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眼睛又大又亮,甩着一条朝天辫,小褂子上斑斑点点,磨得看不出颜色的牛仔裤破着几个大洞,梅子糖在嘴巴里滑来滑去。
“小麦哥哥!晚上来我家玩呀!”
“哎!”男孩抬起头对阳台上的小女孩挥挥手,继续啪嗒啪嗒地往前走。
“哎呦又打架啦?”
“爷爷好!”男孩红着脸缩了缩脑袋,冲着佝偻的背影做了个鬼脸,阴阳怪气地学着老大爷的声调说话。从旁边飞驰而过的马车差点把他撞翻,朝天辫一甩,对着远去的马车就是一声怒吼:“道歉会不会呀!”,马车似乎停了停,随即没事人似的绝尘而去,男孩气呼呼地踢掉破烂的鞋子追上去。
“大少爷、刚刚??????”马车里传出一个细弱的声音。
飞驰的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路边,小麦扶着马车边喘边龇牙咧嘴地骂:
“给小爷下来!喂!说你呢!”
只见一个提着灰色的裙子的小女孩落在地上,满脸雀斑,系一条白色头巾,杂草般的发丝从鬓角滑下来,她不停地揉搓皱巴巴的裙子,对气急败坏的男孩说:
“对不起,刚刚差点把你撞了。”
小麦指着罗的鼻子不依不饶:
“道歉就完了?!你要赔偿我!精神??????精神损失费!”对,他看过邻家的那个gua妇是这么对别人说的,精、神、损、失、费。女孩很茫然地看着他。
“你给我装傻是不是?”
“别得寸进尺。”咦?马车里还有人?女孩推了推探头探脑的小麦:
“我们还要赶路呢!”说着便要往马车里走,小麦一把抓住那细弱的手臂,女孩皱起眉,有些无奈地看向马车里的人。
“放开我!你??????”
“没赔我精神损失费就不放!”狭窄的路上两个孩子你扯我我扯你恨不得打起架,花店姑娘,蛋糕大婶听到响动也纷纷出来看热闹。女孩的脸红得就像番茄,再也忍不住骂了起来:
“你放开我!小流mang!”
“你说谁小流mang?!”小麦最听不得别人这么骂他,抬起肉呼呼的手臂就要打过去,忽然腕上落了块寒冰,有人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朝天辫晃了晃,小麦仰头看去——喝!!旁边的人也倒吸一口气,人群立马像煮沸的汤锅,食指尖恨不得戳到这两个不速之客的鼻子上。她眼睛红红地看着珑玥,一句话都说不出。小麦在心里噼里啪啦地骂开了——
这是什么怪物!没有眼睛还是眼睛瞎了?看起来才十多岁,怎么头发都白了!最恐怖的是,这人没有丝毫血色,就像吸血鬼似的!该不是得了什么病吧!
手腕要被捏碎了,整条手臂放进冰窟窿里似的冷得发麻,他使劲一甩,马车上的吸血鬼晃了晃。珑玥跳下马车,灰白的眼睛冷冷地看着男孩,小麦觉得自己就像掉进一片死亡沼泽,沼泽里的怪物声音冰冷:
“再说半个字,我就撇断这只手!”
旁边有人打抱不平:
“干什么呀!你们的马车快撞到人都不道歉现在还威胁小麦!”
“就是!你们太过分了!”
“哪里来的病痨!在这称王称霸不知羞耻!”
“赶出去!”
“对!赶出去!”
“快滚!”
“快滚!!”
罗看着周围面目狰狞的人们不知所措,裙角搅得不成样子。冰冷病态的少年对四周嘈杂的骂声充耳不闻,他没有放开男孩,逐渐露出癫狂的表情,罗心惊胆战地站在一边,伸出手试着去拉他的袖子。
“我们道过歉了,你还想打人?现在又无赖地说我们欺负你,你就是个流mang!”
“我不是!你才是流mang!放开我!”
“这句话她刚刚也说过,你为什么不放开她?”
小麦哑口无言,他只是想要几个钱买点零食,可不想惹上这种麻烦!现在??????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的手真的要被捏碎了!这个看起来随时会病死的人怎会有那么大的力气!那个女孩很害怕,声音都在颤抖。突然小麦只觉手腕一松,冰冷病态的少年轰地一下倒在地上,人群的嘈杂淹没了尖叫声。
“你当时就想欺负我,活该被我们少爷捏脱臼!”罗拿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边捡菜边和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说话。少年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头顶一根冲天辫,每次看着他的大眼睛罗就会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身影。
小麦的衣服没一天是干净的,整个人像在泥里滚过一圈,鞋面上是星星点点的油渍,黝黑的胳膊一年四季露在外面,脸上的伤也从不见好。小麦还是喜欢吃糖,特别是大道左边小巷子靠右第二家的软糖,甜而不腻,里面包着果汁或者梅子,小麦的嘴巴特会哄人,每次买了糖,老板娘还要往他兜里塞几颗。
还记得两年前的小麦,红着脸递给她一包药,说这个能治百病。现在想来,当初的误会到底什么都不算。小麦不是流mang,他有个九岁的妹妹叫饭饭,两兄妹的父亲是铁匠,母亲早逝,小麦从小就好强,大架小架打了不少,人看起来虽然瘦,可是筋骨血肉很结实,像匹桀骜不驯的小马。
黝黑的少年往嘴里丢了一颗糖说:
“你家的那匹马,毛也太长了!都遮住眼睛啦!”
“你千万别碰它!”
“我不敢!那天差点踢断我的肋骨。你家少爷呢?好些没?”
“老样子,不喜欢出来走动。”
“大夫说了活动活动对身体有好处,一天到晚闷在屋里能好么。”
“我家少爷不会听任何人的话。”
“没有啊,我看他肯听你的。”
“开玩笑也要有个度。”
她抱起一筐菜往厨房走,小麦不依不饶地跟过去。
“真的!”
“有完没完?我还要煮饭。”
“我帮你!”
“别添乱,你妹妹该放学了。”
“哦哦,对。这个你拿着!”说着小麦往罗的裙兜里塞了几颗梅子糖,嬉皮笑脸的少年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女孩摸摸裙子上突出来的那块,甩了甩手上的水,拿出一颗糖剥开红色的糖纸。
恩——还是这种酸甜的味道??????布满雀斑的脸生动起来。
“好吃吗?”珑玥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对脸上浮出笑容的女孩说,她急忙嚼碎了咽下去,双手搅起皱巴巴的裙子。
“少、少爷。”
她还是怕,面对他的时候说话总是不利索,脑子也不清楚。
十六岁的珑玥两年来长高了很多,还是瘦得厉害,衬衫白净。灰白的眼眸和头发,脸上平淡的神色辨不出喜怒哀乐,细长手指上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这样的病喝下多少汤药都无济于事。
“今天吃什么?”
“医生说?????”
“你想吃什么。”
“啊?”女孩仰起头看着珑玥,随即又连忙低了下去,珑玥背过身不再看她。
“粥我吃得厌了,换点别的。”
“是。”她小声地应着。
小镇的蓝天白云总给人一种近在眼前却触摸不到的飘渺感,枝头开满红艳艳的花,像不灭的火焰,五彩缤纷的风筝飞上天空,绿野空旷,春风把一条粉色的手帕吹得老远,孩童你追我赶跑过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笑声撒了一地,捡起来全是甜蜜的糖果香。
疏星点点,她跟着珑玥来到这片田野上,夜风吹起珑玥手中的风筝。
周围静寂,连虫子的声音都没有,不远处的镇子里透出星星点点的红光。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觉得。”他的声音依旧清冷。
罗思考了好久说出三个字:
“不知道。”
珑玥扯了扯手中的线,对女孩说:
“过来,帮我拉着。”
刚接过风筝,夜风呼地一吹,她捏紧手里的线,身体跟着风左右晃动,好像她才是只飘忽不定的风筝。覆过来的冰凉手指还是吓到了她,头顶轻浅的呼吸犹如时连时断的丝线,
珑玥自从失去了魔魂,两年来不是没有改变,身上的戾气和癫狂似乎随着眼里的猩红逐渐散失。女孩发如枯草,好像从未改变,每次看着她擦桌都会猜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她会抹一抹鬓角的发丝,然后把袖子卷得更高,阳光洒在那张并不美丽的脸上竟然变得如此柔和。她指尖的粗糙似乎划破了心脏某处,珑玥茫然了。
“我从小被期待成为更强的人,看着他们挣扎,尖叫,流血??????我其实不想这样。”他的法杖换来的总是死亡,他让人羡慕的血脉魔力总是带着血腥,“最肮脏的血就是最高贵的血”这是珑梵从小对他的教导,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心里不那么空寥寥的呢?
罗总和小麦呆在一起,只要吃了那颗糖,她就会露出很温暖的笑容,珑玥不知道是不是那颗糖有他没有的魔力。灰白的眼眸看着风筝淹没在漆黑的夜里,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启:
“那颗糖很好吃吗?”女孩不说话,眼睛睁得大大的,无边的夜空仿佛要把她吸进去,她连忙拉紧手中的线。
“我想??????就算没有快乐,没有悲伤地过一天也是好的。下一次,给我留一颗。”罗张了张嘴,喉咙就像被堵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没敢抬头看珑玥的表情,只是隐隐感到这个清冷的少年似乎在微笑。
女孩低下头望着手里的风筝线,声音微不可闻:
“我以为这些话,你是从来都不肯对我说的。”
珑玥拿出一把刀划断脆弱的风筝线。他没有忘记珑梵给他的任务,只是,此时此刻,他想先忘记一切,就做个普通人,在这个小镇里,和她一起。
阳光洒进绿藤环绕的小院,女孩把洗好的衣服晾起来,一只灰色的猫休闲地走过墙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皂香。她叉着腰呼出一口气,从裙兜里摸出两颗梅子糖,剥开一颗,把剩下的放进兜里。皮肤黝黑的男孩蹲在街边,露出一截强壮的背脊,他的嘴巴鼓鼓的,两颗果汁糖在嘴里滑来滑去。罗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饭饭呢?”
“去请小伙伴了。今天她生日,高兴得不得了。”
“清早我看见她了,那两个朝天的辫子是你的杰作吧!”
“除了本大爷,谁还能梳起那么霸气的辫子!哼!”
“饭饭他们这会儿应该到家了。”
小麦从地上跳起来,拉拉衣服,一双大眼落了阳光的金灿。
花店开着五颜六色的鲜花,橱窗中大大小小的蛋糕排成好几行,小镇上空掠过几只燕子,爬满绿藤的墙上隐约透出花花绿绿的涂鸦,罗提着一个粉色礼物盒,系一条乳白色头巾,蓝格子裙洗得干干净净。
“哟,小麦!又和女朋友出来逛街呀?”女孩低下头羞得耳朵根都红了,小麦转身吼了回去:
“二胖子你胡说什么呢!”
窗台边的小女孩咯咯地笑,怀里抱一只长耳朵兔娃娃,看到小麦欢天喜地地说:
“麦子哥哥,今天来我家玩!”
“今天饭饭生日,你也来吧!”
“好哇好哇!什么时候?”
“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小麦朝小女孩挥了挥手,罗认识这个孩子,没有双腿,终年坐在轮椅上,只有小麦会陪她玩。
“小麦。又打架啦?”
“爷爷好!”小麦冲着佝偻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学着老人家的口气说了一遍“又打架啦”,那滑稽的模样把罗逗乐了,脸上的雀斑似乎淡了些,头发也比两年前的黑了点,她的眼里透出糖果般的可爱,人还是懦懦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多。
老远就听见打铁的声音,火焰、木柴、铁水、汗的味道弥漫了这条街道。
“爸爸!”小麦双手捂着后脑勺对一个黑漆漆的健壮汉子喊道,那汉子脖颈上披着一条毛巾,低沉的声音就像他手中的铁器:
“去吧去吧!”
“爸!今天早点回家!饭饭的生日呢!”小麦扯着嗓子吼,生怕穿不透打铁的声音。
“哎!去吧!我现在很忙!”麦子爸转身走进火焰和铁水的世界
小麦回过头对女孩说:
“我爸晚上才能回家。”
打铁声渐渐远去了,他们在一家玩具店前停住,顺着商店旁边一条狭窄的楼梯爬到二楼。还没进门就听见小孩子打闹的声音,笑声快把屋顶掀翻,吃的玩的丢了一地,毛绒绒的玩具熊被扯掉了一只耳朵。小麦哗啦一声拨开拆得乱七八糟的玩具,沙发上的破洞露了出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
“这个,我家??????”
“没事。”罗微笑,把礼物盒放在桌上,很熟练地烧水泡茶去了。
软软的身体贴在她的腰背上,一把甜甜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罗姐姐,你来啦!”
她把开水倒进杯子,转身抱起扑闪着两只大眼睛的小女孩:
“今天是饭饭的生日呢!十一岁了!”
饭饭咯咯地笑,身上的粉裙子是她前几天缝的。
“看看姐姐带什么给你了!”罗打开礼物盒子。
“哇!!”周围的小孩子惊叹出声。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围巾手套和发卡。
白色的围巾上缝制着一个淡黄色小熊,花样是五彩缤纷的糖果,粉红手套,形状像一只可爱的猫掌,指尖处还特地塞了圆滚滚的毛球,手套边有松紧带,细致的心思都藏在这密密的针线里了。还有两对糖果色的蝴蝶发卡,蝴蝶的翅膀上加了一层淡蓝色的薄纱。饭饭把礼物盒抱在怀里,水灵灵的大眼睛弯起来,两个小酒窝漩在嘴角边。小伙伴争相想试一试,饭饭死活不给,抱着礼物盒冲进屋子,后面的一串小孩涌了过去。
“饭饭的礼物真漂亮,不像我的,笔记本儿、钢笔。”少年撅着嘴,眼里却全是笑。
“这是要你多读书少打架,自从认识以来你就没好过一天。”
少年甩了甩冲天辫,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喝起水来。
“再过两三个月就是冬天了,饭饭会起冻疮。我还要照顾我家少爷,你记得烧好热水,别让饭饭冷着了。还有冬天一定要穿外套,你总露着膀子也不怕生病??????”大大的眼睛转来转去,他静静地听着罗的唠叨,偶尔说着“知道啦知道啦”。
“别老打架,叔叔铺子里的活多着呢,有空多帮他。”
小麦撇了撇嘴:
“我就是学不会,我爸老嫌我碍手碍脚。”
“那你学得会什么?”
“我和软糖店的老板娘正在学制糖啊!你看!”说着小麦从衣兜里拿出几颗怪模怪样的糖果,不知捏在手里化了多少次又凝固了多少次。
“你??????你到底要不要?不要算了!”
女孩拿起一颗糖,剥了糖纸往嘴里一丢,眯起眼睛——恩,梅子糖,甜味很足。她看着少年脸上局促的表情,心想我又不会嫌弃你什么,就算糖不好吃也没关系。梅子糖又要被少年捏化了,罗连忙抢过来放进裙兜里:
“送我的东西可不能收回了!”
太阳沉入山谷,小镇的喧嚣渐渐平息。罗站在玩具店旁边对小麦说:
“我认识路,今天饭饭生日,你多陪陪她。我回去了。”
“多待一会都不行?忙着照顾那个痨病鬼??????”
“他不是痨病鬼!”见罗快要生气,小麦赶快赔笑脸:
“好了好了是我说错话,那你路上小心。”
“和饭饭说,我有空来找她玩。”
“恩。”
夜灯在昏黄中亮起,女孩推开小院的门,把晒干的东西收起来。
“回来了。”
听到珑玥的声音她连忙转过身,微微低下头:
“少爷。”
灰败的眼眸不辨喜怒,珑玥走进屋,递给罗一个小拇指大的袋子:
“见到小禾的那天再打开。记住。”罗接过来,把小袋子放进怀里贴在心口。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说:
“真的不能再多呆一会儿么。”
“他们闻到了我的气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可是小麦他们??????”
“我们能做的只有离开。”
“是。”
罗提着箱子走进马车,珑玥身上披着一件黑大衣,黑色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他走到那匹棕马旁边,从袖口上扯下一颗白色的石头,低声说:
“眼睛我先还你一只。把她带到鹰族荒原,找到鹰王。那时你就自由了。我保证。”说着扒开长长的马鬃,把白色石头放进马首侧的凹槽处,马嘶鸣一声,银白波浪状的美丽皮毛迅速长出代替了原本邋遢的棕毛。罗急忙向马车外看去,只见马背长出一对白色翅膀,扇动几下带着马车往空中飞去。她一个不稳撞在窗边,挣扎着掀开窗帘,地上的黑影越来越小。
“珑玥!”她大叫一声哭出来,想从窗子跳下去,正在飞翔的雪马突然一停,她往前一冲,脑袋撞在马车上昏了过去。
镇外的田野上有巨大黑影正在移动,隐约传来野兽喘息嘶吼的声音,镇里的人全醒了。他们是普通人,没有城堡魔法师的血脉魔力,也不受城堡的保护,天灾人祸只能凭借人力抵抗。这次??????恐怕又是兽人侵袭吧!幼儿、妇女、老人全部转移到地下室去了,男人们手持铁器,光着膀子站在进入镇子的路上。小麦拿着刀站在父亲身边,眼里全是满满的恨意,他的母亲就是被邪恶兽人吃掉的,那时候小麦六岁,饭饭才三岁。
一个裹着黑大衣的人走出人群。
他怎么出来了?
罗呢?
“她在安全的地方。”珑玥看着小麦四处搜寻的样子说。小麦松了口气,看着少年苍白透明的下巴,手中的刀握得愈发紧。
“你们打不过他的。快走吧。”少年声音清冷,如同深井泉水。
“别小看人!等会儿谁尿了谁孙子!”小麦扬扬手中的刀,珑玥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既然如此,听天由命好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珑玥得不到答案。或许还想站在屋顶看着小孩子奔跑而过的身影,时间久了,他竟然觉得这里的天空是从未见过的清澈。
巨大的黑影渐渐明晰,野兽嘶吼震耳欲聋。
珑玥目中一凛,把帽檐又往下压了压,遮住灰白的眼睛和头发。
“珑玥!珑玥!!”三米多高的野兽立在荒草上。
这是什么怪物!小麦瞪大眼睛。怪物右半边是狗熊,左边是扭曲的人形,狗熊独眼猩红,獠牙外露沥着涎水,野兽狂暴的气息席卷了这片田野金秋。
“七年!!我终于找到你了!”人声中混合了兽类粗粝的嗓音,它狠狠地跺着脚,地面震动起来,兽牙咬得咯咯作响。
“中了我的兽异术,还能坚持活到现在。我是该赞美你对岚的忠诚,还是该敬佩你的心理素质?”少年的声音中透着过于明显的不削和讥讽。
“你如今被抽去魔魂还敢逞威风?!”异兽一下子打飞珑玥的帽子,看着那灰白的头发和眼睛哈哈大笑。
小麦挺起胸膛指着兽人的鼻子大声说:
“你们之间有恩怨到别处算账去!要不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异兽人目中癫狂肆起,对着漆黑的夜空嚎叫不止:
“恩怨?!我们是血仇!!我曾经也是一个普通人!就是他把我变成这怪异的模样!我要你死!!”狗熊血淋淋的爪子盖下来,珑玥往后闪开,轰地一声地上出现一个深深的掌印。
“岚城的人都是笨蛋么?以为我失去魔魂就没办法施咒了吗!”少年眼底血色蔓延,嗜杀之相尽显,一把绿焰法杖握在手中。
异兽人往后退了一步,突然对镇上的人说:
“看到了吗?!这个魔鬼叫珑玥,珑城血脉魔法师的后裔!会施展可怕的咒术!!血咒和兽异就是他的代名词!!你们不害怕吗?他终有一天会杀了你们的!!”异兽人不是不怕,他知道以一己之力根本碰不到珑玥的一根头发,何不把他推向风口浪尖,联合镇上的人一起弄死他!
手持武器的男人们议论纷纷,两年来他们对这个少年一点都不了解。他不经常出门,也不和任何人友好,那个叫罗的女孩好像是他的仆人,经常叫他少爷。这么说来他或许真的是城堡魔法师!拥有可怕的魔力,要杀他们就像捏死蚂蚁一样!他们的敌人转移了,每个人用猜疑、愤怒的眼神盯着这个手握法杖的少年。
狂风卷起,珑玥的呼吸逐渐粗重,兽人看着他变异的身体,恐惧从一双兽瞳扩散开来。他想起七年前珑岚之战的惨状??????二百多万人瞬间被绿色的火焰包裹,最终变成半人半兽的可怕怪物!而那个珑族魔法师桀桀地笑着,幼小的身体化作燃着绿焰的骷髅,就像现在这样!绿焰魔杖发出凄厉的尖叫,异兽人突然慌乱地大吼起来:
“看到了没有!看到了没有!!杀了他!杀了他!!”
镇里人从来没见过这样恐怖诡异的景象。小麦的身体不自主地颤抖,他突然想逃!越远越好!这个珑玥,身上散发出恐怖的死亡气息,那是地狱的鬼!!
正在异变的珑玥眼前浮现出那个织着围巾的身影,阳光遍布小院,她说这是给饭饭的生日礼物,她仔细地把棉花塞进棉布小熊的肚子里,拿起一根细细的筷子把棉花塞匀??????突然狂风暴雨!黑暗撕碎了一切,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消失在空中。
“喝??????喝??????”燃着绿焰的骷髅一步一步走向兽人,他的声音类似哭泣,绿焰火光映透了每个惊惧的脸。
血腥味掩盖了糖果的甜腻,夜灯破碎,尸体遍布街道。一只绿焰骷髅拄着法杖走出尸堆,他嘴边鲜血淋漓,只剩骨头的手紧紧攥着一条脏污的围巾,上面缝着一只掉了一个眼睛的棉布小熊。
“罗??????喝??????喝??????”魔鬼的喉咙里发出沙哑可怕的声音,他举起法杖一划,玩具店轰然倾塌。
罗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她瞪大眼睛捂住嘴,化在裙兜里的梅子糖就像一股沸水烫进她心里。
饭饭。
小麦。
大叔?????
都被眼前这个魔鬼给杀了!!他骗人??????他始终在骗人!什么魔魂不在、什么能感受到喜怒哀乐,全是骗人的!!这才是他!!这才是珑玥!!!嗜杀残暴才是他的真面目!!她想起两年前珑玥掐住她脖子时脸上浮现的癫狂笑容,那猩红狭长的眼仿若噩梦,她突然怨恨起自己——怎么会轻信这只魔鬼的谎话!
绿焰骷髅摇晃着向她走去,站在女孩面前张大嘴,喉咙发出喝喝的声响。珑玥知道她认不出自己了,失去了魔魂他便不能恢复成人,直到绿焰耗尽方能化为尘埃。可是他??????就想问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干什么要回来。
“你杀了饭饭。是不是?”女孩轻轻地问着,骷髅把染血的围巾向她递过去。我没有杀他们,这个还给她。女孩低下头看不清表情,她突然用力打掉没有皮肉的手,珑玥想去捡地上的围巾却被她一脚踩住手背。他看过去??????一张布满泪水和恨的脸,恐惧和愤怒让这张脸变得愈发狰狞。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她举起一把斧头,用尽全力往骷髅的颈部砍去。燃着绿焰的骷髅头滚落在地,无头之身瞬间化为绿色的尘埃,消失殆尽,绿焰魔杖瞬间变成枯木倒在地上。她笑着捧起地上的骷髅头,在那燃着绿焰的额上轻轻一吻,随即往地上狠狠摔去!火焰熄灭了。
少年的头颅睁着一双灰败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某处,大火之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姐姐。”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小丫头怯怯地在她身后唤,她身影晃动如遭雷劈,慢慢转过身看着对面失去一条臂膀的小麦和满脸血污的饭饭。饭饭跑进罗的怀里,抱着她的腰大哭。
小麦黯然地看着地上的头颅说:
“兽人侵袭,珑玥救了我们。镇里的人要杀他??????”
罗什么都听不到,眼里混沌一片,身体突然不自觉地抽搐起来,小麦急忙上前用独臂抱住她:
“都过去了,你、你??????”
女孩嘴里不知在说着什么,蹲下来抱起少年的头颅,拿着一根枯木往镇子外面走。小麦想追上去却被那眼里的冰冷吓住。
“别跟着我。从现在开始,别跟着我。”
一匹长着翅膀的雪马飞上高空,往西北方向去了。
火焰烧尽了这个小镇。
数年后,饭饭还在问罗姐姐回不回来,早已长大成人的少年把梅子糖放进罐里,没说话。他不再梳着冲天辫子,一头短发就像个刺猬。皮肤黝黑的青年有时候会坐在绿藤环绕的小院子里,对着一个小板凳不知觉地笑起来,墙头走过步伐轻盈的猫,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厨房对他说:“放学了,快去接饭饭!”
枝头的红花就像一簇簇焰火,五颜六色的风筝飞向高空,那是一个又一个缤纷的心愿,遗留天际,散发着糖果的甜香,停在记忆深处不明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