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从字面上理解就是,在至少一丈远的地方做夫君。如果房子太小,他无法每时每刻都与你保持一丈以上的距离,那么打架是在所难免的。
婆婆:拆字分析,就是爱搅起波澜的女人。如果将来你能生个女孩,要是有一天她问你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你可以告诉她,这两个字的意思是老虎。如果你生儿子,长大后他结婚了,对于这个词语所代表的那个在某些人看来似乎相当于正处级的职位你应坚决不去就职,如果不得已就了职,那就辞掉。
媳:这个字也要拆开来理解,它由三部分组成,一个“女”字,一个自己的“自”,一个“心”字,就是说,女人要把自己放在心上。在汉语里这个字多多少少有些卑贱,正因为没有人会把你放在心上,所以你才要自己把自己放在心上。
李洁抒:这个名字的意思大约是让你纯洁地去抒情,即有些情可以抒有些情不可以抒,要合乎规范和礼仪,要能够顺利通过丈夫这个新闻检查机构的审查。所以你有理由恨名字里这个“洁”字,还不如去掉它,改名叫李抒。
老古想把你做成那种真空包装的袋装扒鸡,或者冰箱冷冻室里的一块冻鱼,以此来抵制外界任何细菌的侵蚀。他这个工作是从解读你的诗歌开始的。他以福尔摩斯探案的手法进行文学批评,把你诗中的每个意象都放在显微镜下放大了很多倍,在通读了你自十八岁以来写的所有诗歌之后,他长叹一声,没想到我的老婆“背景”那么复杂。下面要做的就是类似于政审或者外调的工作了,他以这些诗歌为线索找你谈心,翻阅你的旧信,查你的电话号码本,打听你的老同学,想找出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来,以搞清楚这些背景,说得具体些就是,究竟都是哪些男人侵犯过他的利益。
其实老古从你的诗歌入手对你的情感进行研究,这个思路是对的,就像警方对罪犯在做案现场留下的脚印指纹或者受害者遗留下来的日记进行保护、整理和研究,道理是一样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的诗歌就是你的一份情感档案。虽然这份厚厚的档案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一个白日梦系列,但这并不能使你解脱罪责。因为情感本来就不是物质的,对于婚姻来说,除了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行为犯罪,应该还有一种看不见的情感犯罪--如果仅仅是剪掉了鸟儿的翅膀,而没有剪掉鸟儿飞翔的愿望,那么等于什么也没有做成。何况这种两种犯罪你是都有的,在你不知道世界上有个叫古元金的男人将要和你结婚之前它们就开始了,你婚前的一切都是命中欠了他,而且在你和他结婚之后,罪行还在继续,你的婚姻就是为你所有的行为和念头赎罪的一个伟大仪式。
对于你诗歌这份情感档案的研究,老古可以写成一篇二十万字的文学批评论文,可以出单行本,算成是一份科研成果,题目可以是《从李洁抒的诗歌,看她隐密的情感轨迹,又由此断定她是个坏女人》,格调有点儿类似鲁迅那篇杂文的题目《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提纲大致列出如下:
档案一:你最早崇拜的一个男人是陈景润。
小学二年级时,父亲有一天从实验室里回来,把你和哥哥叫到他的书桌旁,开始郑重地给你们念一篇文章,文章很长,分了好几次念了好几天才念完。那篇文章的题目叫《哥德巴赫猜想》。你记住了里面那个数学家的名字:陈景润。你还记住了一些似懂非懂的话:“如果说自然科学的皇后是数学,那么数论就是皇后头上的那顶皇冠,而歌德巴赫猜想则是皇冠上的明珠。”你还记住了一句话“他的童年没有玫瑰花的芬芳……”--很多年后,你在中文系课堂上听老师讲到徐迟的这篇报告文学,又按要求到图书馆里找来认真地读了一遍,读完合上书本之后你发现自己还是只记得小时候记住的那两句。你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崇拜一个叫陈景润的男人,又过了几年你买了一本小画书《青年数学家陈景润》,封面上是陈景润的画像,戴一副圆圆的白边玻璃眼镜,平头,额角开阔,面容清癯,神情里有种世俗人眼里的呆和笨拙,而正是那呆和笨拙里透露出来的孤注一掷和与世无争让你感动。这幅画像做为最倾慕的男人形象在你心目中贮存多年,几乎伴随你度过整个少女时代。1995年陈景润离开人间的时候,差不多在同时台湾的一个女歌星也辞世了,世人和媒体对他们的死反应冷热程度反差巨大,那个早已流行过去的歌星的歌带和传记突然在一夜之间铺天盖地,而对于一个数学家的死大家并不在意,更多的人根本就没有怎么注意到报纸角落里的那几行关于数学家离去的消息。你连夜写了一篇关于这个数学家的一篇悼念文章,做为对于你少女时代一个最持久的偶象的纪念。
档案二:你爱坐在你旁边的那个铁臂阿童木。
在你的身体发育之前,在小学五年级,你最青睐班里那个最会做数学难题的男生,你把他当成英雄。他从三年级直接就跳到五年级来了,对你怎么也搞不明白的“鸡兔同笼”问题能迎刃而解。你觉得他将来没准儿会把陈景润已经证明到1+2的哥德巴赫猜想继续下去,一直证明到1+1。他比你矮半个头,这并不妨碍他在你心目中仍然是个英雄。他大脑袋小身子,眼睛黑幽幽的,有点像日本动画片里的铁臂阿童木,那时候电视上正在一集一集地放着那个连续剧,你一看见他,就在心里唱起“越过辽阔天空,啦啦啦飞向遥远星群,来吧,阿童木,无私无畏的好少年……”他就坐在你旁边,中间隔一个过道。为了视力,老师要求每两星期调一次座位,朝同一个方向一排一排地整体挪动,你天天盼着能坐到两张桌子紧挨的中间那一大排里去,那样就可以和那个男生紧挨着了,不是同桌胜似同桌。他写字时胳膊不小心碰着了你的手,你一整天都会很幸福,连吃饭前也不肯去洗手了,为的是把那碰过的一小片皮肤上的感觉多保存一会儿。有一次自习课上,你发现他在入迷地看一本厚书,那上面在某些该有字的地方竟没有字,用一些空空的小方框代替着。后来你拿一块香橡皮换取了他的信任,把那书借来看了,那书的名字叫《古今绣像小说》,你刚读了几页就脸红起来,那几页写的正是一个和尚和一个尼姑怎么怎么着了--他们具体究竟怎么着了你其实并不太清楚,但是你还是脸红了。长大以后看到《阿Q正传》,才知道原来阿Q最擅长构思那样的情节。
许多年过去了,有一次你千里迢迢回家探望父母,刚下火车就在在地下通道的一个角落里碰上一个摆摊卖书报的,他拦住你,劝你买他那些写恶男荡妇的书,说半价就可以卖。虽然光线昏暗,虽然那人已长得比你高出一个头去,你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就是当年那个铁臂阿童木,那个不小心碰你一下手都让你幸福上一整天的数学天才。
档案三:你暗恋过你的高中语文老师。
高中时,你因为总是把文章写得太长而引起那个子高高的语文老师的注意,你总是在学期开始不久就把一本作文本用完了,别人一学期用不完一本,你一学期却要用上三本,有时还要写到反面去。那个语文老师姓房子的房。他每次上课都要把一个白瓷盖杯从办公室里端到教室讲台上去,上完课再把那盖杯端回办公室里去,那盖杯上印着“1984年S省高考阅卷纪念”的字样。房老师常常以十分骄傲和内行的口气谈起那年被邀请到省城参加高考阅卷的情况,那神情仿佛一个老兵在谈论他参加过抗美援朝。现在想起来他那时的年龄不过在二十七岁至三十岁之间,已经结婚生子,在一个小姑娘眼里,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青杨树味。那气味让你产生迷迷糊糊的快乐。你在校园内外的路上遇见他时,即使面对面了,你也从来不打招呼,而是把头扭开去--你不知道单独面对着他时怎样才能开口,你觉得只要一张开口你就会成为一艘沉没的泰坦尼克号!而他似乎从来没有责怪的意思,他也不和你搭话,只是在嘴角微微露出一点嘲讽的笑意来。后来你写了一篇类似琼瑶《窗外》那样内容的很长的作文,胡编乱造了一个女学生和她年长的老师之间的爱情故事,在那里面女学生对男老师说“等我再大一些了,让我们像鲁迅和许广平那样吧。”--多少年后你想,鲁迅要是真的知道了这句话,恐怕要气得活过来的。那篇文章房老师没有给你打批语,只是写了个“阅”字和年月日。
最后你考上了中国最南方的一所大学。然后十二年过去了。这期间你一次也没有见过房老师,但你一直都记得他,他的音容笑貌常常在你心中一遍遍地温习。1999年春节你回家探亲之前,你突然萌发出要去看看他的念头,你觉得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你已经不会像少女时代那么腼腆,你甚至会坦然相告,你爱过他,而且很多年了还念念不忘。你通过好几个老同学才辗转打听到了他的电话号码,你把电话打过去,说了你是谁,说要去看他。他十分高兴,约好了时间和地点。时间定在一个午后,地点是他家。可是临到你要出门时,他又打电话过来,把地点改成了放了寒假的寂静的校园,他的办公室里。很快你就来到了你曾就读的那所中学里,打听到了新建的办公楼,在你上楼梯时,他听到了你的脚步声,你还没见到他的人就先听到了他的声音,“洁抒,在二楼左边。”那声音非常随意和日常,不像隔了十二年,倒让你觉得你还没有毕业,正准备去办公室交作业。
然后你看到了他。他已经不完全是你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了,四十多岁了,有点发福,但还是那么高和挺拔。你们隔着两张办公桌桌开始说话,他谈到他夫人因为单位减员已经提前内退了,天天在家闲着,这时你很敏感地想到他为什么突然把见面地点又改到了办公室。然后他又谈到他的儿子不好好学习,高考有难度,就是从儿子的学习问题开始,他使劲地谈论起了中国的教育制度,这一谈就不可收拾,谈到天快黑下来了。你想,天哪,我十二年没见他了,十二年了,十二年后的今天,我成了专程来找他谈论中国的教育制度的了。他谈着谈着不知怎么就谈到了他1984年应邀去省城参加高考阅卷的事,这时候你才注意到他的办公桌上仍然放着那个白瓷盖杯,上面印着“1984年S省高考阅卷纪念”字样!
时光消失了,那个杯子没有移动。你突然有一种把那个杯子砸碎在地上的冲动,让它碎裂成细小的片片儿,再也无法复原。
档案四:你爱过像高君宇那样的男人。
一种对于苦难和革命的亲和力使你一度喜欢高君宇,那种出身富贵之家却为着信仰而去牺牲的人。当你大学的同学在走廊里高唱《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并把齐秦的照片当成白马王子贴到床头上去的时候,当她们和苏芮一起《跟着感觉走》的时候,你正在不合时宜地把自己想象成石评梅,在心里默念“我是宝剑,我是火花……”你还把自己想象成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在风雪中走在流放的路上。同时你找了好几盘革命歌曲在宿舍里夜以继日地放,让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宿舍里一齐轰鸣,惹得其他同学要和你拼命。
只有放费翔的歌时,你才会静静地听,他的嗓音里有海洋的辽阔和自由,质地像从火里冶炼金子。
档案五:苏画梁是你肉体上的第一个男人。
你从喜欢革命英雄主义者很快转向喜欢个人英雄主义。苏画梁是一个典型的个人英雄主义者。他搞心理咨询工作,却总想通过对于中国人心理结构的深层研究来达到改善国民性的目的,他忧国忧民,孤军奋战地写了一大堆这方面的论文和杂文,企图用这些文字做为支点和杠杆撬起整个地球。
在肉体上,他使你从蝉蛹变成了知了,原本喑哑着的身体从内部发出了尖叫。在精神上他是你的大麻或海洛因,使你迷途不返。你在极短的时间里为他写了大量情诗,那些情诗有一种在悬崖最边缘快速行走着的极致、危险和生动。后来的许多年里,无论你写什么诗,那诗行的背后都有一个或浓或淡的影子,他的影子,怎么抹也抹不掉,像胚胎或根系一样悠远而无法改变。你甚至发现你在写高速公路上的一辆卡车时,那关于卡车的诗句背后也有那样一个影子,像幽灵一样出没。你爱他,这不是过去时态,而是一件一直在进行着的事情。你到死也不会再见到他。即使邂逅,你们也是路人了。但你爱他这件事不会变,也变不了。你爱的也许已经不是他了,你爱的是什么只有你的身体--你的无比哀怨的身体--它自己知道。
从你身体中央横穿而过的北回归线是一道火铬的伤痕,它已在时间里结痂成疤,留在生命最深处。它在阴雨天会发痒会隐隐地疼。
档案六:你收到过男学生的情书。
是的,你喜欢那些情书,那些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鲜鲜亮亮的情书。你认为应该用带露珠的柔韧的青青草茎把它们捆扎起来,保存到散发着花露水味的箱子里去,等到年老色情衰时再拿出来读。是的那的确是一些情书,它们出自你的男学生之手。起初当你站在讲台上说着什么的时候,你并不知道有人正用男人凝视女人的目光望着你。当你知道之后,你的思路便总是在那不知来自教室哪个角落的目光里变得断断续续,有时甚至像琴弦一样彻底崩断。终于在一个六月中旬的晚上,那个男生在临毕业前打来了电话,说出了他的名字。那是一个热爱诗歌的男生,曾在教师节时送过你两个大红气球,原来他是用气球来求爱呢。他对你请求,在我临行之前,你对我说点什么吧。你是这么对他说的:多少年后当你陷入世俗生活的泥潭,当你结婚生子,为分房子发愁,为评职称去领导家送礼,有那么一刻也许你会忽然想起当初在校园里发疯地热爱诗歌的情形,想起你给一个比你大好些岁的女老师写过一打情书,你会发现这是一段无比奢侈的时光,它再也不会回来了。男生最后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口气对你说,从此我不想再叫你老师了,我想直呼其名,叫你李洁抒,洁抒,其实我常常觉得你比我小,你是一个小姑娘,而我是一个大男人,我梦见过和你结婚。听到这里你有些气恼地打断了他,你说,非常遗憾,我不会爱上比我小的男人,你记住,永远记住,我比你大,大八岁,让你叫我阿姨也并不十分过分。
那个男生分回了家乡,一年后打来一个电话,告诉你他有女朋友了。你说,祝贺祝贺。他接着又说他的女朋友长得与你非常相像,而且也姓李,名字里正好也有一个“洁”字。你笑了,说,看来你这个女朋友很不怎么样呵。
档案七:醋溜土豆丝总是处于候补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