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百亦打过电话后,独自走在大街上的弥亚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学校里有一些住宿生,每次从家里回到学校时总会眼眶红红地舍不得。所有人都如此热爱着自己的家。可是此刻弥亚却发现原来自己那么想要离开家,逃出来时才觉得自己有活着的感觉。
生命里最重要的地方,有一天你却想要逃。
十八岁的弥亚心间持续下着一场雨,随着成长的身体绵延,一丝一丝扣着清冷的凉。
弥亚停下来,看着墨色橱窗反射出的自己。额头上裹着纱布,身上背着一只大包,一脸倦容,看起来毫无中学生的生气,疲倦和茫然把心底填得满满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生活变成一部冗长无趣的低成本烂片,没有剧情没有主题,连主角也没有。拉拉杂杂地向前继续,走一步算一步的破罐子破摔状态。弥亚的头因为受伤很痛,但她知道真正坏掉的是她的心,那里被钻出一个洞,空空的什么也装不下,悲伤、愤怒、喜悦、满足,全部无法储存。情绪总是一闪而过,连影子也捕捉不到,无论如何挽留,那些情感也无法立体地存留,只会像阳光下曝晒的冰,最后化成一摊摊黏稠的水,即使那点可怜的冰冷的温度也一并消失了。
她被困住了。被琐碎的生活困住,被女王的现实困住,被爸爸的无奈困住,被不争气的自己困住,被那一定想要还清的五万块困住。
——说起来都是钱的问题,也许有了钱一切都可以解决了。
弥亚翻出包里的笔记本坐在台阶上一页一页翻看,七千五百四十八块,她整整三年的心血也就这么多了,离目标还差一大截。
赚钱果然很不容易啊——
此时脑海里突然冒出陶霖冉来,弥亚迅速低头在包里翻找,最后终于在角落里翻出了那张黑色的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黑色名片。
宿迁中路218号。
在保安奇怪的打量里,弥亚闷着头快速走上了往下的阶梯,壁灯跳转着几种颜色,暧昧的光线里总有置身于中世纪的遥远感。走到一半时变得有些犹豫,看到前面有个背着吉他的男生时,弥亚跟上去叫住他。
“那个……请问,这里的地下一楼有一家叫Arashi的酒吧吗?”好像是这么念的名字吧。
男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弥亚看清他的脸时马上就后悔了,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额头上还未褪去的纱布。旧伤还没好,她不想再被揍一顿。
“有。”隔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他简短的回答。
前前后后算起来,这是第四次遇见他。
得到三句话。
一句“喂。”
一句“所以呢。”
一句“有。”
因为她受伤的额头至今还在结痂。
但对方完全陌生的冷冷的目光里,弥亚看到的却是完全陌生。
所以弥亚更加坚定了一点。
——这个叫叶瞬的男生是个百分之百的人渣。
——而且是个健忘的百分之百的超级人渣。
弥亚摸了摸额头上结痂后的淤红色印记,镜子里的自己穿着白色的衬衣,胸前挂着名牌,腿上是黑丝袜和窄口裙,一双十厘米的高跟鞋让她脚快被折腾得断掉。头发虽被盘起来,但娃娃脸仍旧没能多出几分成熟,之前来Arashi应聘兼职时,拿出身份证才让经理确信自己年满十八岁。只有眼神看起来陌生又疲软。
已经是在Arashi兼职的第三天。
“你妈妈要是知道你在这里,说不定会把我们家房子炸掉。”一旁换好衣服正在化妆的陶霖冉开玩笑说。
“是我自己来的。”这句话是弥亚第三次重复。
获得工作的当晚,在百亦家里也被女生追着问了很久。
“是酒吧唉!弥亚还这么小,绝对不安全!”穿着兔子睡衣的百亦才洗完澡,头发湿嗒嗒搭下来,像是天然美瞳一般的双眸清澈明亮。
“我可不想被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岁的孩子说年龄小。”弥亚揉了揉她的头发,“快把头发吹干,别感冒。”
“我才不会感冒。”百亦扯扯睡衣上的兔子耳朵,一脸不放心地继续说,“弥亚还是不要去酒吧打工了,我的零花钱都给你。”
“不要。”弥亚果断拒绝,“再说,你的零花钱不是存到毕业时和浅岛去毕业旅行用的吗。”
“浅岛和弥亚之间啊……”似乎在心里选了很久,等弥亚已经做完作业爬到床上时,坚信自己不会感冒的百亦已经开始流鼻涕,女生苦着脸继续说,“果然很难取舍,不过我可以把零花钱给弥亚。”
“笨蛋,不要担心我。”弥亚这样说。
明明年龄相仿,弥亚因为娃娃脸会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但百亦那个笨蛋却是心智上幼稚,天然过头,甚至让人觉得智商在逆生长。如果不好好看住她,说不定就被坏人拐跑了。
这样一想,弥亚忍不住苦笑。
而视线移开一些,望着和自己同岁却显出比自己成熟好几岁的陶霖冉,她正在描眉,柜子上散开着一堆化妆用品,除了睫毛膏和眼线笔,弥亚甚至还不能准确叫出其他的名字。
“我马上化好了,等下我帮你。”注意到弥亚的目光,陶霖冉对着镜子里的她说。
弥亚点点头。她除了唇膏外什么都没有,平时也从来不化妆,好在有陶霖冉。前两天的妆是陶霖冉帮自己化的,很淡,弥亚倒没觉得有什么。在来之前她甚至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她的工作其实很轻松,因为陶霖冉去找领班说情,所以她只是在店门口做迎宾的工作,将来酒吧的客人带进去就好,而陶霖冉在大厅做服务员,能随时照看她。
排班时间不定,不过听说兼职的学生一般是晚上七点到十点,时薪是五十元,十一点以后工资会额外增加十块,弥亚不知道这算什么水平,但对她而言,每天工作三小时就能存到一百五十块是一件还不错的差事。酒吧的环境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糟糕,工作的这几天一直风平浪静。
——当然,之后不久她就明白自己错了。
陶霖冉正往弥亚脸上擦粉底时,领班进来找她。
“弥亚你没问题吧?”陶霖冉身体已经一半出了休息室,又回头看她。
弥亚点点头。
只是淡妆而已,粉底、眼线、睫毛膏、眉笔、腮红、口红,这些基础化妆品就能搞定,弥亚学着前两天陶霖冉给自己化妆的步骤笨手笨脚地拿起化妆品研究,结果却惨不忍睹。用卸妆液擦干净后又化了一遍,还是乱七八糟,但时间已经到了,弥亚只好先出去。
进出客人的目光都会在弥亚脸上停顿几秒,女生大概也就知道自己的脸实在不妙。和她一样做迎宾的另外两个女生戏谑地在一旁打量她,对方不说话,弥亚也不是主动跟人套近乎的性格,只好一直用手背擦脸,反反复复好几次,脸被抹得微微发热。
后来被经理看到,结结实实挨了通骂,总结起来就是“你是迎宾还是吓人?”弥亚垂着脑袋不吭声,然后听到经理说:“笨手笨脚的,要不是看小陶的面子……你今晚要么去后面仓库帮忙搬货,要么提前下班回去,别站在这里碍眼。”
看到女生一直好好站在那里听训,和东职的学生们比起来容易管很多,经理气消一些,正想说让她先回去,下一秒女生抬起头来问自己:“搬东西的工资怎么算?”
“和平时一样。”以为被训后受挫的弥亚会沮丧,没想到她关心的只是工资的问题,经理奇怪地看着眼前的女生,不过一想来这里打工的学生哪个不是为了钱,嘴角轻轻倾斜出习以为常的笑,然后招手唤住正经过的男生,“瞬,弥亚跟你一起去仓库。”
依旧穿着夸张黑衣服的叶瞬不良气息十足,听到经理的话后只是稍微停顿了几秒,然后继续向前走,弥亚闷头闷脑地跟上去。
酒吧里有三个乐队,一个常驻,另两个学生乐队是零散地来,叶瞬是BEN乐队的吉他手。弥亚工作的第一晚有他们乐队的表演,台下的女生尖叫不断,几乎都是冲着叶瞬来的。幽蓝色灯光笼罩,舞台上的男生沉醉在动感的演奏里,如果不是之前知道他是个人渣,说不定会因为那瞬间的光环误以为是偶像剧的男主角。
——但,弥亚摸了摸额头,随即愤恨地转身,再入耳时,那音乐只剩聒噪,视线里的男生也恢复到不能伪装的败类本质。
去仓库要经过大厅和长长的走廊,彩灯流转着暧昧的光线,弥亚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男生,实际走在一起时才发现个子居然比想象中更高,他的双手插进裤兜里,虽然目光很冷,但后脑勺却圆圆的,像是开朗的少年。
想起前一阵额头受的伤,默默跟在后面的弥亚握了握自己的手,有一瞬间,女生曾想过眼下从背后偷袭,说不定是报仇的好时机。就在她纠结的时刻,和前面大镜子里的男生的视线相交,弥亚吓了一跳,闷着头继续向前走,没注意到男生转过身来。由于惯性撞了上去,额头刚接触到他胸前的瞬间,弥亚触电般马上闪退好几步。
一个受惊一个完全没反应,对比明显。
叶瞬视线微微下斜,若有似无地看了弥亚一眼,在女生脑海里冒出“他该不是为了受伤的事想跟我道歉?”想法之前,传来的却是漫不经心的一句“到了”。
低缓的声线像水,轻柔、无形,在掌心化开成一片,凉凉浅浅。
虽然此前考虑过,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实施了做苦力的工作。
眼前的大卡车后门打开,一大车啤酒落在里面,前面的空地上已经放着卸好的一大堆。除了自己和瞬,还有两个男生在那里,看样子已经工作了一会儿,是冬季,两人脱下外套只穿着背心。弥亚认出是和瞬一个乐队的成员,听陶霖冉说都是东职的学生。印象里他们应该是四个人。
“Leo那家伙抛弃兄弟约会去了。”染了黄头发的男生叫小润,是乐队的鼓手,看起来很开朗,动作总是很夸张,瞟到叶瞬后面的女生时,眼睛亮起来,“全世界的女生都喜欢瞬啊!不公平!”
“难道喜欢你这黄毛啊。”把箱子从卡车上往下搬的男生毫不客气地说。
“秋恒跟着瞬都变毒舌了,对我的爱也减少了,我以前的温柔的竹马兄弟才不是这样!”小润委屈地假装用毛巾擦泪。
“少恶心。”秋恒搬着东西过来时顺便伸长腿踢了小润一脚。
小润放下手里的活回敬过去。然后两个人开打。
——平时在舞台上看着如此炫酷的几个人,原来这么幼稚。
和男生相处会紧张,弥亚看了叶瞬一眼,已经习惯的男生懒得管,自顾走过去搬货,弥亚也跟着走向卡车。女生正挽起袖子准备上去搬东西时,听那边已经被放倒在地的小润喊:“美女,你是来帮我们搬东西啊?”
不是“帮”。
“我拿工资的。”弥亚回答。
似乎觉得新鲜,小润一脚踹开秋恒,像只小鸭子一样捂着被竹马兄弟袭击过的大腿摇摆着跑过来献殷勤:“第一次和小美女一起干活,今天一定会很轻松完成!唉,我看你很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难道是梦里?前世?”
好吵。虽然此前确实见过,甚至弥亚来到这里还拜小润那一张名片所赐,不过她不确定他的话是真的或只是搭讪消遣。像叶瞬那样见过好几次也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这一群人也绝对不靠谱。而且弥亚受不了一见女生就叫美女的油腔滑调,碍于对方脖子上的金属项链和鸡窝一样“有型”的黄毛,隐忍下来,闷闷地说:“我叫罗弥亚,不是“美女”。”
但马上又被自来熟过头的男生恶心到了:“萝萝啊,名字和人一样小又可爱呢!”
说话间,叶瞬已经搬了两箱东西去仓库,折回来时看到小润还缠着弥亚,无奈地叫了男生的名字:“小润。”
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小润非常听叶瞬的话,立刻摆出认真脸将毛巾搭回脖子上,右手举到额前,故作郑重地回了一句“是,大哥”,终于消停下来干活去了。
是一箱二十四支的小瓶啤酒,看着不大一堆,弥亚弓身上前时才发现搬不动,又努力使劲,箱子动了动,勉强离开地面——好重!这可是一百五十块,弥亚不放弃。直到迈出步子去踩踏板都很困难,身体倾斜时腰间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弥亚脑子里才冒出“打碎了要赔”的危机感。下一秒才想到自己也会受伤。
好在只是一瞬间,眼看就要摔下卡车的身体借助外力总算稳住。
心脏快要蹦出来的女生吞了吞口水,抬眼时看到站在侧面扶住自己的人居然是叶瞬。两人距离好近,因为帮助女生找到平衡点,他一只手抓着弥亚的肩膀,另一只手撑在啤酒箱上。他的手覆盖住女生弱小的手,温热的气流在空中交汇,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人,靠近时却很温暖。
手心流窜着热气,隐约感到他指间生起的质感粗糙的茧。
弥亚的心脏莫名收紧,视线里的叶瞬如初见时轮廓分明,比例恰好的眉眼和鼻,往下一点,薄薄的好看的唇,依旧给人腹黑又漠然的感觉。
是因为那些茧的缘故吗?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叶瞬奇怪地看了弥亚一眼,明明个子那么小,似乎没想到她真的是来做苦力。寡言的男生也没多说,只是把箱子接了过去。女生怀里的重力消失,身体轻松下来。整个过程中,弥亚脑子里晕乎乎的。
回过神来时发现已经一脚迈在踩踏板的男生看着自己,依旧是散漫到没有焦点的目光:“你去拿本子清点货物。”
直到第二天,腰间的痛楚仍未散去。
课间,趁着眼保健操的时间,弥亚去厕所时掀起校服才发现腰上竟然微微泛着红肿。用手轻轻摸了摸,钝钝的痛感又传来。总是这样,即使没做成什么,也轻易受伤。密密匝匝的破碎情绪从心底涌起,弥亚说不清楚那是种什么情绪,只知道它们会钻空子,只要她的心稍微松动,那些情绪就伺机涌来。
你也有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