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老八,这个是喜三哥!”老马指着几个看起来和他一样土气的汉子介绍给强子和周连长。
“那个年纪和你差不多大的是小伍子,今后你们可有个伴了!”他对强子微笑着。
老马说着叹了口气:“别说你们,前面那个镇,我们很多同志也牺牲在那里了。那里的国军,其实比鬼子也好不了多少。他们发了多少国难财,做了多少祸国殃民的事啊!”
“那些是什么人? 番号是什么? 知道不?”周连长说话的时候牙齿咬得咯咯响。
“怎么,想报仇? 现在不是时候!”老马安慰着周连长,“他们毕竟也举的是抗日的旗号!”
“这我不管!”周连长依旧恨得牙痒痒。
周康的脑袋如今还挂在城墙上,周连长实在伤透了心。周康跟着周连长,没十年也有八年了,说是弟兄,其实和父子没啥两样。这么多年了,两人之间多少回生离死别,岂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杀死。
“马大叔……”
“周康的脑袋现在还被他们砍下来挂在那里,连长心里能好过吗?”强子不停地挥袖拭泪。
“好吧,我和你们说说这个队伍!”马大叔叹息一声。
“其实这些国军吧,大节上还算好的。当时国民政府几个保安团,都在你们十军守卫的衡阳城陷落后叛变了,连衡阳县长都投向了日军。前面镇上的那个队伍,就是从保一团脱离出来的,他们不肯和其他部队一样投降日军,还是自称保一团,一直在四周活动,这个镇是他们待得最久的了。可他们也坏事做绝,抢老百姓的吃穿,和鬼子一样糟蹋妇女。他们也打鬼子,但是只要有机会,其他友军的枪支弹药他们也抢,以抗日的名义杀了很多其他抗日队伍的人,包括我们游击队的同志。事实上,目前在你们国军中,这样的队伍还是比较多的,可你们的政府一直在包容他们!”马大叔叹了口气。
“不,我们十军就不是这样的!”强子不服气地申辩着。
“小娃娃懂什么,十军在衡阳苦战鬼子四十七日,这个没人否认,但目前的这个先和军,不都是你们原来的十军士兵吗?”
“他们都是被迫的……”周连长也激动地加入到了强子的阵营,“对不起,我始终觉得,我们的这些弟兄不是自愿的,起码不会做祸国殃民的事情!”
“我们也希望,目前鬼子组织的以你们十军为基础的这个先和军其实并不存在,是个谎言,可它确确实实就在那里,虽说四个师的编制稍嫌夸张,可毕竟有这个队伍存在!”老八和喜三哥几个明显不同意周连长的看法。
马大叔叹了口气:“是啊,周连长,他们毕竟存在着!”
“存在也说明不了什么。你们要弄清楚,他们是在什么情况下存在的,他们又一直怎样存在着,他们哪个做过对不起大家的事,哪个真对不起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了!”
这个问题似乎太过深奥,马大叔他们无法说服周连长和强子,周连长和强子也无法让马大叔他们动摇自己的看法。
起风了,刺骨的寒风从江畔直刮过来,强子冻得瑟瑟发抖。
突然被子似乎厚实了许多,一个人影出现在身畔:“娃娃,好好休息,你们几个弟兄的头,我们去取来,过去的事就别想那么多了。你还小,从头开始吧!”
“是梦吧!”强子头一歪,又继续睡了,“不就几个脑袋吗? 挂那就挂那吧! 有多少弟兄被炸得面目全非啥都找不到了,又有多少弟兄的尸体直挺挺地躺那被鸟兽吃掉了!”这样想想,也就不难过了,强子这一觉睡到大天亮。
“起来,快起来,你个毛娃娃,睡得这么死!”
第二天清晨,强子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周连长在拉扯着自己。
“连长,好不容易睡个囫囵觉……”
“睡什么啊,快起来谢谢大叔,为了衡阳的弟兄,我们一起朝他们叩个头!”
“连长,怎么了?”
“怎么了,他们帮我们把头都取回来了。我们那些冤死的弟兄的头,都取回来了!”周连长说到这里哽咽起来。
强子一骨碌爬了起来:“取回来了? 太好了,终于取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没有做梦,这也是我们上级要求的。为了这些头,老八和我们游击队好几个弟兄都受了伤。可这没什么,他们为抗日出过力,这些头都是抗日壮士的,我们为他们做这些也是应该的!”
“太好了,太好了!”强子仿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
很长一段时间里,李佑国都是在昏迷中度过的。他的左手和右手一样几乎被鬼子的刺刀刺穿了,还中了几颗子弹,已经无法保留了。
在当时的情况下,无法做截肢手术,李佑国就一直耷拉着两只手,细微的风吹草动都能牵动他剧痛的神经。他就这样不时地疼得死去活来。
“周连长,你这个同伴,必须要送到我们总部去治疗了。当然,如果有条件,送去你们国民政府也行,否则他这条命就难保住了!”老马商量着对周连长说。
“您就别笑我们了,现在还有谁愿要我们呢! 送去砍下头颅供人参观吗?”周连长苦笑着,“您有地方去就帮帮忙吧,是死是活我们认了,这是这位兄弟的命!”
“好吧,就这样了。不过说实话,如果真没地方去,留在我们这里如何?”
“那行吗?”
“当然可以了,说定了,就这样吧!”马大叔似乎非常高兴。
“可是,您这位同伴要送去总部也不容易,途中要经历很多关卡,日本人,国民政府地方势力都有……无论哪个地方,都不好过啊!”马大叔担忧地说。
“那您说怎么好呢?”
“看他的命了。送他去的人必须不显眼,不能引起对方的怀疑……”
“要不让这娃娃去吧,他人小,目标不大!”周连长指着强子。
“是的,我也有这个意思。本来我想让小伍子去的,但我想你们自己去个人,或许更好。这样吧,我让丫头和他一起去,他们路上就是两兄妹吧! 丫头这孩子自小没爹没娘,和你那小兄弟正好说得上话。”
一直在旁的丫头闻言朝强子一笑,强子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娃娃,你倒是愿意不愿意?”周连长问他。
“为了自己的弟兄,有什么愿不愿的!”强子红着脸回答。虽然他心里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出,但是大家显然心照不宣。
去新四军总部要穿过那个叫岳王庙的小镇,强子和丫头抬着李佑国走到镇子的时候,恰巧镇子里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
“开门开门,有没有窝藏汉奸?”持枪的士兵四处打着门,路上更设着哨卡。
“老总,行行好,我哥他快不行了!”强子声泪俱下地求着在担架上乱翻的兵。
“怎么受伤的? 抬去哪里?”当兵的没有理会强子的哀求,脸色严肃地盘问着。
“日本人乱枪打的,抬去镇上找大夫!”丫头镇静地回答。
“还挺老实,就是枪伤。不过,真是日本人打的吗?”士兵嘿嘿笑着,眼睛瞄着刚刚有点成形的丫头,眼神里露出一股邪气。
“不是日本人打的谁打的?”强子语气显然更不客气,“难不成还是你们打的?”
“怎么说话的!”当兵的啪地给了强子一巴掌,“你小子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敢取笑老子!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老子是抗日救国军保安第一团,郭司令要是听见你小子这句话,你就别活了!”
“是是,老总,我哥他是急糊涂了。您就行个好,放我们过去吧!”丫头笑着央求。
“你这小丫头还算通情达理,这样,陪哥哥我吃个饭,哥哥就帮你们找大夫去!”当兵的说到这里,色迷迷地看着丫头。
“不求他们了,走!”强子忍不住了,一言不发就抬起李佑国,丫头也赶紧跟了过去。
“哟,干什么? 要闯关啊!”几个兵嬉皮笑脸地上前阻拦,不料强子一让,落了个空。兵恼羞成怒,上前欲打强子,但他们这些地方部队的兵哪里比得上强子这种从正规军出来的,只几个回合都被强子放倒了。
“不想活了!”兵拾起枪,刚刚举起,“啪”的一声就被强子踹掉。强子一把将枪抢过,“啪啪”两声响过,两个兵倒在血泊中。
“来人啊,杀人了,鬼子的奸细杀人了!”剩下的一个兵失魂落魄地边跑边叫。
强子和丫头抬着李佑国没命似的往城里奔。
一阵警报呜呜响过,整个岳王庙镇如临大敌,到处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在这样一个小地方,强子和丫头抬着个担架,再怎么躲藏也是非常明显的目标。
“给我搜! 不把鬼子奸细找出来,今天都不准吃饭!”郭司令虎着脸,对几名手下大发雷霆。
“从衡阳那些王八蛋叛变开始,老子的日子就没几天安生过!”郭司令骂骂咧咧,怀里还搂着个妖艳的女人。
“司令,有人要见您!”一个卫兵过来禀报。
“没见我忙着吗? 见什么见,添乱!”
“可是,司令,他们是重庆过来的!”士兵有点为难地说。
“什么重庆南京的,关老子屁事! 老子一不靠老蒋,二不靠日本人……”
“郭司令,好大的口气啊!”话未说完,门口就站定了一帮身穿国军军服的人,最小的军衔竟然是少校。
郭司令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目前这种局面是暂时的,他之所以没和其他保安团一样投降日本人,也是为自己的将来着想,当然不敢明着得罪重庆那些人。
“那个……不好意思,国难当头,如今这形势实在太糟了,发发牢骚而已!”郭司令朝军官抱抱手,“现在不全靠自己撑着吗? 敢问阁下……”
“嘿嘿!”对方冷笑一声却并不急于表明自己的身份,“据我所知,郭司令这里和日本人近在咫尺,实属抗日第一线啊! 就冲这个鄙人也敬佩得紧,不过……我听说郭司令虽然打着抗日救国军的旗号,其实没抗过什么日啊!”
“什么? 作为一名堂堂的中国军人,抗日是我郭某义不容辞的责任!”郭司令恼怒道,“阁下您有话直说吧,不瞒您说,这些日子我郭某就处决了不少汉奸,刚刚还为一个汉奸的事伤脑筋呢! 现在汉奸多,后方那些人知道个屁!”
“哼,处决汉奸,你别忠奸不分就谢天谢地了!”其中一个少校脸色难看。
“这位长官又是什么人!”郭司令冷笑,内心嘀咕着,“老子好歹也是个中校!”
“郭司令,这位是蒋委员长特批,前来负责收容衡阳战役失散官兵的特派员,三十六集团军方副司令的副官!”
“哦……失敬失敬!”郭司令表面恭维,内心却颇为鄙夷,“副总司令?哼,一个投降鬼子的汉奸,在老子面前显摆个屁!”
“你刚才说处决了一批汉奸,很好。麻烦你一会儿将他们的名册报上,我们也好替你上报请功!”这位副官正是平子,在方先觉和几位师长的商议下,派了他和国防部其他一些官员前来处理衡阳附近失散十军官兵的有关事宜。
“我听说有位周长官也在收拢那些做过伪军的十军,怎么……”郭司令似乎对这位特派员没什么好感,“做过伪军”这几个字拖得特别长。
“上面的事,还需要向你郭司令汇报吗?”
“岂敢岂敢,只是郭某和上级失去联系也有一阵了,汇报什么的,我看就免了吧!”郭司令嬉皮笑脸。
“郭司令,你是不是做山大王做出味了!”平子终于忍耐不住了。
“哪里哪里,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啊!”郭司令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这没人疼没人管的地方武装,不靠自己能靠谁呢! 您可以四处打听打听,这方圆数十里,那么多个地方团,唯一没投降鬼子的除了我还有谁!”
“那郭司令您还是抗日英雄了? 不过我很想知道,你杀害好不容易从衡阳脱险的我军官兵,将他们的首级示众,也是迫不得已吗?”
“这个……”郭司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既然都知道了,老子也不怕说个明白。不错,我姓郭的不是好人,但对民族大义还是一清二楚的。衡阳出来的那些人是不是汉奸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哼,他们自己做出的事还怕别人知道吗? 他们和鬼子打了几十天老子也认,中国人都认,可现在他们投降了鬼子,还和鬼子一起组织了什么先和军,一下子拉起几个伪军师,严重威胁到了老子这一线抗日武装的存亡。老子将他们的首级示众,这就是抗日,没什么好解释的!”
“够英雄! 可你说他们是汉奸,除了道听途说,你还知道什么? 就说这几个所谓的伪军师吧,你郭司令说句良心话,他们杀过中国人,抢过中国人吗?他们做过什么坏事? 他们能够和十几万鬼子打一个多月,要真是为鬼子卖命,你觉得你这么丁点人枪在这里还待得住吗? 我倒是听说你郭司令驻扎此地,没杀过几个鬼子没流过几滴血,却抢米又抢粮,还抢女人抢地盘。你扪心自问,除了口中天天叫着抗日,你们做了多少实实在在的事情? 杀过几个鬼子?流过多少血? 没错,你们驻扎在这里,鬼子人枪不够,一时无法收拾你们,而你们毕竟没有做汉奸,国民政府也不可能发兵来剿灭你们,但你们真称得上抗日英雄吗? 那些缺了胳膊断了腿,流了肠子洒了血的人,那些即使战败了也实实在在和鬼子搏命的人,他们才称得上抗日英雄。岂是你们这些人可以任意诽谤、随意侮辱的!”
平子说到这里眼泪流了下来:“我生来命贱,一个叫花子,平时没人在乎我,饿死冻死也就算了。可后来在衡阳,我知道了什么叫尊严,什么叫人格,什么叫兄弟……你们为什么非要侮辱这些人,他们为你们卖命的时候你们躲得远远的,他们落难的时候你们落井下石,后来……就算是失足吧,你们给过他们一个机会吗? 给过这些为你们断手断足、流血牺牲的人一个机会吗?”
“和老子讲大义,你小子还嫩了点!”郭司令并不是一个轻易会被感动的人。这段时间衡阳的变故使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乱世中除了自己手中的枪,其他统统都是假的。
他立即又嬉皮笑脸地看着平子:“佩服啊佩服,没想到特派员年纪轻轻,却能讲出这么多令人深思的道理。不过,鄙人现在确实是有急事,敢问特派员,能否去处理一下?”
“你这是不把特派员当回事了?”平子身旁的国防部随从呵斥。
“哪里哪里,镇上刚刚出现汉奸,还打死了几个人,我去处理一下难道不应当吗?”郭司令冷笑着,这里山高皇帝远,他知道只要不做出太出格的事,谁都奈何不了自己。
“出现了汉奸? 那还了得? 要不大家一起随郭司令去看看吧,这汉奸竟敢到郭司令的地盘来捣乱了!”平子冷笑着,他其实也明白自己的窘境。这个人如果不买账,他这个所谓的特派员就什么都不是,有些事情还只能顺着他。
镇子巷口里,强子大口地喘着粗气,李佑国那个担架几乎被他一人拽着。丫头在数十米外步履艰难地向前挪移着。
“哥,别跑了……哥,歇歇吧,实在……跑不动了!”
“那也得跑啊,你也知道,这些畜生……”强子挥了挥额头的汗珠,“跟上啊,你这丫头,命也不要了吗?”
“我……我不行了,哥,你自己跑吧,把担架留给我!”
“不行,这兄弟好不容易活到现在,我不能让他死。至于你,我更不会让你死!”强子似乎无比坚定。
“死不死是你说了算吗?”突然一声冷笑响起,强子抬头,四周尽是冰冷的枪口。
强子的眼神中尽是愤怒。不远处的巷口,郭司令没事人一般挺着个肚子朝他压来:“才吃了几年饭的娃娃,中国人不好做吗? 去做日本人!”
“你妈才日本人呢!”强子双目圆睁,逮着个机会,毫不客气地朝郭司令扑了过来。
郭司令毕竟不比他手下的兵,在正规部队混了一辈子。强子这一动,他马上知道对方想干什么,当下一闪……但这几年养尊处优惯了竟没能避开,被强子一把抱住,往侧旁滚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