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70多天,行程4000余里,郭霁云和陈振球跟随大部队一起渡黄河,越长城,过沙漠,爬大山,乘夜色穿过敌人封锁线。脚后跟裂开一个大口子,没药可敷,她硬是用热开水把伤口烫好了。这段时间,郭霁云经常头晕,吐酸水,什么东西也吃不下。有一天裤筒里流了血,她以为来了月经,没在意。第二天,她突然昏倒在雨雪交加的路上,战友们把她扶起来,她稍事休息,又咬着牙赶上队伍。到了承德,她突然大出血,随队医生也搞不明白她患了什么病。还是有经验的大姐们判断,她一定是怀了孕,因为过度疲劳流产了,郭霁云居然不知道。
郭霁云和丈夫等人被派到哈尔滨工作。到车站接他们的苏联红军,一见郭霁云等人穿的是土八路的二尺半灰蓝棉服,怕影响苏方与国民党政府的关系,便带这些人穿小巷走僻街,郭霁云很不高兴,脸上像挂了一层霜。她不解地想,苏联老大哥怎么和国民党政府搞得这么热乎?
郭霁云与陈振球被派驻在中苏友好协会工作,协会由在龙江大地享有崇高威望的著名抗联将领、曾任抗联第三军军长的李兆麟担任会长。那时国共两党合作尚未最后破裂,共产党的组织还在公开活动。但为便于工作,郭霁云对外称自己是重庆政府派来的,她也确实做过国民党的中校。
这位延安女性很快成了哈尔滨政界一位风云人物。
没房子住,他们就住在原为日本驻哈尔滨领事馆的协会大楼里(现市委办公楼),这里设备齐全,办公室里有大写字台、转椅、沙发、圆形会议桌和整套的高背椅子。寝室里有席梦思、梳妆台、五斗橱、大立柜,就是没有被褥。晚间,陈振球夫妇只能盖棉衣睡。
一天夜里,忽然响起砰砰的砸门声和喊叫声,大家紧张极了,以为是潜伏的国特或伪满人员前来破坏。仔细一听,说的都是俄语。打开门,一位大胡子苏联军官领着一群士兵闯了进来。他们不由分说,踢开每间房的门,把所有家具统统搬上大卡车。郭霁云急了,用俄语向那位军官交涉,说我们不是国民党,也不是伪满人员,你们不应该这样做。
大胡子毫不理会,指挥着苏联士兵照抢不误。
郭霁云怒气冲冲拉住那大胡子的袖子,用俄语吼道,你是苏联红军还是白匪?我们这里是中苏友协,你就这样搞友好吗?
大胡子做了个鬼脸说,很好,你们既然是苏中友好协会的,就把这些家具献给苏联吧!
一会儿工夫,全楼被洗劫一空,连张办公桌、凳子都没留。
郭霁云气得坐在台阶上哭了起来,她想不通。还是李兆麟想得开,事后他劝慰郭霁云:“哪个国家都会有做错事的时候,干革命,归根结底还得靠自己。”
哈尔滨是东北重镇。占住哈尔滨,背靠三江大地,就可以居高临下,雄视东北三省,对整个东北发生重大影响。抗战一胜利,国共两党对哈尔滨的明争暗夺就开始了。
1946年3月9日上午,李兆麟在南岗区参加了省委会议之后,乘车返回途中,车在霁虹桥上坏了。他便下了车,步行回到友协大楼。稍顷,他告诉秘书于凯,说要去水道街9号楼上办一件公务,等修车的司机和警卫员回来,去那里接他。一个小时后,司机和警卫员到了水道街9号。那是一幢3层公寓,楼内光线很暗,两人在楼里找了一圈,问了几家住户,都说没见什么人来。
两人立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赶紧回友协报告,大家都紧张起来,赶紧报告了省市委,因为就在昨天,哈尔滨日报一位模样、身材颇像李兆麟的工作人员,被暗杀在友协大楼门前。
苏联红军闻讯赶来,包围了整幢楼房,挨家挨户仔细搜查,未见异常。只有3楼一个房间,门是锁着的,门口还横了一架梯子。邻居说以前那儿住了一个伪满军官,搬走后再没人住过。
只有那间房没搜。整整一夜,李兆麟毫无音讯。
第二天,郭霁云与其他人一起找到国民党市长杨绰庵和警察局长于秀豪。她愤怒地说,如果李兆麟已遭暗害,就是你的手下人干的,你们要负全责!请立即采取措施,封锁一切交通要道,缉拿凶手。
于秀豪身穿一身黑警服,头戴有黄色帽圈的大沿帽,胸前佩有黄饰带,一脸横肉。他色厉内荏地拍桌子跟郭霁云大喊大叫,这根本不是我们干的!哈尔滨现在很乱,封锁交通要道办不到。
郭霁云警告他,李兆麟曾在苏军服务,又是中苏友好协会会长。你抓不到凶手。苏军会跟你们算账的!
下午,苏军又一次搜查了那幢楼,砸开那间锁着的房间,只见桌椅歪倒,杯盘碎片满地,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穿着黑色中山服,足登皮鞋,脸朝下伏在凝结的血泊里,身上还盖了一件黑呢大衣。
揭开黑呢大衣,背上深深插着一把匕首。正是李兆麟将军!
他的手心凝着紫色血块,皮开肉绽,显见遇难前曾同凶手进行过激烈的博斗。钟子云、冯仲云、杨维等中共省市领导闻讯赶来,围绕着将军的遗体,悲痛地脱帽致哀。
郭霁云难以抑制满腔的悲愤,指着于秀豪,用俄语对苏军战士说,他就是国民党的警察局长,他应对此事负全责!苏军战士齐刷刷端起转盘冲锋枪,对准了于秀豪,吓得他赶紧钻到国民党市长杨绰庵的身后连连告白,我一定尽快缉拿凶手,一定一定。
很快,将军的灵堂在友协大院内搭起来了。那是一座木结构的高塔,比友协大楼还高出许多,上书三个醒目大字:“民族魂”。安放李兆麟遗体的棺木用上等木料制做,漆成白色,并绘有金色花纹,上盖用的是一块大玻璃,以供前来吊唁的群众瞻仰遗容。友协二楼大厅还布置了将军事迹展览会,展出了李兆麟生前的大量遗物、文章手稿、图片以及遇害时的血衣。整整10天,展览轰动了哈尔滨,每天前来吊唁的群众如浪如潮,鞋底的泥雪把楼梯台阶都填平了。担任解说的4位小姑娘每两个小时换一次班,每次都讲得哽咽难语,听者也为之泪下。
3月24日,在道里公园(现为兆麟公园)举行了悲壮的追悼大会,10万余众参加,整个哈尔滨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郭霁云负责指挥整个送葬队伍。她穿一件鼹鼠领黑呢大衣(那是李兆麟生前安排她购置的,以方便做上层人士工作),紧傍着灵车缓步而行,双手插在皮手笼里,紧握着一支手枪以防不测。
追悼大会上,郭霁云以中苏友协总务部长的身分,首先报告了李兆麟将军被害经过及生平事迹。时任中共哈尔滨市委书记的冯仲云,与李兆麟是抗联时期的老战友,他在追述将军在深山密林中的抗敌事迹时,热泪纵横,不少听众失声痛哭。“李兆麟将军精神不死!”“缉拿凶手,严惩元凶!”的口号声犹如松江怒涛,一浪高过一浪。
那是哈尔滨广大民众认识共产党人的一次重要集会。
东北全境解放后,几个参与谋杀的特务相继落入法网,暗杀李兆麟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据他们交待,李兆麟做抗联第三军军长时便英名远播,光复后到哈尔滨做中苏友协会长,其风采品格更令各界倾倒。相形之下,从大后方跑到哈尔滨来接收的国民党官员显得萎琐不堪,黯然失色。出于忌恨也出于争夺哈市领导权的需要,国民党特务机关策划了暗杀计划,但前两次都告失败。这次,他们在国民党政府中找到一个青年女性,名叫孙格玲。此人是中俄混血儿,学生期间思想激进,参加过不少进步活动(一说她本来就是女特务,奉命以进步面目打入中共领导的社会团体),也是中苏友协大楼里的常客。特务机关采用种种手段威逼利诱,迫其就范,要她设法接近李兆麟,伺机下手。倾向和同情革命是一码事,为革命宁可牺牲一切乃至生命是另一码事。孙格玲开始不肯干,推拒许久,但终于没能顶住国民党特务的压力,同意了。
3月9日,孙格玲打电话给李兆麟,说有重要情报密报,约李兆麟到水道街9号见面晤谈。李兆麟入座后,孙格玲递上一杯热茶,里面放了毒药氰化钾。李兆麟喝了之后,孙格玲按照约定的暗号把杯子往地上一摔,藏在壁橱里的两个特务突然冲出,持刀向李兆麟刺去。李兆麟抓起一把椅子,同歹徒展开搏斗,但因药性发作,体力不支,身后被刺一刀后,他重重倒在地板上,再没能站起来。
凶手们慌里慌张,连匕首都没拔出就仓惶逃窜了。后来几名凶手、包括配制毒药的人大部被捉拿归案,只有幕后策划人于秀豪和女特务孙格玲远逃海外。
1946年1月,郭霁云又一次见到宋美龄。那是组织安排的,一个月前,她按照事先约定的时间,去见尚处于秘密状态的中共地下市委书记杨维。杨维告诉她,宋美龄最近要到长春,代表蒋介石欢送苏军回国,松江省及哈市将组成一个妇女代表团赴长春欢迎她。杨维说,党组织决定派你参加这个代表团,出任副团长,当面向她呼吁和平民主,反对内战。另外还有一个重要任务,由兆麟同志向你交待。
李兆麟说,这项任务是苏军方面建议的,主要是到那里尽可能收集一些国民党军队在东北的部署情况和动向。到长春后,要迅速与驻在那里的苏军取得联系。
郭霁云回家后,深感此行十分艰巨。1938年她在武汉曾见过宋美龄一面,后来听国军著将领卫立煌对她讲,当初郭霁云被迫离开第一战区,就是已对她产生怀疑的宋美龄亲自下的驱逐令。此回见面,既使宋美龄记不起她了,宋的秘书张蔼贞也可能认出她。因身份暴露而牺牲,在她是无所畏惧的,重要的是此行的秘密任务就很难完成了。思虑再三,她去找杨维说明情况,请组织考虑是否另派人选。
杨维拒绝了。郭霁云思虑良久,又建议说,那么是否可以加派一人,如果我牺牲了,还能有人把情况带回来。
不行,这是市委决定的。杨维的态度非常坚决。
郭霁云说,要不我到长春后,和那里的地下组织联系,要他们配合我行动?
不行!此行事关重大,你只能单独行动。
正因为事关重大,我才要做好牺牲的准备,郭霁云恳切地说。请组织发给我一支手枪,万一出事,我可以拼掉一个两个……
还是不行。郭霁云无话可说了,只有服从。临行前她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心境,与丈夫陈振球合影留念。这一年她正好30岁。
到达长春的第二天,郭霁云假称上街散步,东转西绕了半天,确定身后确实没有“尾巴”,随即匆匆赶到苏军司令部。一经通报,竟有7名身着笔挺军服、佩戴着各种勋章的将校级军官接待了她,足见对她长春之行的重视。言谈之中,他们透露出斯大林很关心苏军撤走之后,国民党会不会发动全面内战,如果打起来,他担心中共打不过蒋介石。郭霁云隐隐感到,此行她要收集的情报十分重要,很可能会直接报送中苏最高领导层。
她决心义无反顾,不惜一切代价,搞清国民党上层的意图。
妇女代表团下榻的大厦是当时的东北行辕。这里汇集了众多的国民党党政要员、准备去各地赴任的接收大员,以及来抢头条新闻的国内外记者们。因为处于战时,国民党官员都没带家眷。他们没事儿时,便成帮结伙凑在一起,不是打牌就是喝酒,喝醉了就抱起椅子,跟着留声机跳舞。郭霁云默默观察、盘算着怎样才能打入这帮官员的圈子。那天,她见会议室里有一架钢琴,忽然灵机一动,便让团里一位会弹钢琴的女士弹起悠扬的乐曲,其余几位会唱歌的,包括后来参与暗杀李兆麟的孙格玲,都跟着琴声唱起来。
寂寞难当的国民党官员和记者们闻声而至,个个拿捏出一副绅士派头,向女士们大献殷勤。一些家伙为争风头,高谈阔论,常把机密当趣闻来谈。一些接收大员对国军行动计划颇为关心,以算计自己何时才能赴任,常常向消息灵通人士打探各种动态。
围绕着明眸皓齿、嫣然含笑的小姐女士们,大厅里一片喧哗。
“别看共军闹得欢,东北很快就是咱们天下了。前天已有4个军空运到青岛,正乘船向东北开拔呢!”
“某某军军长和我是黄埔同期,他昨天来电话说,他已经到某某地区,等他到了长春,我得狠狠敲他一杠子!”
“我前几天在某地刚采访了某某军长,他说……”
“某某军正在某某地扩兵,老美的军舰就等在港口呢。”
“老兄,只等蒋夫人一到,苏军就撤了。到时候不出3个月,你就可以稳坐某某省长的交椅,大捞一把了,那时候可别忘了小弟啊。”
“哪能哪能!到时候就怕请都请不来你老兄呢。”
所有这些情报都由郭霁云悄悄汇集到苏军司令部。
为给宋美龄打前站,蒋经国先行到达长春。
在宴请各省妇女代表团的宴会上,身着笔挺军装的蒋经国在简短致词后,亲自到各桌敬酒。来到松哈代表团桌前时,他彬彬有礼地询问谁是团长,每位女士如何称呼。当孔焕书(时为哈市女一中校长、著名教育家)团长把郭霁云介绍给蒋经国时,他很专注地端详一下郭霁云,然后微笑着碰了碰杯说,郭女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有位哥哥叫郭德权,对吧?
郭霁云心里一震。初次见面,他就这么知根知底,莫非……
郭霁云镇静自若地回答,蒋先生说得对,郭德权是我的本家哥哥,我在北平念书时,就住在兄嫂家,抗战以后就失去了联系。不知我哥哥现在在什么地方?
蒋经国说,令兄在陆军大学毕业后,先后在我国驻华盛顿和莫斯科大使馆担任过武官,才华和学问颇为出众。他现在重庆,你应当去看看他。
郭霁云点点头说,谢谢蒋先生,我一定去,蒋先生的记忆力真是令人敬服。
酒至半酣,蒋经国发表了即席演讲,郭霁云也代表松哈妇女讲了话。蒋经国是酒会的中心人物,在互相敬酒中喝了不少。席间,他又一次来到松哈代表团桌前,满脸潮红,略带醉态,用俄语小声唱起了《国际歌》,还同郭霁云谈起他在苏联的生活,以及他的苏联夫人蒋方良。
郭霁云警觉起来,蒋经国可能是在对她做试探。她落落大方地同蒋经国交谈着,并表现出对苏联情况毫不感兴趣。数日后,松哈代表团里的陈杰小姐到一位接收大员住的房间去玩。正巧房中无人,她见桌上有一份国民党密件,随手拿起翻翻,见上面写着郭霁云的名字,称其有共产党嫌疑,要有关方面提高警惕云云。陈杰吓得慌忙找到郭霁云,悄悄告诉了她。郭霁云说。我是重庆来的,全哈尔滨都知道,那些谣言我才不在乎呢。
宋美龄抵达长春后,先开了一个各界妇女座谈会。那天,郭霁云随各地代表走到门口时,宋美龄的秘书张蔼贞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张蔼贞一边同她握手,一边颇有深意地说,你来得好快呀,竟跑到我们前头了!
郭霁云巧妙作答,我是松江省人,思乡心切么。
进了会场,宋美龄迎在门口,她握住郭霁云的手,努力搜索着旧日的记忆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郭霁云坦然一笑,是的,您曾接见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