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漳半弯下腰,在李东耳边轻声说:“东哥,我问,你说。不要着急,我问一句,你就回答一句,好吧?”
李东低低地嗯了一声。
“地主魏勉之家的后院是不是一处坟地?”南漳问。
李东回答:“是坟地。”
“魏勉之死之前,有意把他家的院子改造成坟墓的,是吗?”
“是。”李东说。
“他是有目的,经过深思熟虑的。瞒过了队里几乎所有的人。是吗?”南漳不急不缓地问下去。
“是。”
没有料到老小孩李东会知道这么多,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魏勉之骗过生产队里几乎所有人,李东一个智障,怎么会清楚他的心思呢?我心里犯嘀咕,李东该不会是一个心智成熟只是在我们面前故意装傻的人吧。
仔细又想想,应该不会。最起码从李东的身体特征上看,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长不大的老小孩模样,真的像是从他大病那一天起,就停止生长,一直留驻在少年时期。
在生产队所有社员的眼里,他就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在我们外来人看,一眼也能瞅出来,他不算一个正常的人。
偏偏这样一个人,鬼使神差地知道并参与了许多让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成了唯一的见证和解密者。
这简直是造化弄人。
南漳继续问:“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他就想埋在这里,死也不离开。”李东说。
“因此,在他死之后,被队里的人埋在荒地之中,一天深夜,易木在你的帮助之下,把魏勉之的尸体又挖出来,拖回到院内,埋到后院北屋西房里的地面之下?”
“是的。”李东如实回答。
“你为什么要帮他们?”南漳好奇地问。
“因为我答应做他们的守墓人。”李东说,语气十分坚定。
南漳惊异地问:“守墓人?”
“是。”李东口气里透着一丝骄傲。
“易木在把魏勉之埋葬之后,开始计划自己的死亡?”南漳继续问。
李东回答:“是的。”
“一天深夜,她按事先约定好的,在你到来之后,当着你的面上吊自杀,由你收尸。”
“不是那天深夜,而是每天夜里我都会到这里来。”李东纠正南漳的推理错误。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南漳小心地问下去。
李东的眼球剧烈地跳着,他说:“我不会告诉你们。”
南漳和我对望了一下,不敢深究下去,怕他因为对抗情绪激动而过早清醒过来。
显然,魏勉之夫妇的死是经过周密策划,寻找好他们的埋葬者之后,才不急不缓,按部就班地故意去死。
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我实在想不通。料事如神的南漳也想不通。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好好活着……为什么不好好活着?”
“他们说队里的人太疯狂,想走上自我毁灭之路。如果他们的死能让所有人幡然悔悟,为什么不呢?”李东冷冷地回答。
“不是队里的人疯狂,现在满世界都在疯狂。我还真愿他们死得其所,可是,他们的目的达到没有?”南漳反问道。
“有效果。队里的人虽然表面上还是很疯狂,可心里都明事理,一般不会再胡来、盲从。”李东说。
或许吧。总之,我觉得古墓冲的人都怪怪的。可能这就是李东说的已经在地主魏勉之夫妇的自杀中得到反省而显现得外热内冷的处事哲学和人生态度。
“你亲眼看着易木老人吊死,然后,你把她从树上放下来,和魏勉之合葬?”南漳接着问下去。
李东很干脆地说:“没有。他们没有合葬。”
我和南漳交换一下眼色,他的话验证了魏勉之的确只是一个人被埋在屋子里面。易木另有墓穴。
“他们为什么不埋在一处?”
“因为,魏勉之不是古墓冲的人。”李东回道,“只有古墓冲的人才能埋在圣地。”
地主魏勉之居然不是古墓冲的人,怎么会在古墓冲当地主?南漳一脸的苦笑。
“圣地?”南漳问,“那么,易木被埋在圣地了?”
李东干脆回道:“是的。”
“圣地在哪儿?”南漳提示着,“是冢头吗?”
终于能把冢头和尸体联系在一起了。我不禁由衷佩服南漳的问话技巧,期待着李东说:是的,是冢头。
“不是。圣地在哪儿,这个,这个……”李东口气显得颇为作难,“我不会告诉你的。因为你们和魏勉之一样是外人。”
事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看来我们十分有必要理清魏勉之与古墓冲的关系,才能明白现如今的一些奥妙。
古墓冲的地主竟然和我们划在一起,他一定是一个外来人。魏勉之的老婆才是真正的本地土着。这么一说,他是一个上门女婿了。这在旧社会,是让人很看不起的。
南漳慢慢说:“东哥,圣地在哪儿,带我们去看看。我没有恶意,我来这里只是想把一些事情弄明白,再者,靠你一个人的力量,东哥,已经没有能力保护好它。”
“不可能,我不会带你们去。”李东态度坚决。
我忍不住,抢着问一句:“东哥,圣地不是冢头,那冢头又是什么呢?”
李东说:“冢头是禁地。谁也不能冒犯那里。”
一个圣地,一个禁地。两个不同的概念。
“圣地是在那儿吗?”南漳小声提醒,把左手扬起来,指着外面,“后院东南角的那间房子里,是的,一定是在那儿,我看着你从那里面出来。我还亲眼看到你抱着易木的尸体进去。”
李东惊讶地说:“不可能,没有人能看得见,你在骗人。”
南漳和我相视一笑。果然是在那个房间内。
只是一个小小的房间,让李东说成圣地,未免太夸张。为什么易木要埋在那里,而魏勉之却在这里?事情极是蹊跷。
“带我们去看看。东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李东摇摇头,说:“不行,不是我不带你们去,那里阴气太重。我就是带你们进去,怕你们不会活着出来。”
南漳突然神色有些黯然,她低声说:“东哥,在二十年前,我的大伯和一群人来过这里,后来,他们几乎都不见踪影。活着的两个人,一个在国外终生不谈古墓冲的经历,另一个成了疯子。我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东哥,我想知道我大伯怎么失踪了,为什么会失踪,他现在还在不在人间,如果在,他会在哪儿?”
“他们与圣地无关,魏庄主在这里还热情地招待过他们。”李东居然对这件事情了如指撑,仿佛当年的见证人,“魏庄主还客客气气地劝他们离开。他们不听劝告,一意孤行,冒犯禁地。”
“然后呢?”南漳急切地问。
“他们触怒神灵,死于神兽之口。”李东冷冷地回答道。
这怎么听起来像一个上古神话。我觉得李东的回答已经开始偏离常识,越来越离谱,似乎梦话一般。
“我想也是这样,他们遭遇不测。冢头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它跟古墓冲有没有关系,和魏勉之家和圣地有没有必然联系?”南漳问。
“我也不知道。冢头自古以来就是禁地,没有人敢冒犯。”李东淡淡地回答。
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南漳小声跟我说:“如果没有错误的引导,人在催眠状态不会说假话。”
“那好吧,东哥,带我们去埋易木的圣地,我能来这里,并且能看出这是一座大坟墓,自然是有缘人。我和这里的一切有机缘。”南漳口气相当真诚。
“可是进去的人,没有能活着出来的。”李东依然在为难。
“你呢?”南漳不相信。
“你愿意像我一样,做一个身体残缺的人吗?”李东反问,“我几乎是已经死过的人。不是吗?”
我到现在才明白,李东根本不是一个傻子。他的大病与被惊吓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的生理状况与他的某次经历有关。
我们让他的外在模样骗过去了。所有人都被他骗过去了。
“东哥,如果我不去那里,我就不知道现在的我是谁。”南漳指着屋外边,说,“在西屋的墙壁夹层里,有三具我的尸体,还有一具刘红旗的,一具苏丽的……”
“不对,是两具你的,没有刘红旗和苏丽的。”李东显得很较真,“是我把你抱上来的,南漳,你已经死过两回了。还想死第三回吗?”
真正的隐者是李东。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露一点儿禅机。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大雾中看到李东像抱着什么似的从东南方的房间内出来。原来,那一切并不是幻象,而是很久前发生事情的回放。是他把两具南漳的尸体藏在墙的夹层内。
为什么他说只有两具南漳的尸体,却不见我和苏丽的呢?我们明明看到有三具南漳的,还有我和苏丽的?其中原由,我和南漳一时也不太明白。
“既然发生过,东哥,就还让它再发生,我是猫,生来有九条命。”南漳态度坚定,“东哥,带我们去吧,一切的结果,我们各自承担。”
……
“你确定,南漳?”李东问。
“确定。”
“你确定,刘红旗?”李东问。
我看一眼南漳,点着头,说:“确定。”
“好,我带你们去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