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秦绍白闭上眼,陷入久远的回忆,声音微哑,徐徐讲述:“当年我与晴儿青梅竹马,双方门当户对,便索性定下姻亲,只待她年满十六便上门迎娶。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晴儿十五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因为牵涉到了一场文字狱之中获罪,择日便要斩首。晴儿孝顺至极,哪里能接受这样的事情?素来柔弱胆小的她,竟然做出了七尺男儿都不敢做的事情——闯皇宫,告御状!然而宫门深深,哪里是她一个民间女子可以出入的地方?结果,非但不得其门而入,反而被守门的侍卫打得遍体鳞伤。我想护着她,却被一脚踢中胸口,一阵剧痛,肋骨已经断了不知几根。”
说到这里,秦绍白停顿了下来。燕邪虽然心急,却也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秦绍白最不愿提起的伤心之事。
果然,调整了一下心情,秦绍白继续讲述道:“当时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只是下意识地将晴儿护在身下。眼看我们二人就要死在皇宫前,你的父皇却突然出现。对这一切,只能说是天意使然。那一日他正巧微服出游,回来时便看到了这一幕。我们被抬进皇宫,找最好的御医最好的药调养了身体。数日后我们终于痊愈,送我们回去的,竟然是皇上御用的龙辇。那一刻我的心中便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半个月后预感成真,一张圣旨,晴儿入宫做了妃子……”
终于将过去的那段纠葛讲了出来,秦绍白此刻忍不住已是泪流满面。燕邪的手紧握成拳,心中同样酸涩难当。若是之前,恐怕他无法理解这种心痛,但是现在有了青染,将心比心,若是失去了她,那真是比死还要难受。
“我大病了一场,整整半年昏昏沉沉。终于缓过来的时候,却又传来了一个霹雳,晴儿怀了身孕。当时,我万念俱灰,辞别了父母四处漂泊。谁知有一日竟然收到御前侍卫送来的信函。快马加鞭赶回都城,一切已晚……”说到这里,秦绍白再次哽咽。男儿有泪不轻弹,一旦泪落,闻者伤心。
“护送着晴儿灵柩入土,第二日,圣旨下,封我为巡使,官至三品。我恨你父皇入骨,坚持不受这官衔,并准备连夜离去。行至半路,被点了穴带回皇宫。我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取我性命,谁知他竟然拿出一张信函,那是晴儿亲笔所写。短短几句,尽是托孤之意。她求我照顾你,保护你。这时我才知道,你父皇在宫里步步危机。皇后家族势力庞大,把持了朝中半壁江山。你父皇早有警觉,却无力挽回。对于晴儿暴毙,他也有所怀疑,托我暗中调查此事。为了晴儿,我想方设法,竟然真的得知了真相!皇后见晴儿受宠至极,妒意大发,又恐威胁她的地位。暗中下了毒想要晴儿母子性命。哪知你福大命大,晴儿临死之时竟然拼尽全力将你生下。得知真相,你父皇本想前去对质,可惜皇后手段高超,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你父皇担心打草惊蛇,反而变生不测伤你性命,便将此事忍下。然而,众皇子在几年时间纷纷离奇死去。为保你性命,便借着雷击图腾之事大做文章,找了借口将你送往边城,远离皇后的势力掌控。这么多年来,他不是不想见你,而是不敢见你。现在,你可明白你父皇这一番苦心?”为了同样挚爱的女人,以及她唯一的血脉,两个势同水火的男人给予了彼此最大的信任,握手言和。此情,感天动地!
这一席话,石破天惊,只震得燕邪脑海嗡嗡作响。多年来认定的事实一夕之间天翻地覆,黑白颠倒,让他如何能够接受?
“不……不会……”燕邪下意识地摇头否定,“若是如此,为何你们要瞒着我?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实情?”为什么让他恨了这么多年?为什么?
“恨,可以让一个人的意志更加坚强。因此,你父皇不许我说出真相,只留下了这个。本来是准备等你起兵之日再给你看,但是我认为你现在足以担当一切。所以今夜,便将它给你。”秦绍白说着,起身从暗格中拿出一只沉香檀木匣子,递给燕邪。
“找个安静的地方看吧。”说完,秦绍白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刹那间仿佛老了十岁。
没有多说什么,燕邪起身离开,将门掩好,来到书房。
捧着那檀木匣坐在案前,燕邪觉得这小小的匣子重逾千斤,压得他的手微微颤抖,心……竟然有些惊慌,不知所措。这么多年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被父亲遗弃的,却想不到这看似事实的背后有着如此深沉的父爱。
终于下定决心,燕邪伸手撕下已经薄脆的封条,猛地揭开匣盖,檀木特有的清幽味道扑鼻而来。匣中,一卷羊皮已经泛黄,在烛火的映照下,反射着岁月的色彩,静静地躺在那里……
“九子燕邪,乃韩氏贵妃所育,朕甚爱之。然宫中污秽,恐难以保全其性命,唯有刻意疏远以避祸。特赐免死金牌一枚,圣旨一道,他日酌情以用,佑吾儿平安。”短短几个字读完,燕邪双眸已经润湿。
将羊皮轻轻放在一边,底下露出的是一块金子做的免死牌和一卷以羊皮制成的圣旨。展开看去,整张圣旨上刺了半只苍狼,上书:“楚王燕邪,骁勇果敢,然奸人乱政,无奈遣其远避以养生息。今封为南燕国第七代君王,钦赐。”除此之外,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若众臣心中存疑,可至祖庙祠堂上方匾额后取另一半羊皮核验,上刺纹饰相对,即为真品!
“父皇!”燕邪哑声呼唤,泪洒青衫。这份圣旨,分明是份遗诏。这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燕留远对他,不是不爱,而是爱得太深。这个父亲为他的儿子,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皇宫中,燕留远伫立在颜妃生前所住的宫殿之中,看着墙上那栩栩如生的画像,眉目之间满是欣慰:“晴儿,这么多年,我终于是不负你的重托,我们的儿子平安长大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他依然可以清晰地记得他亲手所书羊皮卷上的内容。那是当年他为防不测,送给燕邪的救命之物。
其中,共有进退两步。若是燕邪懦弱不足以自保,那便用免死金牌作为护身之物。如果燕邪骁勇有望逐鹿,而自己却已身故,那便以圣旨为证,给燕邪一个名正言顺的地位登基。楚便是储,储君之位太子之尊。这个封号,他早在十余年前便为燕邪准备好了!
同时为燕邪准备的,还有另外一步棋。上官一家身负异能,善窥天机。为使其心甘情愿为燕邪所用,燕留远设下计谋让燕邪救人。燕邪永远不会知道,当他与苍狼搏杀的时候,身周埋伏了多少武功高强的侍卫以防不测。
幸而,燕邪自己处处小心,性命犹在。而燕邪果然青出于蓝,靠着自己的能力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位。或许,他还是小瞧了他。或许燕邪可以不借用这道圣旨,便能以自己的魄力威慑群臣。这一日,他拭目以待!
“晴儿,我们的孩子,果然是最出色的……”
入夜,燕邪没有回来。侍女早早便铺好床铺,服侍青染就寝。
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床铺,青染眼神颇为黯淡。旁边的侍女误会了她的意思,急忙解释道:“新婚前夜新人不见面,这是规矩。王妃早些歇了,明日定会非常忙碌。”在燕邪授意下,虽然尚未成亲,下人们却已经将青染当成王妃,平日里便也如此称呼。
“知道了。”淡淡应着,青染挥手屏退了侍女,吹熄灯烛,躺在床榻上。
今夜似乎格外的冷,纵然房内点了两处暖炉,依然令她觉得手脚冰冷。
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青染却始终难以镇定心神。翻来覆去辗转了半夜,却依旧没有半点儿睡意。
忽然,青染听到门口有动静传来,虽然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夜晚听来,却极为清晰。是谁在这深更半夜潜入她的房间?
心中一凛,青染翻身坐了起来,正要躲藏,却已经被拥进熟悉的怀抱。
“燕邪?”毫不犹豫,青染立刻确定来者身份。只是……他今夜,不是应该住在别处才对?
“我想见你,我控制不住自己。”紧紧搂着青染,燕邪低声道。秦绍白说的话和燕留远的信,让他忽然有了很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这一切都是虚幻,随时便会成为泡影。而青染这个女子,他本来就难以掌握,他担心一时看不到她,她便会同样变成幻影,消失不见。唯有将她搂在怀里,才能安定他烦躁的心绪。
“青染,你告诉我,明日你会嫁给我为妃,这……是不是真的?”为什么他如此不安,如此紧张?
被燕邪用力搂在胸口,青染清楚地听到了他杂乱的心跳和略略粗重的喘息。习惯性地将视线落在头顶的瓦片上,虽然看不到什么,但是青染猜测那里应该有令燕邪极为忌惮的人存在,否则他不会如此紧张。
“邪,是真的。”如往日一般配合,青染柔声细语。只这一句话,仿佛便带有惊人的力量,很快安抚下了燕邪的无措。
扶着青染躺下,照习惯将她搂在臂弯,燕邪的心跳和呼吸渐渐平缓,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睡吧,时辰不早了。”燕邪在青染头顶温柔低语。
陷在燕邪的怀中,听着他的轻语和心跳声,青染顿觉倦意涌上,终于迷糊睡去。
这一夜并未如往常那般睡得安逸,朦朦胧胧中,青染仿佛做了许多梦,却又什么都不记得。好不容易终于挣脱了束缚睁开双眼,却被眼前柔和的晨光吓了一跳。
“现在什么时辰?”青染急忙起身,门外等候已久的侍女听到动静立刻端着温水青盐入内。见青染问话,不敢怠慢,轻声回答道:“刚过了辰时。”
什么?青染愕然。竟然这么晚了?她明明记得应该是卯时起床梳洗装扮,怎地竟然无人唤她起床?
“王爷吩咐过,不必打扰王妃休息。几时醒来几时梳洗便是。”侍女说着这话,满眼的羡慕。第一次听到有这样的事情,丝毫不顾算好的良辰吉时,只是任由新娘子睡得舒坦。宠溺至此,已是无度。
青染不敢耽搁,匆匆净面漱口,也不用侍女动手,自己拿起早已备好的嫁衣套在身上,在她们忙着整理裙摆的时候顺手拿起水粉淡淡匀在脸颊,想了想又在唇上涂了点儿胭脂,将长发随意挽起,拿起凤冠便戴在了头上。急得旁边的婆子迭声道:“王妃娘娘使不得啊,这妆也太淡了!”若非那腮边一抹晕红,简直都看不出她上了妆。
不理会她们的大呼小叫,青染伸手抓起盖头,自己盖上,迈步向外走去。众人无奈,只得上前搀扶簇拥,一并走向大厅。
幸喜,终于赶上了吉时。青染心中暗暗庆幸,虽然燕邪不许侍女打扰她,想来那不过是如以往一样装出来的体贴。若是自己真的误了时辰出了洋相,不知他事后会如何恼怒。这样一来,对她的计划,也会有所影响。
红红的盖头挡住了青染的视线,她看不到前方的路,也看不到大厅之中有多少人,可是,她却可以感觉到许多投注到她身上的视线。好奇的,忌妒的,探寻的,深思的,密密麻麻落在她的身上,仿佛要看透她的五脏六腑一般。
对于这些视线,青染早已习惯,也毫不在意。可是,这其中有一道,却让她心如鹿撞,精神瞬间紧张起来。
那是燕邪的注视,她可以肯定!炙热中带着温柔,喜悦间满是期待,她可以想象他身着喜服修长俊逸的身姿,在满堂宾客的衬托下,会是怎样的卓然出众。
长袖遮掩下的双手不知不觉间紧紧攥起,指甲刺在掌心微微的痛,可是,这疼痛非但不能缓解她的心慌,反而令她更加紧张。三次踏上喜堂,唯有这一次,她感觉到了新嫁娘应该有的忐忑、紧张和羞涩。三嫁良人,她却偏偏爱上一个最不能爱的男人。
微微摇头想要将这不该有的心思甩开,却被眼前盖头那摇动的红迷惑得更加心乱如麻。随着喜娘的搀扶一步步走到了大厅正中,青染手中被塞入了喜结同心的连理红绸。紧紧攥住,她的手中已经全是汗水。
在身边喜娘的轻声提醒下,青染按照先前练习过的程序一步步走过,足足折腾了两个时辰,终于被侍女和喜娘送入了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