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漳没有想到会得到一张古墓冲开据的介绍信,这是她的通行证。如果南漳愿意,她可以凭着这张证明,在全国各地四处流浪,而没有人怀疑她的身份。
一个处处与她作对的生产队,最终却给了她一张行走天涯的身份证明。这个世界总是存在着不可思议的事情,昨天的敌人,一转眼,却有可能是我们最亲最爱的人。
当任何事情没有发生之前,我们压根就无法预测下一步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人生的有趣之处,就在于此。
南漳站在小桥上,侧着身子,凝视着缓缓淌过的潺潺流水,似乎陷入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沉思中,不能自拔。就是我和苏丽走到她身边,她也没有察觉。
我不得不叫一声南漳来提醒她。
她瘦弱的身子带动着军绿外衣抖动一下,仿佛南漳让我突入其来的叫声惊吓到了。她望着我们,脸上带着的迷惘之色一瞬间风吹云散。南漳利落地说:“我们走吧。”之后,转身走在我们的前面,先跨过了小桥。
一过小桥,就离开了古墓冲的地界。
我和苏丽商量过,不告诉南漳在我们离开古墓冲之前匪夷所思的经历。不然,好奇冲动的她会返回生产队探个究竟。那么,带她走的愿望有可能落空。
我发现自己挺在乎南漳的,不想让她独自一个人落在这里。我觉得整个生产队的人都在和她过不去。
我们开始慢慢往对面的山上爬,似曾相识的山道我和苏丽来时走过。想不到,仅仅十几天的时间,山道两边的青草已经疯长开来,中间还加杂着紫色的小碎花。微风吹过来,它们在草丛中跳跃躲闪。
别了,古墓冲生产大队。
在走过我们来时掉过车轮的山崖旁时,我有意识地往下面望了望,突然,从山涧内射出一道强烈的光线一下刺伤了我的眼,好像下面有什么东西反射了太阳的光线。等我眼睛重新适应,再往下张望时,却什么也找不到,只是见那疯长的野草已经淹没了谷底。
苏丽见我发愣,不禁多看了我一眼。我什么也没有说,紧紧跟在南漳的后面往前走。
对于南漳到南阳后住在谁家,苏丽和我产生了分歧。
我认为苏丽是一个女孩子,南漳跟着去她家住理所当然。我一个男的,带着一个女孩子回家很不方便,而且搞不好还会被人说闲话。我知道我那些关着门过日子的小市民邻居,巴不得你出点儿状况,好让他们看笑话。
苏丽认为南漳应该跟我走,她们家的住房太紧张。她回去要和妹妹弟弟挤在一起,如果南漳再去,根本就没有容身之处。我就不一样了,有个妹妹,南漳完全可以跟她住在一起。
她怎么可能知道我妹妹是一个人住呢?铁钉厂家属院的排子房,我们家也就分两间,小的我住,大的老爹老妈还有我妹挤在一处,屋里除了摆两张床之外,还兼做客厅。实在是地方太小了,我老爹偷了不少铁钉厂的青砖,在我的房间对面盖了一小间违章建筑,当了厨房。
这样拥挤的房子,南漳去了怎么住?
可是不管我怎么跟苏丽说,苏丽就是不相信。想说服一个人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何况有南漳一直跟着我们,我也不能大声说,也不好直说,怕南漳听到。我只好妥协地小声说:“让她先住你那儿,将就个一两天,我跟我们家谈妥之后,让她住到我们家,这行了吧,苏丽。”
苏丽这才勉强答应。在我们处境不妙的时候,我和苏丽处得非常和谐,而且能互相帮助。到一种相对安稳宽松的环境中,反而突然有种疏离感。她的这种距离感,让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南漳隐约之间猜测到我们之间在谈论她的住处问题,她在前面一边把玩着短而锋利的铜剑,一边大声冲着后面并排而行的我和苏丽说:“放心吧,我住你们家,会给你们钱的。”
她竟然跟我们谈钱。钱可是好东西。但我怀疑她有可能就拿不出来,只是安慰我们而已。
我不想跟她说这个小小的烦心事,于是故意把话题岔开。
“南漳,你的铜镜呢,让我看看。”
“铜镜?”南漳奇怪地盯着我,“你怎么知道我有铜镜。”
“废话,第一次见你,我就看到你书包里放着面铜镜。”我说。
“不可能,我是有铜镜,可是,当初在来古墓冲的路上,已经把它给弄丢了。你根本不可能看到它的。”
……
我很清楚这样的争论是没有结果的,在古墓冲的经历告诉我,不要在细微末节上过于考究。看样子我选的这个话题进行得不是太顺利,我干脆就不再说话了。
山道上三个行走的少年,谁也不做声,各自想着心事,与山路一同沉寂着。
中午时分,我们终于步行到达公社。我和苏丽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下,然后,搭个顺风车到县城,在那里坐上回南阳的短途汽车。正当我和苏丽准备拿出长生嫂子昨天送我们的干粮时,南漳一手一个拉着我们向公社旁边唯一的一处饭铺走过去。
那里面有两三个穿得像政府工作人员的家伙,他们坐在窗户边上,一边慢慢吃着碗面,一边大声喧哗着扭脸往外面张望。他们这个样子好像是故意引过往的人注意,好表明自己是一个能吃得起饭铺的人。
我果然见到街面上有许多艳羡的目光,注视着这两三个家伙。这样的目光,让我知道能进饭铺吃饭是一件十分值得骄傲的事情,尤其还穿得像那么回事,就更不得了了。
南漳强制把我和苏丽拽进来,大模大样地走到服务台前,在书包里摸索一会儿,变魔术一样从里面掏出一斤二两全国粮票,放在略显肮脏油腻的柜台上,然后,又把一张五角钱压在上面。
“吃啥?”柜台后面那个扁平脸姑娘有点吃惊地望着我们。
那两三个坐在窗口的骄傲吃客闻声停下来,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一副不相信我们能吃得起的不屑表情。他们的眼光激起我留下来吃饭的念头,凭什么他们能坐在这里吃,我们就不能?
南漳不做声,望望我,显然她不知道该吃什么。
我望望灶台,上面几乎什么也没有。灶台的左上方的黑色的房梁上挂着一块分不出本来颜色的风干腊肉。
我说:“肉丝捞面,三碗。”
扁平脸姑娘望望我,犹豫一下,去准备了。
我听到窗户边上的有位看客嘟囔一句:“知青。一定是知青。”
我回望他一眼,对他的见地表示赞许。在这些家伙的眼里,也许只有知青才能像他们一样吃得起饭铺里面的东西。
我又一次低估了南漳。我没有想到她有钱,还能请我们吃一顿饭,而且还是带肉的饭。
吃完饭后,我们在门外等过路的车,希望能搭上到县城里。要是靠我们步行,怕是要走到天黑了。这样的话,就是赶到县城里,我们也搭不上末班车,恐怕要在桐柏住一晚上,第二天上午,才能搭车回南阳。
我们的运气不是太好,等了很久,也没有一个可以搭载我们的汽车。其间有过一辆解放车路过,但单排驾驶室内已经像罐头一样挤坐着四五个人。车后面装的干稻草像小山一样,我们没有能力爬上去,就是爬上去,在颠簸的山路上,我们也会被毫不留情地甩下来。
又等了一会儿,没车经过,我们只好决定走着去县城。这样的话,我们要在那儿待一晚上,赶第二天的班车。只好这样了。想想心里就升出一丝丝不愉快。
原来,回家也是这么的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