!”李氏越发又吐又骂起来:“世上的女人,就是眼睛瞎了几胳膊深,也不会嫁给你!”她哪能料到,她自己后来又嫁给了陈铁匠呢。
郭氏像个保姆似的,她腰里勒着蓝围裙,手里捏着掸子,一丝不苟掸家具上的灰尘。她一扭头吓了一大跳,手中的掸子也落到地上:“啊,他小姑爹来了!淑琴好吗?”
姜文旗只说了一个“好”字,郭氏立马笑逐颜开。
她没生陶三世之前,陶大老骂她不生养。生陶三世时,陶大跑进来巴着眼睛看,谁知婴儿一泡尿浇出来冲了他一脸。从此他对陶三世不热心,认为是坏兆。郭氏是个老实厚道的人,尽管她每次去姜家都受姜文旗的白眼和冷落,但她从不多心。她常对陶淑琴说:“姜家的人,就那么个人,心不坏!”
她知道姜文旗的来意后,笑哈哈的,又是倒茶又是拾馍馍,说:“我说么,他小姑妈刚回去,你咋来了。我当有啥事,一点稻种子,这么多人,也不是说送了去。害得你一个人,单手独脚的又来了。”
姜文旗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
陶大从茅房里出来了,进门就洗手。他朝姜文旗下半截身子瞟了一眼,就不耐烦地说:“有啥事先找保甲长,咋能一状告个堂上?乡里事这么多,哪件也有个层层节制。俗话说,花生的壳,大葱的皮———一层管一层嘛!这回禁烟上头决心大,该犁的就犁,该砍的就砍,再罢闹了……”他说了半天见对方不吱声,才想起哪有告状来这里大腿压二腿坐着的,他抬头一瞧,吃了一惊:“是你!咋也不言传一声?吓了我一跳!”
姜文旗很清楚陶大是咋当上乡长的。
全省各县最数宁静县种的罂粟多,宁静县最数陶大这个乡种的罂粟多。陶大给上面报的种植罂粟的面积,比实种面积不知少多少。刘宪义到省里开会,马鸿逵暴跳如雷将他臭骂了一顿。这天他气急败坏地来到乡公所,命随从把县政府的禁烟命令朝门口一贴,就忙着找陶大。
人都窃窃私语:“刘显溢,又显溢来干啥?”见他们走了,围在门口看,原来上面写着:“查各乡有无偷种鸦片烟苗之民,如有处以枪决……”有人不知“枪决”是啥意思,有的还说:“枪决,就是他们背上枪来抢。”一个乡丁出来说:“枪决,就是枪毙!”
吓得看告示的人没命地跑了。有的举家外逃,有的家里白天大人躲得不见影子,只留下一大堆娃娃。乡里好容易拢到水利工地的民夫,一夜就逃了一半,正在修筑的水利工程几乎停了。
“陶乡长,你说你们乡里禁烟咋办?”
“刘县长,你叫错了,我是陶副乡长,不是陶乡长。”
“你那个副字,迟给你去了几天,就不愿意啦?你把禁烟搞好,还愁去不掉?”
“是迟去了几年,不是几天!你最近又提拔了一大批,能想到我?就这副的我也不干了,你另选高人吧。”
“这批提拔的人,都是上面指名道姓的,我咋办?”
“上面说得好,来当两天乡长试试?狗揭门帘子———嘴上劲大。他们不公开收购烟土,咋会造成种烟泛滥成灾?稽查队一天是干啥的?白面都贩到我们乡公所了。烟泡子吸上几次还没啥,这白面毒害有多大?”他拉开抽屉,把两包白面放到刘宪义面前。
刘宪义见陶大摊牌,和他对抗起来,说话中还影射着他,只得召开县特别小组会议,任命陶大为乡长,曹铎仍是副乡长兼区分部书记。刘宪义说:“这回你好好干,把禁烟一炮打响,我在你们乡开个全县禁烟现场会。”
陶大说:“你们县里发禁烟命令,叫我咋说。谁种烟就枪决,全乡就得打死一层人。结果禁烟八字还没一撇,人都逃了,这水利工程做不好,今年全乡的庄稼就乱了套。禁烟嘛,主要是上下一心,造成声势,杀一儆百……”
刘宪义这回没“显溢”好,反而丢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