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轩第一次见到苏修墨是在一间酒楼中。
许是后半夜的缘故,昏暗的街道寂静的只听见吹在耳边的风声,刮得脸生疼。连素来热闹的街道也嫌这严寒过于磨人而显得冷清,那日是腊月二十九。寻常百姓家该置办的年货也多已置备齐全,街上的店铺多是大门紧闭。连那向来是歌舞升平丝竹管弦之声不绝的青楼也少了萎靡之声。偶尔一两个路人经过,也是裹紧了衣服行色匆匆。走过小巷口拐进巷子里就能听见稀疏的人声,或是紧密相拥互相取暖的夫妇,或是嚎啕大哭响彻整条巷子的孩子,还有不知哪家院中树上的夜莺不厌其烦地宣示着它在黑夜中的霸权,九命的猫咪抓到了肥硕的老鼠而发出的兴奋到近乎凄厉的嘶喊。
凌轩漫步目的地行在空旷的巷子里,腰上挂着的酒壶已经见底,跟着见底的还有钱袋。凌轩撇撇嘴,要不是为了跟修罗门那十几个人玩猫抓老鼠的游戏,耽误了太多时间,也不至于落魄至此。左拐右拐又绕回了原先的那条街,凌轩嘴角扯起一抹笑,十二岁离家后,也有将近十年未归家了。
街角的那点昏黄光线突兀地闯进视线,幽暗的灯火看上竟有些诡异。凌轩记得方才那里还是沉浸在黑暗之中。凌轩扯下酒壶,将酒壶往空中一扔,又一个跃起接住酒壶,嘴角勾起邪魅的笑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小爷我今天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走近了看才知道是一家酒楼,黑底金漆的“无妄”二字便跃然于眼前,白色灯笼将周围的环境愈发凄清。凌轩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打量着那两个字,片刻之后才提步迈进酒楼。酒楼内物什少的可怜,入眼处只有一方柜台,一张案几,桌上一套青花茶具,连寻常茶楼所见的桌椅都不见。凌轩心里犯起了嘀咕,这倒没有一点酒楼的样子。再走近看,珠帘便遮住了视线,依稀可见那后面是木梯。凌轩隔着些距离,并不见那珠帘上挂着的珠子闪着明晃晃的光。许是光线太暗了,凌轩想。
“店家,可有人?”凌轩跃到那张案几后的椅子上,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凌轩顿了一顿,又继续懒散地倚在椅背上,一只脚也不老实地踩在了椅子的一个角上,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一脸闲适。
凌轩自小在江湖闯荡,肤色却不同于练武之人的麦黄色,而是白皙,五官的棱角分明,一双丹凤眼并不能给这张脸增添些英气,微挑的眼角让人忍不住将他和跋扈相联系。凌轩不见有人作答,便躺的愈发随意。
“公子有何贵干?”如玉般温润的声音传入耳中,凌轩的心里没来由一颤,不同于一般男子的粗犷却又不是女子的温顺,倒像是无意间洒在心间的暖阳,却又分明带着些寒意。凌轩偏过头看到珠帘内走出一白衣男子,嘴角微微噙着笑意,手上执着一柄纸扇,长发未束冠,只是任其随意地披散在背后。煞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唇却是触目惊心的红。凌轩想,可能是白衣的缘故。
凌轩并未起身,仍维持的先前的姿势,看着朝自己走来的男子,随意地将酒壶丢到了桌上,笑的不怀好意。凌轩意外地发现,从那男子出现到靠近,自己竟未觉察到一丝气息。
“你这可有酒?”凌轩入江湖近十年,除了一身武艺为人称道,再有的就是那一张连降龙十八掌也打不透的脸皮。
那白衣男子一愣,待反应过来后点点头,道:“公子随我来。”
凌轩傻傻地跟去,走了几步才又折回身拿起桌上的酒壶。
“这酒楼只有你一个人吗?”凌轩跟在男子身后穿过珠帘上楼,木质的楼板应是年岁久远了,踩上去总能听到“吱呀”的声音,似乎随时都会塌陷。这酒楼,安静的有些惊悚。明明离闹市不远,却又好像与闹市隔绝,听不见外界的一丝杂声。凌轩左右打量着,扯出了一个话题。
“还有我的一个随从,叫不二。”男子并未看凌轩,声音平稳地回答了凌轩的问题。
“我叫凌轩,你叫什么?”凌轩几步赶到了那人的面前,身子前倾,原本彼此之间恰到好处的距离被拉近,男子的脸便也近了几分,凌轩觉得那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美。所谓的风华绝代用来形容眼前的人并不为过吧。与男子的视线接触时,凌轩清晰地感觉到了胸膛里一颗跳的忐忑的心。
“苏修墨。”男子垂下头,视线便与凌轩的错开,一双眸子里看不见神采。
凌轩将这个名字在心底反复念叨,记忆也被搜寻了好几遍,却不见任何与这个人相关的痕迹。但凌轩近乎确认地相信,这个人他是认识的。
“你从没见过我。”苏修墨忽而抬眸,与凌轩对视。这一次,是凌轩垂下头,带着心事被窥破的窘迫与难堪。
“那定是修墨见过我了。”凌轩带着痞笑抬头,却让苏修墨的身子明显一僵。
苏修墨并未作答,而是绕过挡住自己的凌轩,径直往上走去。修墨,修墨,已是百年有余没有人这样称呼自己了。凌轩看着苏修墨瘦削到寂寥的背影,真的是很瘦的人,踩在这样的梯子上,竟听不见一点声音。
“修墨别恼啊。”凌轩急着转身跟了上去。
行至二楼才发现,这与寻常酒楼别无二致,大厅里摆放着十几套红木桌椅。凌轩如果看得足够仔细,就能发现每一套桌椅上都堆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房顶上是一张张织的结实严密的蛛网,仿佛很长时间都不见有人到过这里饮酒笑谈人生。
苏修墨并未停下,仍旧继续上了三楼,推开了一扇对开雕花木门,为凌轩让开了一条路。空荡荡的大厅里凌轩的脚步声听上去有些突兀。凌轩朝里观望着,一张圆桌,几条白色纱幔被风吹的飞扬起来,如同苏修墨未束的长发那般洒脱,纱幔内的景象看不分明。圆桌上放着暗色酒坛,酒坛外壁还黏着泥土,在空气里散发着冷冽的清香。
凌轩跑到那张桌前,将红色封坛揭开后扔到了脑后的地上,仰头便往喉里灌酒。入口明明是柔的,彷如自己所听到的苏修墨的声音,到了喉道却成了刚烈的刀子,一刀刀地割得喉咙生疼,但滑入心底又成了醉人的蜜,甜的不忍作罢。
“好酒好酒!”凌轩自认行走江湖数年,品过美酒无数,却从未尝过这般的烈酒。“修墨,这酒私藏了不少时间吧?”
苏修墨始终站在房门处,身子无力地倚在门上,折扇被放置在太阳穴旁,眨眼看着凌轩。这酒,是一百多年前所酿,自然是烈酒,只是面前的这个人不记得了。
凌轩见苏修墨不答话,自觉无趣,索性只顾喝酒。轻轻旋开酒壶的盖子放在桌上,将酒坛里的酒倒入随身携带的酒壶中。苏修墨记得那个酒壶,竹制的酒壶,连壶面上雕刻着些竹。苏修墨记得,那是百年前自己亲手所制。明明已经不记得了,却还留了这些东西。不记得的人只是单纯地喜爱,记得的人每看一次就忍受一次凌迟之刑。
苏修墨注视着他的动作,忍不住摇头。刚刚灌的尽兴,洒了不少酒到地上,地面上好像开出了一朵花,连灰尘都滚成了土珠,现在倒是不舍得浪费一滴了。苏修墨恍然,这屋子已经一百余年没有人居住了。时隔一百多年,他站在自己面前同自己说话。
凌轩将酒壶装满后,还在耳边晃了晃,满意地冲苏修墨眨眼。他摇晃着走到苏修墨面前,原来苏修墨比自己还高了些许,大概是人消瘦的缘故,只觉得他虚弱得随时都会倒下,才让人忽略了他的身高。
苏修墨看着面前的人,黑衫玄衣,墨黑的发垂到后背上,额前的几缕碎发为他添了几分凌厉之气,一张脸是秀气的,如同百年前初见那般。
当朝皇上之密友,丞相之独子。十二岁初涉江湖,拜在“多只手”方岁门下,学的一手偷鸡摸狗的好本领,而后凌轩的江湖经历更是证明了这一本事的重要性。
十四岁拜别方岁,只身浪迹天涯。行至断魂楼,盗取其秘笈《花骨神掌》,潜心修习,一年后终成。
后又混入峨眉,偷练其独门剑法,习成后再入少林,习得少林心经。
及至十六岁,已是江湖少有的高手,而后拜剑尊夜孤风为师,从师三年,将其剑法与峨眉剑法合二为一,至此,江湖上也是难遇敌手。
凌轩又是路见不平之人,三年前一举剿灭修罗门,成江湖侠士,名声高涨。那些江湖人渐渐地也就忘了他之前干过的那些缺德事,见了他会恭敬地称呼一声“凌大侠”。
如今误打误撞进入自己这酒楼,也与修罗门脱不了干系。
“修墨,改日我再来拜访。”凌轩得意地冲苏修墨挤挤眉,飞身离去。
苏修墨看着黑暗里逐渐消失的身影,沉思了良久,最终也只是自嘲地笑笑。
人世间地府中,一百年便是一个轮回。一百年后,尘归尘土归土,往日里见面厮杀的仇敌也能相逢一笑,耳鬓厮磨的爱人形同陌路,路边的花辗转磨灭了多少次的生命,连这江山也已易主多时。
总是有例外的人。一如最初在忘川之畔的等待,等到心化成了灰烬,等到昔日的甜蜜恋人各自拥着爱人再堕轮回之境,等到连那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的白发婆婆也唏嘘垂泪,却等不到所等之人,连一个相似的眉眼都不曾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