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的春天,我们南阳市魏营中学高二(二)班的同学,几乎都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被分到桐柏县古墓冲生产队的只有我和苏丽两个人。
当天下午公社派老王赶着一架牛车送我们到生产队。走之前公社专管知青的李领导给古墓冲生产队摇了一个电话,可是半天接线员也没能接通。
李领导只好叮嘱老王把我们一定要送到。他说山区地形复杂,悬崖峭壁随处都有,除了注意行路安全之外,千万别让两个孩子迷了路。
李领导表情真挚、态度和蔼,对我们俩十分关心,一点儿也没有趾高气扬的领导架势,这让我和苏丽都是心头一热。坐在牛车上,望着崎岖山路上初春美轮美奂的景色,想家的心情渐渐淡了一些。
赶车的老王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脸上如刀削斧砍的褶皱显出悲苦的神色。我和苏丽私下嘀咕,这不应该是社会主义的表情,怎么看他都像生活在黑暗的万劫不复的旧社会。
快到古墓冲生产队的时候,牛车在狭窄的弯道处发生意外,一只轮子发生倾斜之后突然从车轴套上脱离,颠狂地往前奔出两三米,来了一个相当漂亮的向上跳跃之后,滚下山涧里面去了。
我和苏丽还有老王眼睁睁瞅着调皮的车轮,撒着欢义无反顾地往下冲,无能为力。
终于在山涧的最低处,它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左右摇晃几下,倒在光秃秃的碎石间,一动不动了。
老王蹲在山道边,瞧了半天,愁眉苦脸地说:“只有下去,把它弄上来,不然咱们就困在这儿了。”之后,他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我。
我非常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的力量不容易把车轮弄上来,老王想让我和他一起下去,好搭把手。
我和老王顺着坡度,攀着凸起的山石,慢慢往山涧里下。还好,我穿着一双老妈花五块钱买的回力鞋,尽管有些大(老妈故意买大的,心细的她考虑到我还在长个子),却非常适合山区行走。
终于下到山涧底部,我刚要伸手去扶起车轮,脚下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应声望去,一根长长的黄白色的东西被我无意间踩断了。
“这是什么?”我问老王。老王推着车轮,瞟了一眼,说:“骨头。”
“骨头是什么东西?……”我突然醒悟,惊叫着跳起来,落地时又踩在另外一根骨头上。
这时候,我才发现山涧内散落着不少浅黄色的尸骨,藏匿在碎石与浅浅的绿草之内。
“放心,只是些牛马的骨头,过去这条道上经常有马帮托运货物进出,山道又险,发生意外是常有的事儿。”老王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似乎什么事情也激不起他的兴致,包括这些骨头。
我可不这样想,心惊肉跳地四处张望,觉得这里简直是一个露天的坟场。
不远处,一只残缺不全的人骷髅从碎石中半露出来,三只红黑相间的蜈蚣从它黑洞洞的眼眶内爬进爬出。骷髅的眼睛像在咕咕地冒鲜血。
“老……老王,我看到有人骷髅。”我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哆嗦。
我不敢停留,随在老王后面往上爬,并且迅速超越了吃力地推着车轮的他。
“骷髅又咋着,全都是些死人,你怕啥。”老王一个人推着轮子,心里溢出不满的情绪。
……
等我帮着老王把车轮子重新弄上来,并且套到车轴上时,天色已近黄昏。
老王坐在车尾,抠了半天漆黑油腻的指甲缝,这才伸长胳膊,指着前面的山道说:“转过这个弯,下了山,山脚下有两条小路,靠东边是古墓冲,西边是冢头。上面写着路牌的,你们别走错。古墓冲是活人居住的地方,冢头可是个大坟场,而且是禁地,没有人敢去。”
“什么意思?老王,你不送我们了?”苏丽问他。
“我得回公社交差,再往前送,回来就得走夜路。我可不想掉下山涧去当孤魂野鬼,再说,一到天黑,这条道上不干净。”
“不干净是什么意思?”苏丽满脸的疑惑。
老王终于露出一个鲜活的表情,挤着眼睛故作神秘地说:“没有人敢在通往古墓冲生产队的山路上走夜路--天一黑,鬼要出来,它们乱糟糟地挤在道上。咱们人根本就没地方走,也找不到路可走。”
苏丽一脸的不相信,她有些轻蔑地瞅着老王,说:“你就吓唬三岁小孩吧,我们可是无神论者。你走你的,我们自己去古墓冲就是了。偷懒的家伙。”
我对老王的话将信将疑。从山涧里爬上来之后,我没有跟苏丽透露谷底里那些人和动物的骨骸。既然苏丽表了态,我只好无奈地目送着老王在狭窄的山道上神奇地把牛车转了个弯,架着它离去。
临走时,老王嘱咐我和苏丽:“你们一定看清路标,别走错路,不然的话,会在冢头里走迷,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
“走你的吧,别再宣扬你那一套封建迷信。”苏丽简直有些讨厌老王,她背起行李,跟我说,“我们走,反正快到了。”
往前转过弯道,我们开始在山坡上来回蜿蜒曲折下行。天已经渐渐开始黑下来,几经曲直,我和苏丽终于到了山脚下。
穿过一座青石板铺成的小桥,对面果然如老王所说,有两条岔道。在岔道口的一棵杨树上,隐约看见挂着一块上面写着古墓冲的路标指示牌。由于时间长了,它发生松动,耷拉下来,标示指向地面。
这让我们非常意外。山路绕来绕去,我们早已经不辨东西。路标指示不清,怕是我们也不知道该走哪边的小道。在四周寻找了半天,眼尖的苏丽才发现冢头的指示牌。原来因年代久远,它掉在树下面,已经碎为几块。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不能指望看太阳辨别方向。偏偏天气也不太好,无法看到天上的星星来辨别方位。
我和苏丽面面相觑,哪条道是通往古墓冲生产大队的?
四面起伏的山峦,如怪兽般耸立,我和苏丽像两个可怜巴巴任人宰割的小猎物,惶恐不安地徘徊在它们的包围中。没有一个人出现,没有一个人可以企求帮助。
犹豫半天,我们统一认识,右侧就是东,我们应该顺着这条道走下去。就是走错也没有关系,大不了拐回来,重新走另一条小路。
我走在前面,苏丽跟在身后。道上碎石缝里杂草丛生,荆棘密布,荒凉得令人心生恐惧。我越来越怀疑走错了路。隐约间有一只苍白的大手从幽深的荒道里伸出来,轻轻地向我们摆着,招引着我们。
突然,我觉得那只苍白的大手好像揪紧了我的解放绿,我有些身不由己,被拽着磕磕绊绊往前走。苏丽一声不敢吭,在后面紧紧跟着。
渐渐地,起了雾,并且越来越大。四周笼罩在浓雾中,愈发分不清我们身处何方。
碎石咬破了我的鞋底,刺痛了我的脚;荆棘划烂了我的衣衫,割伤了我的身体。可我和苏丽像中魔了一样走在这条杳无人烟的小道上。
浓雾中,不知从哪儿跑出几只受惊的花面红尾狐狸,它们往前逃了几步,停下来,蹲在道边,扭脸颇具戒心地盯着我们。
它们哪里晓得,它们的突然出现也让我和苏丽受到惊吓。
远处的山林里,隐隐狼的一声嚎叫,凄凉中透出悲苦的声音。花面红尾狐狸听得也不禁打了几个颤栗。我有种不祥的感觉,不能再往前了,得拐回去。可当我扭头时,发现后面的路已经看不到了,浓雾中,漆黑一片。
黑暗里涌出一股凉风,掠过我的脖子,刀片一样。我觉得一阵寒意,打了个冷战。
前面的路还依稀可辨,那几只花面狐狸却突然不见了。四周静得我都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脚踩着碎石和杂草的声音显得很响,几乎听到它们撞到遥远的山峰的回声。不,那不是回声,我怀疑其实暗处有个什么东西一直在跟着我们,如影随形的。我仿佛已经听到它的走动声,还有那故意压抑的呼吸。
但我看不到它,任何想试着去寻找去发现的念头,都是不现实的危险的愚蠢的。刚才像刀子一样的风就是警告,我又怎么能意会不到呢。我闻到了风里的味道,清冷,腐朽,久远,还迷漫着烟尘,决不会是人的味道。
我想,我们必须往前走,没有退路。
我们在越来越浓的雾气中又走了几步,就在红尾狐消失的地方,局促的山道,突然开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