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正操这番极为严肃的谈话,令严昭顿然意识到这项任务是如何的重大,当初入党宣誓时,说要为党为人民牺牲个人,现在考验自己的时候真到了,严昭心里被一种神圣感和崇高感深深激动着,是的,她已经毫不犹豫地随时准备慷慨赴难。同时,在她的潜意识里,也有一种很想为国捐躯的冲动。不久前,她在延安与S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婚外恋,这场爱恋失落后,那种难以排遣的悲凉感还弥漫在她的心头。她毕竟还年轻,情感很柔嫩很脆弱,像沙漠里的泉水,一经流失就再也找不回来了。经过那场失败的爱,她觉得自己活得很累很空,情感世界里已经枯萎干涸。她对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很在意了。她想,为国捐躯,死在战场上和党需要的地方,管它是不是白死,只要不白活就行了!
不过,你现在可以向我提条件,吕正操说。只要组织上能办到的,你如果牺牲了,组织上一定给你办到。
严昭想了想说,我只有一个愿望,假如我死了,请组织上帮我把母亲养到老。话音未落,严昭已是泣不成声。
没问题!记住,我这次谈话不代表党中央,这是我个人的意见。万一行动时你被抓住了,要记住,我们之间没有进行过这次谈话,就是问到我,我也不会承认。但是现在,让我以一个老兵的名义向你表示真诚的感谢!吕正操动了感情,眼睛里有些湿润。来,咱们现在就研究一下行动方案。
入夜,一切安排就绪。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日。调停组的代表相约,一起到附近的县城里玩玩,大清早他们就骑马出发了。
调停组住的是一孔新砌的石窑洞,房门有两套钥匙,很容易打开。当确认出游的那些人不会中途返回时,严昭与一个当发报员的助手开始行动了。两人脱了鞋,悄然潜入黑幽幽的里间,用事先配好的钥匙打开文件箱,轻轻拿出那份密电码,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一共8页16面。
那时共产党太穷,连防止留下指纹的薄手套都没有,更不用说照像机了,那么只好用手工抄。严昭没受过特工训练,又是第一次做窃取情报的“红色间谍”,不免紧张得浑身发抖,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她坐下来,立即开始抄写。出身书香门第的她把所有家传本事都用上了,眼快手疾,不到一个小时,全部抄写完毕。
那个助手从头到尾校对一遍,一个字符没错。他钦佩地朝严昭做了个鬼脸,小声说,严同志,你天生是当特务的材料!说着他刚要把抄件收起来,目光一扫,才发现严昭忘了抄前头的电台呼号。这位助手惊出一身冷汗,真险啊,没有电台呼号才等于白纸一张!他赶紧把呼号补上了。
细心地把一切恢复了原状。然后,严昭锁好窑洞,按照事先约好的暗号,把一件白衬衣扔在窗前的一棵海棠树上。陪同对方代表出游我方工作人员,远远地一见树上的白衬衣,就知道严昭已经大功告成,可以放心引美、蒋两方代表回窑洞休息了。
那一夜,严昭心惊肉跳,直到天亮不曾合眼。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对方是否会发现密电码被窃。如果发现了,这份密电码就会变成一叠废纸,她虽然没有“死了白死”,事儿却白干了。
第二天早晨,门咚咚响起来。严昭的心一下子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打开门,果然是军调组一位工作人员。他脸上毫无表情,通知严昭要她立即到美方长官办公室去。严昭浑身冒汗了。她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信件和随身带的东西做了处理,然后镇静一会儿,又对镜拢拢头发,是生是死是成是败,就决定于这一刻了,她想。
走进那间长官办公室,她觉得自己的笑容僵硬极了,心怦怦乱跳,手心儿里全是汗。那位美国军官个子很高,浓眉几乎把眼睛遮盖了,显得很严厉。他彬彬有礼地请严昭坐下,然后说,昨天我们到城里玩得十分高兴,大家都遗憾你怎么没去呀?
女士总是有特殊情况的,而且会受到特殊照顾,严昭故做轻松地说。
真遗憾,没有您这位漂亮的小姐做伴,我本人感到很扫兴。下次活动,请您一定接受我的邀请。
我的天!美国佬找她说的原来就是这件事,严昭暗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浑身绷紧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她突然觉得生活里一切都轻松和美好起来,连这位美国军官都变得十分慈祥,尽管她偷了他们的密电码。
好的,先生,下次接到您的邀请,我想我一定会很愉快的。严昭说得很真诚,那个大鼻子开心地笑了。
出了房间,见几位美蒋工作人员说说笑笑,进了发报室又开始嘀嘀嗒嗒拍电报,一切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严昭终于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走出窑洞门口,面对蓝天大地,严昭双手合十,对着延安方向悄悄喃喃自语,亲爱的妈妈,我得救了!
这份密电码在解放战争中发挥了我们难以想象的巨大作用!
解放初期,在一次国务活动中,叶剑英见到严昭,他高兴地说,小严啊,你立了大功啊,可惜我不能给你立功授奖,只能当无名英雄了。但严昭自此落下一个毛病,一紧张就浑身冒汗。
对这件事,严昭一直守口如瓶,保守着秘密。20多年里不曾对人说起过,就连自己的父母姐妹也只字不提。本来她是要保密到生命终结之时的,但是1966年,史无前例的“文革”动乱开始了,严昭的姐姐严慰冰因写信痛骂和揭发林彪和叶群,被关进秦城监狱,严昭受到牵连,也被抓了进去。丧心病狂、惨无人道的“502”专案组以法西斯式的种种酷刑,逼迫严昭承认自己是“国民党特务”。严昭忍无可忍,厉声对审讯员邵正名大吼,我是特务,但我是共产党的红色特务!我曾着生命危险为党窃取过敌军密电码,你可以去问吕正操。去问叶剑英!
自此,这个机密才为世人所知晓。
伍真:革命小宝贝的“长征”
爱情引导着作曲家郑律成,从朝鲜走向中国。
祖国吸引着革命者黄正光,从爱情走回越南。
抗战胜利后,黄正光应胡志明之召,辞别亲爱的妻子伍真回越南了。他说他是越南人民的儿子,要回去为自己的祖国奋斗。他还说以后安定下来,要把伍真和两个女儿接到越南去。但是,对于都舍不得离开祖国的革命者来说,这是一个无解的方程式。
只能牺牲爱情——后来的结局果真如此。留给伍真的是无尽的思念和忧伤。此后不久,伍真便悲怆地踏上一次奇异的、几乎不被人所知的“小长征”。
这是一支以孩子为主体的长长的队伍,近200人,其中有136名2至7岁的孩童,成人多为女性,是负责看护孩子的年轻保育员,小的才15岁,最大的21岁,其余是几位领导和一些后勤人员,还有近百头驮运孩子和行李的驴和骡子。
1946年夏,一直视共产党为心腹大患的蒋介石先生终于翻脸了。这年冬天,数十万国军奉命朝陕甘宁边区方向集结。一时间黑云压顶,恶浪滔天,胡宗南决意要把延安这座抗战名城夷为平地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
不拿下延安,我不结婚!胡宗南傲慢地对部属说。
在中央妇委工作的康克清和当时在总后任职的胡耀邦,分别指示延安第二保育院,事不宜迟,必须在5天之内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向太行解放区转移。胡耀邦谆谆嘱咐说,孩子的父母大都到东北去了,我们在那里与国民党争天下,先占为王。这些同志把孩子交给我们,务必不能出现任何闪失。你们要开始的是一次更为艰难的小“二万五千里长征”,最难的就是手下都是几岁的小孩子。但我们搞的是革命,革命是什么奇迹都可能创造出来的。组织的要求是,要把这些革命后代,全部、安全地带到目的地,一个不能丢,一个不能伤,一个不能死!
当时任保育院保教科长的伍真及其他领导面面相觑,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任务!在数十万敌军包围的缝隙中,在战火纷飞、匪兽出没的荒山野村,带着这么多不会听话的孩子和不懂人语的驴子,进行长途跋涉,还一个不许丢、不许死,这不是天方夜谭么!
何况,保育员也大都是稚气未脱的孩子呢。当初她们从冀东等各地农村投奔延安,一心要上前线打鬼子。一听说要她们当保育员,全炸了,压铺板泡病号的,哭天抹泪找领导的,都说“早知道到延安来看孩子,还不如在家看弟弟妹妹呢。”还有4个姑娘为此患了歇斯底里症,漫山遍野疯跑,逢人就打,见人就骂。
头头儿们也真会做思想工作,他们把保育员集合起来,严肃地说,孩子的父母都是富有抗战经验的干部和战士。你们不愿意看孩子,那么好吧,让你们上前线,把孩子父母都召回来看孩子,这样你们就高兴了吧!
姑娘们傻眼了,她们知道自己打仗不行,只好安下心来。
“一切为了革命,一切为了前线,一切为了孩子!”
“大人在,孩子在!大人不在,孩子也要在!”
这些口号喊得震天价响。誓师大会之后,1946年11月11日晨,清冷的寒风掠过寂静的高原,尚未结冰的延河荡起层层波纹,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宝塔山。延安保育院这支特别的“长征队伍”挥泪向延安告别了。
走在最前头的是打前站的人。他们每天要提早走,先到预定的地点,找当地政府或老乡协助,安排大队人马的吃住。后面跟着的是一列长长的骡马队伍。每头牲口的背上驮着两个小“木床”,孩子躺在里面,盖得严严实实,暖暖和和。每个保育员负责四个孩子,她们走在驮子两旁,紧张地来回查看孩子的被子是否盖严了,嘴和鼻子是否被堵住了,以防窒息。
孩子生病了。随队医生和保育员要昼夜守护,打针喂药。环境艰难,缺吃少喝,敌人追围,全靠沿途军民援助。随队警卫手中的武器只有一支小马枪和两颗手榴弹。
沿途为保持卫生,要不断给孩子洗衣、洗澡和拆洗被褥。在严寒的冬季,有时要凿开冰河去洗……
一串串人和骡子的足印,一个个感人的故事,由此连成一个奇迹。
过了黄河,在晋绥边区的路上,这支队伍突遭敌机轰炸。保育员纷纷抢出孩子躲到山岩下或草丛里,来不及的,就扑到孩子身上用自己的身体做掩护。突然,一辆马车被爆炸声吓毛了,马拉着大车疯跑起来,保育员田喜英奋不顾身冲上去,拼命想拉住缰绳,但是车猛地翻下大路,轱辘朝天地翻倒在路沟旁,田喜英哇地一声哭出来——马车上有个孩子是由她负责的呀!
跑到近前,田喜英趴在地上朝车板底下一看,不由得破涕为笑。那个命大福大的孩子正被扣在车厢板中间,踢蹬着小腿大哭不止,看样子一点没砸着。田喜英猛跳起来,兴奋地大叫,孩子没事儿!她忘了头顶上正有敌机俯冲扫射呢,幸亏伍真大吼一声猛扑上去把她一把按倒。
在一个严重缺水的村子,数里之外有一个岩洞,水是一滴一滴流下来的。为不影响老乡白天用水,伍真等几位院领导就决定夜里两人一班,轮流接水。130多个孩子的吃水用水,就靠这涓涓细流啊!保育员们只好几天不洗脸不刷牙,宁可自己渴着。
1947年2月的一天深夜,这支队伍要过山西汾河,河上是三五九旅搭的浮桥。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急浪高,河上飘着大大小小的冰块,保育员们无暇顾及个人安危,一个个小心翼翼扶着驮架,护卫着孩子,踏着摇摇晃晃、湿滑结冰的浮桥前进。护士刘国才、张国华的行李掉进河里,两人瞅也没瞅,依然紧紧把住驮架。保育员瞿秀荣脚下一滑,掉进齐腰深的冰水里,幸而被身边的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了上来。她就穿着冰结的棉裤棉袄,一直走到宿营地。
当队伍大部已通过浮桥时,从后面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一头驴子翻进河里,院支部书记程宜萍的两个孩子“慕延”和“三八”被冲走了,跟在一旁的警卫员全超跳进去救孩子,也被冲得没影儿了。
犹如当头一个霹雳,程宜萍眼前一黑,几乎晕倒。
伍真抢过她负责的那头骡子的缰绳,急切地说,我先照看着,你赶紧过去找找吧!
程宜萍管的骡子驮的是两箱重要文件,还有孩子及父母的花名册。一旦丢失,将给以后寻找父母以及认领孩子造成很大困难,程宜萍站着不动,手里仍死死拉住缰绳。沉默良久,她哽咽着说,孩子要是没福气,就让他们去吧,我认命了。党把文件交给了我,我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保护好文件箱,我不能离开自己的岗位!
她咬牙强忍住巨大的悲痛,流着泪和队伍继续前进。那时夜黑如漆,程宜萍跌跌撞撞扶着驮架走着,走出好远,她才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到了。
啊呀,我的眼睛看不到了!她竭力压低声音,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起来。刚才一股痛彻心脾的急火攻心,她的眼睛失明了。
到了宿营地,大家围着她,默默看着随队医生为她治疗,无不黯然泪下。20多天后,队上突然收到陈赓将军发来的电报,说两个孩子和警卫员全超都还活着。全队莫不欢呼雀跃,程宜萍喜极而泣,两天以后,眼睛忽然又亮了!
原来,那只毛驴裁进河里以后,跟在后面的警卫员全超立即跳了下去。他忍着寒冷刺骨的冰水,奋力游着,一只手死死抓住驮架不放。毛驴力不能支,渐渐沉入水中,驮架也散开了。全超只好先把小慕延救到岸上,回身二次跳下河,漆黑中摸到一个行李卷,又把行李卷推到岸上,然后继续顺流而下寻救小三八。又游出大约数百米之遥,才找到已经休克的三八。这时全超已经精疲力尽了,他前面抱一个,后面背一个,强挣着找到一家老乡,老乡见状,赶紧给他烤上火,又把小三八放到圆锅底上轻轻按压,让她吐尽腹中的水,然后嘴对嘴地进行人工呼吸,小三八终于得救丁。
陈赓率部路经此地,将大难不死的全超和两个孩子带回部队。
过了汾河就要翻越一座吓人的“十八爬大山”。十八爬大山本名绵山,是通往太行解放区的必经之路。翻越这座山必须连续爬过一个比一个高的18座山峰,山上终年积雪,而且无路可行。当地老乡说,要翻这座山,必须在天亮以前上山,正午时越过主蜂,太阳落山前要下到山脚,否则就会冻死在山上。
爬这样的山,再用骡马驮架就太危险了。大家想了个办法,把孩子的棉被缝制成一个棉背兜,翻山时雇一批民工,把孩子装在背兜里背在身上。大家又给每个孩子赶制了一副棉手套。那天天刚朦朦亮,民工就背着孩子上山了,保育员紧紧跟在后面。山高坡陡,冰雪皑皑,前面由力气大的骡子开路,后面的人和毛驴再踩着骡子的蹄印往上爬。走着走着,有的孩子喊,阿姨我要尿尿!
阿姨怕冻着孩子,说尿在里面吧。
孩子哇哇哭,说尿不出来!
队伍盘山而上,有的地方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万丈深渊,一失足就会跌得粉身碎骨。有一只健硕的骡子驮着两个孩子和两卷行李,走着走着,外侧的两只蹄子突然踏空,眼瞅着就要翻下山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牵骡子的民工死死拉住缰绳,跟在后面的炊事员于启山急中生智,一把抓住骡子尾巴。骡子、驮架、行李,再加两个孩子,合起来足有数百斤重。两人用尽平生之力,硬是把骡子拉回山道,牵过去了。
1947年2月,保育院的骡马队伍安抵太行解放区。
这期间,伍真调出保育院,但两个女儿安娜和白兰留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