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再厌恶,再后悔,也由意识变成了丑陋的实体形状,伸手可触。还未铺展便徒转的剧情,将所有的少女情怀变成欲说还休的眼泪,以为进入了春天,却退了回去,跌入寒冬的深渊。那些曾有过的心动和笑颜,此后无法再跟人提及,连回忆也不愿,是隐秘处的伤口,独自痛着,无法裸露给人看。又痛又丑陋,只能无力地默默忍受。
如果和平分手,不用多久也能接受不过是被轻浮男生玩弄甩掉的事实。却牵扯双方家庭,父母坐在咖啡厅里在对方“绝对不是用钱就能平息怨气”的生硬话语里低声下气讨价还价时,被女王大人一巴掌扇倒在地鼻腔涌出腥红色液体时,那些破碎的少女情怀根本不值一提。于是这变成一块永不愈合的丑陋伤疤,钉在弥亚脆弱敏感的心脏中央,甚至以后也不敢再轻易去喜欢一个人。无法接受也无法承受。
绝不是“曾经被狠狠甩开”那么简单的事。
那种被彻底击碎、践踏自尊的感受,又有谁能明白?
“遇见就遇见,无力改变的事只剩下接受。”叶瞬瞥了一眼低落的女生,“最痛苦的事已经经历过了,为什么还要去寻求对疼痛感的共识。痛不痛,有多痛,这种事其他人明不明白一点也不重要。”
一字一句全落定在心间。
弥亚惊讶地转过头,望着男生的侧脸。
而叶瞬继续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夜色,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
是经历过很多的人才会说出那种话吧?弥亚想问,话出口时却变成了:“你怎么会在远景?”
“去送东西。”
头探出一些,视线落在男生脚边的大袋子上。豁口处隐约看到里面装着衣服和上次买的几本参考书。衣服是粉嫩的颜色……是给女生的。
“和好了吗?”在Arashi休息时听几个女生闲聊到叶瞬和女朋友分手的事。
男生耸耸肩。
从他的神色里,弥亚想那就是没有了。
“你也该尝尝被甩的滋味。”弥亚完全没有同情的意思。
无论席菡还是酒吧里那些被弄哭的女生,又或者传闻中交往过的无数个未知的女朋友,被男生抛弃时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
“所以世界是有能量守恒定律的,伤害过人就会有报应。”
其实弥亚意有他指,表面在说叶瞬,脑子里还在纠结程幻的事。话语脱口而出,才觉有些过重,而且以自己的身份有何立场去替别的女生讨要公平。如果惹恼他……弥亚想起上次叶瞬赶走无赖顾客时的冷酷表情。
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男生,没有起伏的神色,想必没有在意,弥亚松口气。
以前就说过的,她总有些莫名地怕他。
“是啊。”没想到男生竟然点点头,嘴角那抹浅浅的笑意怎么看都有些苦涩。
电车上人虽不如高峰期,但座位也被坐得满满的。两人之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电车穿过隧道的声音,移动电视里播放广告的声音,车厢内乘客接电话的声音闲聊的声音,一起灌入耳膜的还有男生平稳呼吸的声音,听着那声音联想到他喉结轻微的翕动,忍不住回头去确认。克制住了。
“没有见到她吗?”弥亚转移了话题,目光回到那只深咖色的大袋子上。
这么远提着去远景,现在又原路返回,想必是错过了。
“说是今天没去学校。”
“难怪没有还回去。”
“不是归还。”叶瞬纠正,“是给她送过去,天气变凉了她又没带厚衣服,顺便把参考书也送过去。”
“唉?不是分手了吗?”
“又不是第一次。”
弥亚不太明白其中含义,是说已经习惯了还是和往常一样只是情侣之间的小打小闹?
很久以后才知道还有另一层含义:无论分多少次,她最终都会回到我身边。
但当时的弥亚并未察觉,只是从男生的话语里避重就轻地确定出轻浮的意味,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点生气。
“总是玩弄着对方的感情很有意思吗?仗着自己长得不错会唱点歌弹点琴,具备了欺骗小女生的条件,就肆无忌惮地使用自己的优点去蛊惑她们,吸引她们再甩开她们,看着她们流泪伤心,很好玩很有趣是吗?”
也许你只是感到腻味不耐烦,却会让人流泪悲伤甚至绝望,也因为你的一时兴起又假装深情,对方就会像只小狗狗一样乖乖地又摇着尾巴跑过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把女生当成消遣玩弄的布偶甚至连布偶也不如,你们这些随心所欲的人就是过了期的食物堆在路中央的狗屎,除了增添烦恼毫无意义……人渣,完完全全的人渣……”
明明没有立场,理智也告诉自己适可而止,但那些气愤却像缺了口的水流,稀里哗啦冲过来。是因为回忆还是自己潜意识里并未放开,遇到合适的机会便忍不住发泄一通……直到此刻弥亚已隐约意识到自己多么可悲。
电车在站口停下来,广播里播报着到××站的声音。
车上客流变动,只有这一小块地方陷入静止的氛围。
不知道哪句突然惹得女生爆发,被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叶瞬奇怪地盯着弥亚,视线相遇时女生总算冷静下来住了口,眸子里流露着片刻迷茫,似乎也惊讶于刚才异常的表现,不禁红了脸。
“被你说得我一文不值。”叶瞬竟然笑起来。
“我……”
“我大概就是你口中的那种人渣,只有一点想要纠正。”男生叹口气,“一直被甩的是我,一直像只小狗一样乖乖摇着尾巴跑过去的也是我。”
哈?
弥亚瞪大眼睛望着他,男生弥漫着雾气的眼睛深不见底,很浅又很深。
电车重新启动时,有阴影覆盖过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婆婆停在两人面前,她的视线缓慢地在车厢内看了一圈,然后颤巍巍伸手抓住了旁边的扶手。叶瞬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了那位老婆婆。他站在那里,稍微弓着腰懒散得抓住吊环。
总是一副冷酷又吊儿郎当的小混混模样,却又在细节之间弥漫着不动声色的温柔。
一点也搞不懂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依旧坐在位置上的女生迟疑几秒,然后把袋子自觉地移动到自己脚边,空着更多位置让老婆婆坐下。
话题因此到此为止。两人距离被拉开。
叶瞬依旧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夜色,而弥亚垂下头来,双手搁在腿上,无聊地抠着指甲。
三年的时光,自己并没有成长成坚强勇敢的模样,小气、非常非常小气的自己,记着仇紧紧咬着过去不放的自己,一点也没有忘记那份羞耻感变得宽容豁达的自己……
在这一刻,全部清晰地裸露在自己眼前。
差劲透了。
在南潭路下车。
走在繁华街道的两人彼此不言。
没有下雪的夜晚,天气阴阴冷冷。晚风往复穿梭。
弥亚心里悉悉率率逃窜着一些意味不明的东西,一会儿在唇边一会儿在心间,伸进口袋里的看不见的手心紧紧攥着。
女生走了神。从停车处出来的机动车辆驶入人行道,在她身后被迫缓慢行驶。叶瞬看不过去,伸手把她拉到边上,机动车上的年轻人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加快速度进入了正常的街道车流中。
“你的机车呢?”女生回过神来时冒出不合时宜的一句。
“卖了。”
“哦……还以为你很喜欢。”但轻易卖掉了。
“是很喜欢。不过凌音搬了家,她那个人头脑不清晰,对钱没什么概念,弱不禁风打不了工,也没有家里接济,所以很担心。”
“真好奇她拿到钱时什么表情。”分了手却接受对方的钱。
“分手后没见过面,钱是我前几天打到她卡上的……不过她应该有经济来源了。”叶瞬依旧是平淡的语调,看不出内心起伏,“有几次去远景也没见到她,倒是被席菡给缠上。”
“大概是故意躲你。”
“可能是吧。”叶瞬苦笑。
“对不起。”终于忍不住道了歉从开始到现在,说的所有不经过大脑的重话。
“没什么。虽然被女生这样骂还是第一次。”
因为别人不敢骂你啊。
“会揍我吗?”
男生目光幽深地看过来,危险的气息:“说不准。”
被吓唬到的弥亚心里咯噔一下,不过下一秒男生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经过一家电影院时,叶瞬停下脚步望着新片上映的广告。弥亚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片名是《在天与海的尽头》,唯美的海报,文艺的宣传语随着屏幕滚动。
“如果我从甜美的梦境中醒来,而你恰好也在身边……”
没想到不良少年叶瞬居然对这种爱情片感兴趣。
“已经上映了啊。”弥亚听到叶瞬喃喃地说。
“原来你内心这么……细腻……”
“凌音喜欢看时尚杂志,虽然是不怎么打扮的人,不过对那一类东西似乎很在意,大概女生都有那样的兴趣。有一次在杂志的广告页看到宣传,她说上映时一起去看。她现在大概已经忘记了吧。”
说到凌音时,叶瞬的表情虽然苦涩,但总是很温柔。就是这样的表情,让弥亚产生恻隐之心。
“那么喜欢她为什么还同意分手?”完全被搞蒙了。
满脸疑惑的弥亚看起来像只小猫,双眸里涌动着的目光让叶瞬感到久违的平和。男生想了想,然后开口。
“她曾是我女朋友的闺密,席菡,你见过的,曾经和我交往过,她是那种豪爽不拘小节的女生,有一次玩飞镖的赌局上她抽到赢了就交往的纸条,两人就在一起了一段时间。有一次席菡带着凌音来玩,在大群小混混的包厢里,凌音抱着书包坐在最角落的地方,不是沙发的角落,而是地板上,光线很暗我倒退时一脚把她踢翻了,手心磕在碎玻璃渣上,流了很多血,带着她去包扎时却一声不吭,因为怕给我增添麻烦。她那么弱小,总让人觉得随时会消失似的,又像只小兔子,对任何事物都胆战心惊。有一次我坐错电车,看到玻璃窗上反射的身影才发现她跟在我身后,她无处可去,两个人听天由命坐去了横垣,就是在那里,迷路害怕的她突然过来牵起我的手,看着她低垂的眼眸,我就知道没办法对她放置不管了。”男生笑起来,融化人心的温柔。
“她在寄宿家庭里长大,流离失所,从小缺少关爱,对这个世界惶恐不安,一心想要寻找光亮之处,又无法勇敢迈出脚步。渴望幸福却又胆怯幸福,与其说她想陪在我身边,不如说是我要把她留下来,担心她想要看着她,而她也需要我。她曾离开我很多次,去别的光亮的地方,最终又回来。不是大家表现看到的抛弃与被抛弃的关系,我们在内心里相依为命,所以无论她做了什么坏事犯了什么错,我都能原谅。”
“如果分开,无关爱与不爱,而是她不再需要我。”
说到这里,叶瞬轻轻笑了一下,“大概你不会明白。”
“没想到你能说这么多。”弥亚只是看着他,在不久之前,他连一个单音节也懒得对自己说。
“是啊,没想到会对你说这番话。”
后来想想还挺难为情。但或许是被女生的目光牵引,情不自禁就说出口,更奇怪的是,说出来以后还有轻松的感觉。
“如果不是你和席函当初揍了我一顿,说不定我们还能成为朋友。”
“那天那个女生……是你?”叶瞬终于露出点惊讶的神色。
他果然不记得。
“托你们的福,我们家奉献了几百块给医疗事业。”
“那次真是不好意思。”
——那就赔钱啊。
下一秒喉咙里的这句话就要脱口而出,最后却放弃了。
“如果分开,无关爱与不爱,而是她不再需要我。”
无比伤感的理由,像这个冬日里流动的风,干涩凄冷。明明是年少单纯的爱恋,为什么到了我们这里,却变成复杂的包袱,卸不下丢不掉,密密匝匝的情绪在心间破碎又聚拢。
“其实你比我还好一点。”离开电影院继续朝前走时,弥亚吸吸鼻子,终于说道,“我曾遇到一个人渣男,或者说,倒霉的我遇到的全部都是人渣男。傻乎乎地投入全部的少女情怀,因为一句情话整晚兴奋得睡不着,被那些虚伪的真挚表情欺骗,以至于某天看到他的真正嘴脸时,灭顶之灾也随即到来。”
即将分别的十字路口前。红灯停。两人站定在斑马线这头。
“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并且努力在弥补所犯下的过错,不愿再让家人神伤,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一点也没能丢掉那些过往,过去的事变成一枚深刻的烙印,像戳在骨上的印章,时间一点也没抹去。”
身着制服的交通警察站得笔直,挥手指挥着交通。天空缱绻着暗灰色的云,没有星星没有月,林立的高楼切割着天空。对面书店的广播里隐约传来。在身边等待绿灯亮起的人群,穿得厚厚的,在晚风里一边缩着脖子一边谈笑。
红灯变黄。预示着绿灯即将到来的倒计时闪动着变更。
十、九、八、七……
“听你讲了那些,也对你说了一些,或许无法感同身受……但总觉得……
总觉得……
好像……
有点高兴……”
三、二、一……
在倒计时即将为零,人群开始骚动准备过马路前,弥亚露出久违的发自真心的笑容。
零。
“绝对会有战胜过去的一天。”
“我们。”
黄灯跳转,绿色的光芒覆盖而来。
高三一模大过天,占了高一高二的教室做考场。班主任站在讲台上一个一个公布准考证号,弥亚将听到的一串数字随手记在正在用的草稿纸上。
下午布置考场,操场上走廊上分布着穿着冬日校服的学生。展示栏上张贴着附有准考证号的公告,全年级打乱了再整合,在那一千多个名字里,女生的目光一个一个往下跳。
过了一会儿,有人站在她旁边的位置。
有一种人带着与生俱来的某种气场,即使什么也不说不做,但站在那里就将一小块范围变成所属存在,像是在空气里增加了自身的磁场或者光波,外人能非常明显地感应到。叶瞬就是那种人,还有此刻,身边这个人也是。
弥亚稍微侧了侧头,隔着两步的距离,浅岛站在那里。
随着自己的目光,他也看过来。
虽然不熟,不过因为百亦的关系,反倒对眼前的这个男生的生活周边了解挺多,而对方亦然。是有那种相处模式吧?原本不熟悉的两人,因为某种维系,视线交汇时就涌现出“神交已久”的错觉。
“很怪异。”连招呼也没打,弥亚就对他说出自己的感受,“都是鲜活的人,被莫名其妙划分成这一串串数字,再因为另一串数字被划分成优劣的群体……为什么会这样区分呢?”
前一串数字指的是考生号,另一串数字指的是分数。
“你们果然是好朋友。”浅岛开口,面对疑惑的女生解释,“发布准考证号时,百亦也说了同样的话。”
“是吗?”弥亚笑笑。
“大概是想证明人与人的不同。”
“嗯?”
男生看着那些数字继而说:“人与人之间本质并无区别,如果不做一些事去证明,就好像一棵树上的叶子,没人去在意它们拥有完全不同的纹路。”
“所以,越优秀的人其实越胆小,因为呼喊着“快看到我哦”的渴望强烈,才比别人更加努力?”
“有可能。”
“你也是?”有些嘲讽的意味,毕竟对方是年级前五名的学生。
“或许。”
弥亚的视线回到公告栏,在那一千多个名字里,一眼望去要找到自己几乎不可能,但按照排名划分的考号,却能轻松找到男生的名字。
“江澈、夏星野、浅岛、荀夜、程径”,再往后一些,“曾毓”也在其中。如果用树叶的理论,这些人就是最向阳的那几片吗?而自己这种,就是在深茂处努力伸展也显有触及阳光,更无法招来注视的那一片。
“话说回来,一直觉得你的姓氏很奇怪呢,真的有姓浅的人吗。”
“姓是浅野,出生在日本,回国后注册户口时家里人把名字改了。没想到就这样草率落了户。”
“第一次听说……”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到这里,浅岛看过来,“不要对百亦说,不然又被她缠着追问。”
“觉得她可爱吧?”说的是百亦,用了诱导的口吻。
“可爱。”接着又补充一句,“但不是能和我相处的那一类。”
——这就是一直拒绝她的理由?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理想化的模式,但现实里生硬的套用并不可靠。人心最难以琢磨,不试试看你怎么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弥亚觉得自己快变身成心急的红娘,“在她靠近时一味推开,说不定下次她就不会再跟来,到时最寂寞的人也许是你。”
“或许。”浅岛礼貌地笑笑,然后转身回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