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少年战地服务团来到了小东方,个个像小老虎似的,满腔热血,义愤填膺。
只听他们唱道:
团友们,别忘了我们的目标,要爱护中华,赶走强盗。不怕那狂风与海啸,更不怕飞机和大炮。别笑我们年纪小,我们要到战场上来跑跳。我们的家破产了,我们的国抢光了,听啊!到处是敌人的飞机和大炮。团友们,别睡觉,把这伙杀人的鬼子都赶跑,都赶跑。
崔旭东在慷慨激昂地演说,他揭露日本帝国主义烧杀抢掠的罪行,宣传国共两党抗日统一战线,号召民众团结抗日,把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去。
县三青团在风雨桥的大牌子上贴出献粮献金布告,说献粮献金,增加国力,提高士气,早速完成抗战使命。凡属国民,皆当尽量捐献,以尽天职。
当少战团把抗日募捐的牌子打出后,人都围着捐款捐物。崔旭东穿的一双鞋脚趾头都露出来,却把积攒的全部薪金都捐了。朱葵花、姜岚、姜、姜曜等三三两两来了,有的交一升米,有的交半斗麦子,还有交衣服、鞋袜、金银首饰的。张氏见她家捐的最少,姜曜脸上缺面无光,就咬了咬牙,把结婚时姜曜给她的一对银手镯从手腕上脱下来捐了。
县兵役局亮出“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的横幅后,仅小东方一个保报名参军的就有五人,其中有姜岚的长子大虎子,姜曜的次子跟链。乡亲们为他们披红戴花送行,新兵们唱着少战团教给他们的歌子:
同学们,认真听,滔天大祸已来临。来得凶,来得猛,来了日本鬼子兵。鬼子兵占领了东三省,烧杀抢掠任意行。救同胞、救兄弟,快快起来打敌人。拿起枪,拿起炮,打败鬼子享太平。
姜院里静悄悄的,崔旭东趁此又来到姜家。他给姜讲了红军西征左路军的战况和国共两党合作的情况。他说姜昭、姜晖在抗日战场上立了功,还带来他俩写的家信。姜看着信不禁垂泪叹道:“一朝辞故地,四海遂为家。赤脚男儿无情无义无孝,为了国家尽职尽责尽忠!”他看完信就烧了,给崔旭东嘱咐说往后不要写信,各自保重,家里的兄弟们在等他俩回来。
张氏不同意跟链当兵,她说随链当兵至今没回来,不能再走一个。她至今还不知道,随链潜逃被抓,已经被枪毙了。无奈跟链非扑着要去,姜曜、姜都同意了,她根本挡不住。她跟在跟链后面,不住嘴地说:“听说你随链哥在河东当兵,你路过把他叫上,兄弟俩做个伴,有个照应。人说上阵离不了父子兵,打仗离不了亲兄弟。
你们可要记住,千万要打解放兵,那都是自己人,打了将来结仇呢!上面逼着叫你们打,你们就朝天放枪!”
跟链不耐烦地说:“妈,你回吧,我们知道!”
张氏还扭着一双小脚跟在后头唠叨:“记住,把鬼子打跑了,就回来!妈等着你们哥俩!”
跟链远远地喊道:“记住了!”
跟链走后张氏心里又悬了块石头。这天她在海子湖边洗衣服,见前面不远的山坡上有个青年军人走来。嘴里还唱着:
天上无云难下雨,地上有土难扎根,打下粮食要交公,养下儿子要当兵。抓新兵、跑老兵,到处跑得乱纷纷,虽然跑了一个人,害得邻居不安宁,到处抓逃兵。
“啊哟,那不是跟链吗?”张氏扔了衣服跑上前,抱住儿子哭起来。她突然觉得手里冰凉,吃了一惊,说:“你咋逃跑,还把人家的枪带回来?”
跟链笑道:“妈,龚团长给我准假,叫我回来看你!”
“咦,这是啥军队,团长咋还有公的母的!”她拉了儿子急忙朝回走,说:“你在人家手下吃饭,咋还唱那些抓兵小调,就不怕人家打你!”
跟链说:“妈,十个当兵的九个都唱,班长还领我们唱,就是排长偷偷唱,怕连长听见刮!”
姜曜问:“你不是打日本鬼子去了吗,咋跑到团里干啥?”
跟链说:“先在连里,龚团长来看了几次训练,把我要去当传事兵!”
张氏问:“啥叫传事兵?”
跟链说:“就是在团部抹灰扫地,管吃喝拉撒一摊子!”
张氏说:“那不成了使唤丫头了?”
跟链说:“那里只有使唤尕子,没有使唤丫头。”
姜曜问:“龚团长是哪里的人?”
跟链说:“谁知道!”
张氏问:“你们住在哪里?”
跟链说:“这个你们不要对别人说,我们团驻地在三黑滩!”
张氏惊叫道:“你听,三黑滩自古以来就是抢人的地方嘛!”
山花进了屋,她只朝跟链的背影瞪了一眼,就“妈哟”一声跑出去。川花撵出去喊:“姐姐,是二哥回来了!”山花这才蹑手蹑脚进来。张氏叫山花杀了只鸡给跟链炖了,她望着儿子啃鸡腿,捂着嘴不住抹眼泪,说:“当使唤尕子也好,活不重。你们团长耳目宽,你请他打听打听随链到底在哪里,我们心里也有个底!”她把姜曜从城里带回来的红枣、核桃、柿饼、花生等包了一大包,叫跟链带给龚团长,催他快上山,天黑前赶到三黑滩。跟链告别了父母,给了金斗、银斗一把子弹壳,给了山花一包彩线,就匆匆忙忙走了。
跟链当兵开始三天两头回家,后来天天回家。龚团长随他来小东方,看上了山边几十亩生荒,派士兵耕种,打下粮食卖了钱归他。跟链成了种田头儿,成天带着几个士兵种田,只到军营里应个卯儿,晚上常住在家里。
姜曜说:“放着日本鬼子不打,都捞起外快来了!”
张氏说:“这有啥不好?家也转了,兵也当了!”
龚团长爱打猎,跟链就请了甲长姜晗陪他进山。姜晗甘愿当向导,因为龚团长常给他炸药和子弹。龚团长说跟链他们种田费衣服,成套成套的军服发给他们,说他们夜里看庄稼费子弹,也常多给他们发。张氏把军服改做了给家里人穿,人都说她家里人都披了黄皮。
跟链将穿不完的军服撕掉领章、帽徽摆到村头卖,学着他外爷爷张斗行的样子哟唤:“快来买呀,正宗的棉大衣,还有秋裤、秋衣、大头棉鞋、火车头的棉帽子,保管你穿了站在雪地里出汗。还有敲炭的锤子,娃娃耍的弹壳……”他们把手榴弹里的炸药倒出来卖给姜晗,把手榴弹当敲炭锤子卖,一堆一堆的子弹壳,没见打仗,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招引的儿童像蜂窝里戳了一棒似的。
瞌睡遇上枕头了,偏姜万贯看见了,他合了夏应元,也把保安队没收来的毯子、毡、脸盆、罂粟籽、大烟泡子、摇单双的骰子、押宝的盒子拿来卖,和跟链的军服摆了半条街。姜万贯吆唤得更花哨:“快来买呀,地地道道的便宜货,铺的盖的样样有,吃的用的占全了,吸的耍的十三花。谁来迟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啦!”图便宜的人都过来争着买,熙熙攘攘的,一时间风雨桥成了个小市场。
姜从外面换豆种回来,见风雨桥上有几个青年军人卖东西,从地上拾了根柳条子就打了过来。姜万贯撅着嘴,急忙偃旗息鼓收摊儿。姜举着条子没打他,咬着牙狠狠吐了两口,就朝跟链劈头盖脸抽来。跟链提着几个包包裹裹,没命朝回跑。姜追着骂:“才当了几天兵,就学的偷犁头换箭头的。马武访冯彦,龟贼跟的是王八蛋,跟上好人学好人,跟上巫婆学跳神,好人你不跟!”
近日,姜曜、张氏两口子常朝姜怄气。姜本想骂一骂也就算了。谁知跟链提上包袱跑时,一对银手镯掉到地上,他拾起来“啊”了一声,就朝姜曜家走去。
张氏见跟链脸上有条血口子,气得又呕又吐又骂:“自己没儿子,就不心疼别人的儿子,绝户头!眼下,上上下下都这样嘛,能怪一个新兵蛋子!”
门“咚”的一声踢开了,姜伸着一对手镯问:“这是你从哪里偷来的?”
张氏一把抓过来说:“妈哟,这是我的出嫁礼!上回崔老师领上学生来宣传抗日,人家都捐东西,我没给的,就把手腕子上戴的手镯给了抗日募捐委员会,说是给抗日前线的官兵买吃吃喝喝,咋到你手里了?”
跟链撅着嘴说:“龚团长给的,咋是你的?”
张氏说:“我戴了它半辈子,还能认错?”
姜说:“那是我用五斗高粱专门叫银匠打的,我也认错了?你跟上龚团长,早晚有一天惹出事来,罢说我不管了!”
果然就出了事。
跟链经常把龚团长带到家里吃喝,张氏为了巴结龚团长,求他对跟链另眼相待,每次来都热情招待,谁知龚团长看上了山花。
姜曜骂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张氏问:“一个当团长的,难道就没婆姨?”
跟链怒着嘴说:“有,在老家。听说常害病,还有两个娃娃!”
张氏说:“没婆姨还有一说,有不行!我家山花不能给别人当小老婆!”
姜曜气汹汹地说:“你再罢带他来了,就说山花已许给别人了!”
跟链庞着脸走了,他这一走就很长时间没回来。张氏到团部打听,那里的人说跟链到了辎重营,姜曜到辎重营打听,那里的人说跟链到了骆驼队,姜曜又到骆驼队找,那里的人说搞运输去了,半年才能回来。
张氏气得又呕吐,骂道:“真是女大不能留,留下结怨仇!看这个仇结的,非把跟链害死不可!”她到城里朝张斗行哭诉,张斗行说要把山花快快嫁了,龚团长也就死心了。张斗行铺子里有个老家在黄云堡的小伙计,名字叫任旺,很机灵能干,张氏作主把山花嫁给他。她“咚”的一声把任旺给的三十块银元朝姜曜扔去,拍拍大衣襟说:“就这么定了,立马嫁!啊哟,看把跟链害的!”
山花就这样嫁到了远离家乡的黄云堡。
出嫁这天,山花哭得泪人似的不上马。多亏任旺做买卖练好了嘴功夫,像哄小孩子似的,变着法子把她哄上马。他一跷腿上了马,胳膊还没搂她,她又从马上扑下来,说不和任旺骑一匹马。任旺只得挤挤眼,伸伸舌头,从马上跳下来,叫她一个人骑,他拉着马缰绳。张氏又呕吐又哭,她朝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任旺就拉着马跑了。川花、春花、香香都揉着眼睛,把山花送出了村外。
转眼就是漫天雪花飞舞的隆冬。远近的树头挂着白絮,山里川里变成冰清玉洁的世界。茅草屋檐上,一根根长长的冰凌,像一颗颗狼牙,似一把把尖刀。风搅雪整整一夜,张氏瞪着红彤彤的火炉,心慌的一夜没合眼。
清晨,地上有雪天亮的早,张氏出门朝西眺望,只见姜晗吆着一辆车咯吱咯吱来了。“他的车,咋赶到我家院里来?”张氏惊叫一声跑过去问:“咋啦,咋啦?”她不明白,因官租未了私租逼,姜晗把田典给别人以打猎为生,咋又赶起车来?
张氏跑近,才见跟链躺在车上,冻得快僵直了。她扑掉儿子身上的雪,发现他全身血迹斑斑,就大哭起来。金斗、银斗急忙把跟链抬进屋,姜晗手伸到炉子上说:
“他不是我发现,就冻死在山洞里。先罢朝热炕上放,先用雪擦手脚,快!”
张氏、金斗、银斗、川花惊叫着,急忙揽雪给跟链搓手脚。好大一会,跟链才醒过来。张氏哭道:“我苦命的儿啊,你咋啦?”
姜晗说:“人说海子湖里打鱼,贺兰山上打猎,各吃一方。龚团长婊子儿,不知咋了,炸药子弹不卖给我,还不准我上山打猎,说这是他的防区,逼得我拉着卖炭活受罪!”
张氏只叹息,不说话。
跟链醒过来第一句话就说:“妈,我再不去当兵。这里种田的差事不叫我管,说叫我跑后勤。老走山里,吃不上喝不上。管我的那个队长,是龚团长的远房亲戚,老朝我翻白眼,骂我狗肉上不了架子,不识抬举……”
姜曜回来瞪了姜晗一眼说:“你应该先把他送到军队里,这不成了逃兵了吗?”
果然跟链在家才缓了两天,抓逃兵的就来了。龚团长派来的人,一口咬定跟链是私自潜逃的,他们要把跟链抓走,姜曜没法,只得找姜岚帮忙。
几个抓逃兵的正要拉跟链走,姜岚进来喝道:“先慢!我是保长,先听听嘛!”他听完跟链的哭诉,如实写了保据:“民人在四团当兵,后拨入辎重营骆驼队,不期在贺兰山拉炭,被炭将脚趾打坏不能动。该队长即将民人留在山沟,随将骆驼拉走。
民人在山沟里连冻带饿,九死一生之际,幸有本保甲长相救带回至今。民人脚趾头冻坏不能行走,昨蒙捉逃兵,现时又有病在身,不能动转,谨将各情如实呈明。”后附保长姜岚、甲长姜晗等人画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