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弗从怀中掏出苏洵的回信,放在小莲手中,说:“莲妹,看信。”小莲早知王弗此来正为此事,但她仍是眼睛抬都不抬,拿过针线活接着做起来,一边说:“姐姐,小莲不看。”王弗佯怒道:“姐姐叫你看,你就看。”小莲摇头不语。王弗叹道:“莲妹,你有块心病,姐姐今晚要给你去掉。我呀,是真喜欢你,打心眼里喜欢你。不仅是我,子瞻也喜欢你!”小莲抬头,眼中露出欣喜,转即又羞惭地低头不语。
王弗看出了小莲眼中的欣喜,长舒了一口气,笑道:“这句话讲出来,倒也不是那么难。小莲,你说说,姐姐一家对你怎么样?”小莲忙说:“姐姐,小莲父母去世,也无兄妹,亲族零落,正是天地间孤伶伶一人!幸得姐姐一家收留小莲,待小莲亲如骨肉,小莲心中感激之情岂能言说……”王弗听此,联想起小莲的身世,不禁哭道:“苦命的莲妹,你只须记着,你不是孤身一人,你有子瞻,有我,有迈儿,我们不是收留你,这里就是你的家!”小莲亦落泪,感激地看着王弗。
王弗收住眼泪,接着说:“莲妹,当初认识你,知道你出身官宦人家,读了那么多书,又有那样的见识,我就--”小莲忙抢着说:“姐姐,你……你通晓事理,万里无一,小莲岂能相比?”王弗笑着说:“莲妹,与你相比,我就没见识,没胆气了!”小莲又欲辩驳,王弗掩住她的口说道:“你听我说,莲妹。我就觉得,你是那女中丈夫。子瞻说话做事,你不仅懂,而且能为他答疑解惑,帮助于他,这实在难得。以子瞻之才,在男人中都难觅知音,何况你还是个女流,所以你才是子瞻的红颜知己!而我只能替子瞻生儿育女。”小莲欲言又止,王弗接着说:“你不要说话,听我说。我想,在这世上啊,也只有子瞻能和你相配。可是,可是--可是,我怕委屈了你,就一直不敢跟你说!”小莲不禁哭了起来,不是委屈,而是为王弗能如此体谅自己而感激。
王弗接着说道:“杨老夫人去世后留的那封书信,说要将你托付于子瞻,我才知你心里答应了。这才写信给老爷,老爷也同意你在除去丧服后,让子瞻娶你!”小莲哭道:“姐姐,别说了!”王弗抚着小莲的背,眼中也含着泪水,说:“莲妹,你千万不要觉得委屈,子瞻和姐姐一生都会疼你、让你的!”小莲扑倒王弗的膝盖上,放声痛哭道:“姐姐,我的好姐姐!”王弗也抚着小莲的头流着眼泪,但这是高兴的眼泪,兴奋的眼泪,是冲破了重重心理障碍后释然的眼泪。
由于要给巢谷接风,又要释放犯人,苏轼又违犯了中秋节到府衙议事的规矩,依律要罚铜八斤!第二天晚上,苏轼见饭菜不如以往,笑问采莲道:“表姑,这饭食怎的越来越粗淡?一点荤腥都不见,莫不是让我们吃斋!”王弗忙说道:“夫君这官当的,被罚半年俸禄,又被罚铜八斤。你又不是财主,岂能不省俭着点!亏得府衙让巢谷兄补了签判厅的书记官,要不,我们一家人岂止是吃斋,真要被饿断肚肠了!”众人皆大笑。
苏轼一怔,恍然笑道:“噢,让大家受委屈了。”巢谷也笑道:“哎呀,本来嘛,在苏子瞻家只能吃得满腹诗书,饭是吃不饱的。”王弗佯怒道:“就知道,跟了你是受穷的命!”说完看了一眼小莲,小莲羞涩地低头。巢谷对此仍懵懂不知。
苏轼笑着说:“真的?那我问你,一个是又笨又丑的土财主,一个是虽穷却英俊潇洒的大才子,你要哪一个?”王弗故意迷惘摇头寻思,表示很难做出选择,众人也笑看着王弗,期待她回答。苏轼放下碗,笑道:“我来讲一个故事吧。从前啊,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到了出嫁的年龄了,媒人上门来提亲,说啊,东家有一个小伙子,又笨又丑,可家里很有钱;西家的小伙子聪明英俊,但家里很穷。媒人问,姑娘啊,你选哪一个呢?”巢谷也忙问王弗选哪一个,王弗还是故作沉思状。小莲已想明白,微笑着低头吃饭。
苏轼看看王弗、小莲,学着王弗沉思片刻,慢悠悠地说:“那姑娘沉吟了半响,对母亲说:‘娘啊,我到东家吃饭,西家睡觉,如何?’”众人喷饭大笑。王弗也放下碗筷,敲打苏轼,佯怒道:“叫你坏,叫你坏!我看你是又丑又笨又穷!既无人到你家来吃饭,更无人来你家睡觉!”小莲笑得捂着肚子,众人笑得前仰后合。苏轼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故事嘛,就叫东食西宿。”
片刻后,王弗突然想起前两天苏轼所占之卦,不就是应了今天的罚铜八斤吗?于是向苏轼问道:“你既然能起卦算出罚铜八斤,那你算算我们家什么时候才能有钱?”苏轼一脸无辜地说:“我哪里会算?你以为我是算命先生?”王弗疑惑地问道:“那怎么能算出--”众人也想起前日苏轼所算之卦,纳罕地望着苏轼。
小莲笑道:“姐姐,按照大宋官制,节日官员不到衙门议事,罚铜八斤。哥哥原就不打算到府衙议事,要到监牢去看望犯人,故而知道自己会被罚的!”众人恍然大悟,长出了一口气,巢谷温柔地看着小莲,一脸的欣赏。
吃过午饭,众人收拾饭桌,苏轼抚着肚子在庭院中和巢谷说话,忽听得门外有人敲门。巢谷上去开门,只见参寥穿着一件半旧的袈裟,拄着锡杖在门外施礼。巢谷惊喜道:“哎呀,是陈凤--噢,参寥兄!”苏轼也迎了上来,兴奋地说:“参寥,哎呀,想煞我了。”一家人听到声音也迎了出来,苏轼把参廖介绍给大家。
参寥双手合十,施礼道:“小僧游方到此,诸位施主,小僧有礼了!”众人笑着回礼。苏轼学着参廖道:“阿弥陀佛,有礼便是无礼,无礼便是有礼。有理无礼,无理有礼。何须施礼!”二人哈哈大笑,携手进屋。
进得屋中,苏轼向王弗说道:“弗儿,快给参寥兄上斋饭。”参寥诧异道:“你们难道知道我来?”王弗笑道:“我们刚刚吃过斋饭。”参寥更是疑惑,问道:“你们吃斋?”苏轼笑道:“为了迎接你,我们全家只好都吃斋饭了!”参寥还是一脸的不解,众人大笑。
王弗端上素餐,笑道:“参寥大师,别听他的!”参寥看见饭食,忽然明白,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子瞻兄,只道你在红尘中做官,却原来吃得空门般素净。苏子瞻总是苏子瞻,凡事必然不同凡响。”苏轼看看参寥,豪爽地一笑。
吃完饭,苏轼和参廖边喝茶,边聊天。这时巢谷快步进屋,兴冲冲地说道:“子瞻,你看谁来了?”苏轼和参廖起身,却见章惇匆匆地从门口走进,苏轼大喜,笑道:“哈哈,定是参寥兄佛光普照,竟把子厚兄都引来了。”章惇与参廖相见亦大喜,施礼过,几个老朋友就亲密地攀谈起来。
章惇此次是商洛县令任期已满,趁回京复职之前来凤翔看看老友苏轼。因此相比于上次的匆忙,这次可以多盘桓一段时间。
这日,苏轼在公务之余,和章惇、参廖以及一家人在凤翔附近闲逛。一行人来到凤翔街道,苏轼与章惇骑马,走在前面。巢谷赶车,参寥步行,车内坐着王弗、小莲,大家有说有笑。
苏轼赞叹道:“子厚兄,你这商洛知县,几年来政声极佳啊!”章惇笑道:“那可比不上你子瞻兄!建官户村,改役、豁免役户,哪一样不是朝野震惊!”苏轼笑道:“我和你不同,你是正道,我是邪道。”章惇一本正经地说:“邪道?嘉祐以前太学体是正道,被你老兄那么一冲,太学体从此就变成了邪道了。哈哈,不瞒你说啊,我要是也有皇上和朝廷的宠爱,我宁愿走‘邪道’!”
苏轼笑了笑,说:“子厚兄还是当年的脾气!你我先不谈官事了。我今日暂无公务,正好偕同你,还有参寥兄来游览游览这凤翔的风景。咱们今天就四处散散心!”章惇痛快地说:“既来之,则安之,恭听子瞻安排!”苏轼试探着问:“哎,要不要叫上张璪,他也是你我的同年。”章惇摇头正色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苏轼点点头,回头对车上的参寥说道:“参寥兄,我等先去游历何处呀?”参寥道:“子瞻兄是地主,贫僧随人脚后就是。”王弗笑道:“要不是参寥兄来,我们恐怕难得一游。”苏轼不好意思地仰着头说:“哎--明明是夫人你自己不愿外出嘛,这能怪得了谁。”小莲笑道:“原来要有大和尚相陪,哥哥才肯出游!”苏轼道:“知我者,莲妹也!既是陪大和尚来玩的,我等就先去开元寺。开元寺中壁上有王维和吴道子的画,我们一同去欣赏吧!”
不一会儿的工夫,一行人已到开元寺,抬头一望,只见寺庙巍峨,松柏林立。苏轼、章惇下马,巢谷扶王弗和小莲下车,大家一同走进寺中,迎面便看见寺院内两边的画壁,众人边走边看画,不禁啧啧称叹。
王弗指着画上一人飘逸的衣襟对小莲说:“妹妹,你看,这就是‘吴带当风’!”小莲说:“那姐姐就给我讲讲这‘吴带当风’吧!”王弗看着画说道:“那姐姐就露怯了。‘吴带当风’啊,说的是唐朝大画家吴道子画风流畅飘逸,尤其是喜欢酒后作画,醉眼蒙胧中,将人物的衣带一笔勾出,中无断绝,使衣带如临风飘举,令人有飘飘欲仙之感!古人评论说‘天衣飞扬,满壁风动’。故而吴道子被前人称为‘画圣’。”众人都对王弗的博学赞叹不已,章惇摇头叹气道:“要不妒羡苏子瞻呀,实在很难,难啊。”
看完壁画,王弗和小莲到宝殿内烧香求福,苏轼和参廖、章惇来到后院,与寺中住持闲谈佛法。住持见参廖谈吐不凡,忙问其名,苏轼介绍后,住持不禁点头称道:“原来竟是参廖大师,闻名已久,不想大师竟这般年轻!”
游罢开元寺,众人又来到寺庙附近的黑水谷。这里极为险峻。往上看,可见古木参天,遮天蔽日,巨石嶙峋;往下看,则见谷底湍流激奔,可闻其声如雷。深谷之上架有一块横木,前有绝壁而立,深谷中的激流不时带上来阵阵凉风。时值盛夏,来到谷边却感凉意沁人发肤,令人有不寒而栗之感。
王弗和小莲见此险境,就停下了脚步,坐在谷边稍远处的树荫下。苏轼、章惇和参寥、巢谷继续前行。王弗远远地叫了一声:“夫君,小心些。”苏轼回头道:“知道。”又向前边走边说:“参寥兄、子厚兄,想不到吧,我凤翔一边缘小城,竟还有如此美景啊!”众人皆点头赞叹。
一行人很快来到架在绝壁上的横木前,章惇一脸英气,向苏轼说道:“子瞻,沿着横木,过去在那块绝壁上题几个字如何?”苏轼看了一眼下面的深谷,连连摆手,笑称不敢。巢谷一捋衣袖,上前道:“这有何难,待我过去就是。”巢谷从章惇手中取过笔,上前欲过,见脚下深渊,却不由得迟疑了一下。
章惇见状,笑道:“哈哈,诸兄不会是怕了吧,待我去写来。”说着从巢谷手中接过笔,向前走去。参寥神情寂然道:“子厚,不可无谓铤而走险。”众人也欲上前劝阻,章惇毫不理会,来到横木前,把长衫向腰间一掖,毫不迟疑,从容踏木至对岸,然后一手扶住绝壁突起的一块岩石,一手在巨石上写了几个大字:苏轼、章惇游此。尔后又毫无惧色、轻松自如地重回过岸来,拍拍手,笑看着大家,眼中透出自得之色。
苏轼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参寥,参寥会意点头。巢谷忍不住赞叹,但又觉得章惇的眼中有着不同一般读书人的凶戾之光,遂轻声对苏轼说:“哥哥,子厚可谓胆大包天啊。”苏轼不理会,死死盯着章惇道:“子厚,你终有一天会杀人。”章惇不解地问道:“何以见得?”苏轼语气和缓下来,但仍正色道:“敢于玩弄自己性命之人,也能轻取他人性命。”章惇笑道:“呵呵,子瞻言过了,在我看来,这绝壁犹如平地,并无危险。”参寥低头,双手合十,呢喃道:“阿弥陀佛,一切诸法,无不由心。善哉,善哉。”
游历了一天,众人回到苏轼家中,天已向晚。苏轼安排参廖和章惇歇下,回到自己屋中。小莲端来洗脸水,王弗拿来笔墨,苏轼遂就着笔墨摆弄文稿。王弗看着小莲忙碌的样子,对苏轼笑道:“不知你前生如何修来的福气,让我们两个伺候你!”苏轼会意,停下笔,也笑道:“噢?看来夫人是心有不平啊!不过啊,人同此心,情同此理,换了我啊,我也不平!让这么两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来伺候我一个臭男人,真是上天不公啊!”说罢忽然站起来沉思,一本正经地说:“要不这样,待参寥兄、子厚兄走了,让我伺候二位如何?”小莲笑笑不语。
王弗笑道:“夫君可越发油腔滑调了,该打!”举起手佯装要打,小莲道:“哎--姐姐别打,别把哥哥的诗打跑了!”苏轼笑道:“呵呵,好,明白了,下次要是再挨打,就说要写诗!”王弗笑道:“你呀,我还以为你这两日跟着和尚道士们悠哉游哉,也想要出家了呢!”苏轼一脸正气地说:“出家?弗儿放心,有你俩在,就是让我做汴京大相国寺的住持我也不出家!”小莲听罢,捂着脸低下头。
苏轼心中自觉失言,急忙转口,故作惊讶状,说道:“哎,看看,我写了八首诗,凑齐了《凤翔八观》,就是凤翔的八处景观。这一是《石鼓歌》,二是《诅楚文》,三是《王维吴道子画》,四是《维摩像唐杨惠之塑在天柱寺》,五是《东湖》,六是《真兴寺阁》,七是《李氏园》,八是《秦穆公墓》。”说着,一边誊写,一边将誊好的诗稿交给王弗。
王弗接过诗稿念道:“《石鼓歌》。冬十二月岁辛丑,我初从政见鲁叟。旧闻石鼓今见之,文字郁律蛟蛇走……”小莲也接过一叠诗稿,念道:“《东湖》。吾家蜀江上,江水绿如蓝。尔来走尘土,意思殊不堪……”两人念罢都啧啧称叹。苏轼这时却善感地说:“弗儿、莲妹,到凤翔快两年了,难得清闲这一二日。为官这般忙忙碌碌,竟连写诗著文的闲情都没有了,唉!”王弗笑着抚慰一番。
过了几天,章惇和参廖向苏轼告辞,欲一同往汴京去。章惇去复职,参廖欲往汴京大相国寺拜见自己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