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投降了,李村反而成了焦点。围绕新四军湘赣边独立团的归属问题,国共双方开始明争暗夺。原因在于这个独立团的大部分军事骨干几乎都是原来十军的老兵,独立团的两千人马中,排以上军事干部几乎都是由十军的老兵提拔而成,其余老兵也皆为队伍骨干。两千余人的独立团竟然有数百名前十军士兵,占到整个独立团的近四分之一。
为和共产党争夺这个团的控制权,原预十师师长葛先才紧急赶到了岳王庙镇。
岳王庙镇的郭司令早早就派人准备迎接,如今大局已定,他再也不敢卖山大王的架子了。只是经过上一次李村之战的草率收场,他的实力已经只能勉强凑够一个保安团的人数了,加上兵员的素质,虽然后来借抗战胜利接受了部分日械装备,战斗力依旧有限。
葛先才赶到岳王庙镇时郭司令尽量奴颜婢膝,他深知这个葛师长是什么人。
果然,葛先才到了岳王庙镇始终没正眼瞧他。就是在一顿丰盛的午餐后,这位前十军的葛师长也是嘴巴一抹跨步就走,竟无半句话好讲。
郭司令终于憋不住了:“长官……”
“你有事吗?”
“没……不,有的,请问长官,卑职的任务?”
“你有什么任务哦!”葛先才始终板着个脸,“听说你这里是个三不管地带,连委员长派来的人也讨不了好去?”
“不,长官,那是鬼子占领的时候,情况特殊,谁也不能轻易相信啊!”
“哦,现在情况不特殊了?”葛先才微微一笑,“听说你据守这里,杀了一批汉奸,是党国功臣啊!”
“哪里哪里,长官见笑了,卑职作为一名中国人,那也是本分之为啊!”
“美得你,夸你一句尾巴倒翘起来了!”葛先才突然一拍桌子,“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你杀的是汉奸吗? 那是!血抗战四十七天的衡阳卫士。他们杀了多少鬼子,好不容易才从鬼子那逃出来,没死在鬼子手里倒死你手里了,你说你算什么东西? 这八年里,除了杀自己人,你做过什么! 你做过一件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吗?”
“我我我……长官……”郭司令颤抖着。
“郭团长!”葛先才又是大喝一声,郭司令竟然半天没反应过来。
“怎么,当司令过瘾了? 老子叫你一声团长你没反应!”
“在在在,将军!”郭司令颤抖着,“将军有何吩咐?”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真正地位,连称呼也开始改了。
“今天我不为难你,但你必须好好配合我。如果我还满意,过去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我也不为难你!”葛先才叹息一声,“说实话,郭团长,那也不完全怨你。因为我们毕竟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虽然是迫不得已的……”
“不不不,将军,是我错了!”
“你没错!”葛先才叹息一声,“你怎么过分,对于做出那个选择的衡阳军来说,也不过分。你帮他们要了他们自己的头,他们的苦难或许就结束了,就解脱了……倒是我们这些没死的人,如今鬼子投降了,他们想讨回自己的清白,怕是永远不可能了!”葛先才说到这里竟然流出了眼泪。
“将军,您远道而来,我知道您是有任务的,请将军下达任务,卑职一定赴汤蹈火……”
“你不需要赴汤蹈火!”葛先才抹了一把眼泪,“你只需要好好招待我几天,然后好好招待一下我那些朋友!”
“是,卑职一定尽心竭力!”
“好了,我问你,你这里是不是还有个独立团?”
“独立团?”郭司令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无奈地摇了摇头。
“笨死了,就是李村那个,团长姓周的。”
“哦,将军您问的是这个啊!”郭司令一拍脑袋,“将军,这个队伍我可太熟悉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将军,我知道您为什么找他们,他们很多人其实都是从您队伍里出来的,是衡阳守军聚集的,听说不少还是您老预十师的兵呢!”郭司令谄媚着,“只不过,只不过他们如今投降了共党!”
“什么鬼话,投降共党? 我告诉你,抗战那叫国共合作,我的士兵里容留了部分共军一起抗日就叫投降共党了? 你什么居心!”葛先才明显动怒了。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郭司令赔着笑,“只是,只是他们的名字都……”
“他们的名字怎么了?”
“报告将军,这儿的人都知道,他们自称为新四军湘赣边独立团,这可是他们的番号啊!”
“放屁,一个名字怎么了,新四军还不是国军的系列?”葛先才这样骂着,但心里也明白得很,“得了,不和你掰扯了,那都是我的兵,我自己去找他们说。那些个和他们合作过的共党,有多少走多少吧,这队伍我得拉回来。”
“告诉你,你这几天好好配合我,真要立功了,我亏待不了你!”
“一定一定,配合将军那是卑职的荣幸!”郭司令谄笑着。
“你明天就摆上好酒好肉,我要把我的弟兄们叫来,在这镇上好好聚一聚,也让我的弟兄们解解馋。整整一年了,不知道他们吃了多少苦!”葛先才说到这里眼角又不由自主地溢出一泓清泪。
这几天,李村独立团一直电报频繁,新四军总部陈军长在电话里多次强调,由于李村所处的位置情况复杂,这个由游击队发展壮大的独立团周围方圆百里没有可依靠的友军强援,一旦情况发生突变只能自力更生,所以要尽量保持克制,在大局没有改变之前,要尽量保持现状,时刻保持大局观,保持敏感性。一旦情况有变,要迅速突围,依托山“做好长期游击战争的准备。
政委马大叔则三天两头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全体排以上的干部开政策研讨会、心得交流会,希望在保持队伍稳定的情况下求得大局的稳定,尽量不让独立团出什么事。
但独立团毕竟是独立团,这个团的情况那么特殊,尤其是那些干部骨干。十军在衡阳的那段历史给他们烙下的印象太深了。
这一天,译电员将一封秘密电报交给马大叔,说前衡阳第十军预十师师长葛先才马上就要来了,其目的就是要解决独立团的归属问题。
马大叔尚未来得及想出对策,岳王庙镇的地下党就传出消息说,葛将军已经到达该镇,今明两天就要亲赴李村了。
“怎么办?”这个农民出身的汉子一脸的苦相。他知道,独立团虽然天不怕地不怕,这几年在这衡阳一带也算打出了声威,斗出了气势,但主要由衡阳逃兵组建的独立团,解不开的还是十军的那个心结。他们一直就以为自己生是十军的人,死是十军的鬼,始终没把自己当成共产党人。
马大叔和喜三、老八等几名老党员碰头后,决定和周团长等军事干部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到了解开心结的时候了。
“老周,今天有个事情我想必须说出来了!”马大叔平静地说,“我希望你和你的兄弟都能坦诚对待,开诚布公,该是怎样就怎样,咱们一起抗战一年多了,生生死死也好几回了……”
“老马,马大叔,您别太见外了,这里多少兄弟都是在您的带领下才有了条活路,如果不是您收留,我们这些衡阳出来的人还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呢!”周团长真诚地说道,“老马,有话您说吧,我想,我和我的干部们一定认真考虑,真诚回答您的问题!”
“那好,你马上召集所有干部骨干,咱们今天要召开一个全团干部骨干的扩大会议!”马大叔咬了咬牙,“到了该下猛药的时候了!”
“那行,我马上把命令传达下去!”周团长点头,他叫来强子,这孩子如今已经兼任团通信连连长了。
“小子,把你的人都叫上,迅速通知所有干部骨干,限半个小时内赶到团部操场开会!”
“是!”强子迅速命令下面的人紧急发出通知。
半小时后,团部操场上人头攒动,但只喧闹片刻后便鸦雀无声,静得连片叶子掉下也能听见。
马大叔作了个手势:“同志们,平日里我们很少召开这样的会,今天开这个会,只是想弄明白一个问题! 我在这里就开门见山了。同志们,我现在想问你们,目前我们是在一个什么部队,大家知道吗?”
“新四军呗,那还用问!”
“不对,是新四军独立团!”
“那也错了,全称应该是新四军湘赣独立团,这样才更准确!”人群开始密集地讨论着。
“好,我听到大家的声音了,可是不对,这不是我要问的问题,我想说的是,你们很多同志,绝大部分同志其实都来自一个单位——民革命军第十军,我说得对吗?”
这话一出,人群再也不喧嚣了,重归宁静。
“同志们,我知道大家都在深思,我只想知道,你们到底认为自己是十军的人,还是新四军独立团的兵?”
“政委,有必要吗?”一名骨干叹息,“我们既是十军的人,也是新四军独立团的兵,这不行吗?”
“对,我也认可,既是十军的人,也是新四军的兵!”人群中附和的人很多。
马大叔叹息了一声:“能够这样当然好,可我如今听到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是……”马大叔发现全场的干部骨干都竖起了耳朵,反而停了下来。
“我听说国民政府已经安排前国民革命军第十军预十师葛师长过来了。他的任务就是叫你们回去,你们大家可能要作出选择了!”
“要回老部队了?”这消息如一声惊雷,把所有的人都惊得张大了嘴。每个人的心情都是五味杂陈,曾经魂里梦里,他们多么希望能回到原来的那个第十军啊!
“可以回去了,国民政府真的没忘记我们!”很多人竟然当场激动不已。
“诸位,诸位!”周团长突然走上前台,“诸位不知想过没有,现在抗战胜利了,国民政府反而想起我们来了,只是我突然觉得,这似乎有点不妥。而且,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对不起一年以来朝夕相处的老朋友呢?”
“团长,我们一年前不是就已经说好了吗? 先待待,找到机会还是要回到十军的!”
下面的军官放肆且不顾忌地故意大声讨论:“他该不是怕回去没了这个团长职务吧?”
“对啊,我听说他以前也就是一个连长!”
周团长苦笑着:“老马,说真话,其实我也迫切地想回去,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还能回到原来的部队。”
葛先才来得很急,到达岳王庙镇的当天下午。他就赶到了李村,虽然这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
“哦,你就是那个周团长吧!”望着迎接自己的一干人,葛先才一眼就认出了原来那个预十师的周连长,现在的周团长。
“是的,师座!”周团长向葛先才敬礼。
“我记得你,老十师的周连长,是你带的连队指示方位,火炮才轰死了一个鬼子师团长,你当日不经过我的批准就跑到三师做起了营长,现在又跑到这边当起了团长,混得不错啊,只不过是不是有点太目无尊长了!”
“师座……”
“行行,你别解释了,特殊情况,都特殊情况啊! 你们能活下来,我已经很高兴了!”葛先才眼角挂着泪,“不错不错,回到部队,我还给你个团长当,我自己的弟兄混出头了,我不能把他压下去!”葛先才一边笑着,一边伸出手朝马大叔递过去:“这位是……”
“师座,这是咱们十军的大恩人,咱们独立团的马大叔马政委。就是他,专门在衡阳边上解救遇险的十军将士,救了我们不少人啊! 目前咱们独立团,就有几百人都是人家救下或收留的。”
“听说过,听说过!”葛先才紧握住马大叔的手,“虽说你们只是共军一支游击队,但就凭这一年来您救我遇难士兵的壮举,我姓葛的就算给您磕头也不为过了!”
“将军夸奖了,夸奖了!”马大叔微笑着,“衡阳守军为中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我救他们不也理所当然吗? 何况他们中有很多人后来也都成了我自己的干部自己的士兵呢!”
“马政委,您虽然是我们十军的大恩人,可恩是恩怨是怨,毕竟我们立场不同啊,你救下的那一些兄弟我可要带走哦!”葛先才认真地说。
马大叔微微一笑:“行,他们本来就是第十军的人嘛,只要这些兄弟愿意,我没话说,你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我绝不阻拦就是!”
“那好,就这样说定了!”葛先才微笑着,一边还不住地朝他作揖,“抱歉抱歉!”
“不客气不客气!”马大叔微笑着,丝毫看不出他的担心,似乎对这些人胸有成竹。
当天晚上,独立团款待了葛先才,而葛先才借着酒气,在露天的操场上朝弟兄们连连保证,只要回到国军,过去有的将来一定也有,过去没有的将来也会有,政府是不会亏待有功之臣的。所有的人附和着葛先才,现场一片热闹。
“师座,您什么时候带我们回去啊?”
“你们这些猴崽子,怎么比我还心急呢! 我说那些人,一个个说共产党水泼不进,不管什么钢也好铁也好,进了这个队伍就出不去了,老子就不信这个邪。老子说了,也不看看那是谁的兵? 那是十军的兵啊,大部分还是老子预十师的兵,连团长也是当日老子属下的小连长呢! 老子不信奈何不了他,归去来兮,诸位,你们马上可以重新回到国军系列了。”
“回去哦!”现场的人也欢呼起来。
“师座,我们回去是哪个部队,还是十军吗?”现场有人附和着。
“当然是十军,就算不是十军,老子也给你们争取个王牌军,我老葛带的兵哪个不响当当,能去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吗?”
“可是师座,我听说那个什么先和军也被改编成国军了,那是汉奸部队啊! 老子当日就是从那部队反出来的,可千万别让我们去那种窝囊队伍哦。”
“那是那是,老子的弟兄那是什么人,进先和军? 那是耻辱! 难道抗战期间受的耻辱不够,还让我的弟兄进这种地方吗?”
“就是,师座啊,我们就想不通了,这国民政府也不知道咋回事,这样的汉奸部队,有多少还收编多少,直接解散不就得了。”
“没错,是得解散,要把老子分进这种部队,老子宁死也不去!”
下面的战士们议论纷纷,而葛先才则一直做着保证。他在想,最不济,也得让这帮弟兄回到已经在汉中整训的那个新十军去吧,不可能让这些刚从先和军出来的弟兄,再去那个曾经投降的汉奸部队受心理上的折磨了。
然而往往事与愿违,国防部的直接命令,竟是要将这个独立团直接并入投降的四个伪先和师。他们的解释很简单:这批人原本就是伪先和军的人,而伪先和军的前身正是投降的十军,不管怎么说,这样更合适。这些人无暇和葛师长一样去考虑某些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葛先才据理力争,甚至将报告直接打到了委员长那里,但没想到蒋委员长在这事上并不支持他。
“娘希匹,这姓葛的怎么就想不明白,把这些人送回先和军原部队,那就等于否认了这个部队是共产党的,可以全部彻底地吸收为国军,也免得共产党说三道四。有些人逮个小辫子,天天叫着老子要发动内战,我看就是下面这些人办事不动脑筋。”
“委员长,葛将军是不是要照顾一下老部下的情绪?”旁边的随从提醒。
“照顾照顾,有什么好照顾的? 这个先和军,不就是当日的十军士兵改编的? 日本人强迫改编了,现在我们胜利了改了回来,有何不妥? 据我所知,这一年来,这个先和军也没做过什么不雅的事嘛!”
“那是那是,还是委员长想得明白,是卑职过虑了!”随从赶紧附和。
当要分配回原先和军四个师的消息传来时,独立团来自十军的老战士一个个都不吭声了。所有的干部骨干已经没有了昔日将回国军的兴奋感,他们开始重新思索这个问题了。
“怎么样,老周,已经决定好了要回国军吗?”老马微笑着问周团长。
“不回了,死也不回了!”周团长叹息,“大家梦中还是原来的第十军,如果是继续回到那汉奸部队,打死我也不会回去的。在这点上,我相信所有的弟兄想法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