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丽有些羞涩地站在高高的田埂上,冲水田里的李明招手。夕阳下,她的剪影竟然有些妩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在心里生成,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不敢再去正眼看苏丽一眼。
古墓冲生产队的会计李,对这个相当张扬的招手表现出莫大的惊喜。他迈着矫健的步伐,几乎是冲过来的。快到田垄上时,他脚下一滑,几乎要跌倒的样子,这让我都替他捏把冷汗。
会计李到底是会计李,遇事不慌,经验老道,只见他踉踉跄跄往前猛冲几步,稳住了身子。这样已经到了苏丽的跟前,他昂起一张努力彰显自己干练的脸,望着高高田埂上的苏丽,问:“你在叫我吗?”
苏丽略显不好意思地扭着腰身,有点儿甜腻地说:“是。李明哥……”
我亲眼目睹了话语语调的强大冲击力,李明在这种力量作用下立刻全线崩溃,他几乎要软瘫到水田里去。李明在此刻已经心甘情愿做苏丽的俘虏。
我没有想到苏丽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就这么具备杀伤力。在学校时,我完全没有看出她的潜质来。
“是这样的,”苏丽扭扭捏捏,这种不自然的扭捏,反而很撩男人的心,特别是青年男人的心,“就是在刚才,嗯,是的,在刚才,我肚子突然有些疼,一点点的疼,你是知道的,李明哥……”
李明在水田里摇荡着,拼命稳住身子。
“我们女人,总有几天是不舒服的。可是我肚子真的很疼,李明哥……”苏丽晃着身子,左脚在田埂上以脚尖为圆心,来回拧着地面,表现出心里的纠结。
李明彻底伏在田垄上,喘着粗气,期待苏丽把话说完。
“李明哥……您是赤脚医生,您得给我看看,怎么一回事……可是呢,现在不太方便,您和老乡们在上工,我也能忍过去,可是呢,我怕,怕晚上真疼起来,怎么办……要不,您晚上吃完饭,到大队部来给我看看,再说,大队部里有那么多的医学书籍,我也想借两本瞧瞧,以后万一遇到个头疼发热的,您一时又不在身边,我也能自己给自己开些简单的方子,不是吗?”
李明头点得差点儿把田埂砸出一个大坑来。“中,中,中,我吃完饭就去。”
他已经听出苏丽话里的暗示,聪明的年轻人。最起码比我聪明,在男女的情事上,我总是后知后觉。
“当然,李明哥,您是知道的,这是在乡下,您一个单身男人,来我们这儿有些招人眼,再清白的事情,也顶不住乡亲们的闲话,一句话能压断男人的脊梁,一句话能说死人……您是明白我的意思的。”
李明拼着命点头,示意苏丽说下去。
“最好您把您哥也带上,这样我们就不会怕别人传闲话了。是不是,李明哥。”
“是,是,是。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吃完饭,我就跟我哥一起去大队部。”李明一个跳跃从水田里蹦到田埂上,脚下一滑,没站稳,“叭”地一声,摔在苏丽跟前。苏丽蹲下来,看着李明,目光里全是心疼。
“李明哥,您不要紧吧。”
李明爬起来,一身半湿不干的泥浆。他什么也不说,又跳回到水田里,往田地的中央奔去。他太兴奋了,兴奋到不能自制,要用劳动来舒散自己此刻燃烧的激情。
苏丽一声不响地站起来,往生产队里走去。把地里的人,还有身后的我撂在一旁。我趔趄着紧跑几步,追到她后面,由衷地说:“苏丽,真有你的。事成了。”
苏丽没有回话,反而走得更快,像要把我甩掉一样。她身后的风,有种凄冷的味道。
我心里有些奇怪,这个女人实在有点怪,刚才像狐狸精附体,怎么突然又变成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莫名其妙。
直到晚上,苏丽都不怎么跟我说话,表情十分冷淡,像在跟什么人生气。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在生自己的气。
“为什么生自己的气?”我问她,本来还好好的。
“当着那么多老乡们,我那个样子,我觉得自己在犯贱。”苏丽没好气地回答。
原来她看不起自己黄昏那会儿的表现。我安慰她:“这仅仅是一种策略,你是知道的,我们要在这里扎根下去,安下身来,就得把所有的问题弄清楚。为了把事情弄清楚,我们不得不这个样子地出卖自己的尊严。”
苏丽哼了一声,从鼻子里吐出两道冷气。过了一会儿,有些感伤地说:“我不是在埋怨你和南漳,我是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天生也有犯贱的潜质。你们给我一个借口,我就很顺其自然地流露出来,简直都不用练习排演。”
“是啊,真自然。”我相当佩服地称赞了一句。话一出口,才觉得自己失言。不安地瞅一眼苏丽,她果然很生气地望着我。
“哼,连你也开始看不起我。”
我不敢接话,怕越描越黑。我发现男女之间的思维是有差异性的,其实我打心眼里相当佩服她在田埂上的那一幕表现,决没有讽刺和看不起的意思。
“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我偏偏就要那样做,又怎么了。谁也别想跟我抢。”苏丽突然冒出一句话。我实在听不懂什么意思。看她的表情,好像在想心事,这话可能是无意识的自言自语。至于什么含义,怕也只有她自己明白。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说实在的,也就是在今天,我才发现,我相当地不了解苏丽。她在想什么,她在做什么,为什么愿意来这么远的地方上山下乡,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她也从来没有说过。
就像她本来在我们班上默默无闻,突然会尖叫着揭发我们的王长佳老师,太让人意想不到。没有人会问,也没有人去探究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这样做背后的真相是什么,也没有人知道。
我们在一种澎湃的激情中,在革命洪流的大事记中,已经渐渐忘记或者已经不屑梳理个人情感上的细节,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个性就这样慢慢湮灭在求大求同的集体狂欢的盛宴中,唯恐被时代的潮流落下抑或抛弃。
我想我把话扯远了。现在,我和苏丽相对默默地守着油灯,等待李明和李东的到来。
前院,终于响起轻轻的有节奏的敲门声。
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