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吗? 又错了吗?”李佑国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他不明白,这段时间怎么老做错事。
重庆,一栋阔绰的小洋房内,平子瘫坐在柔软的沙发上闭目养神。
乌黑的皮靴,笔挺的军装,衬托着他那洋洋自得的神情。很难令人相信,数月之前他还是个食不果腹的叫花子。果然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此刻的方先觉被委以三十六集团军副总司令兼第十军军长职务,仍归老长官李玉堂麾下。作为集团军副总司令的亲信副官,平子自是意气风发。然而这一切都来自委员长的直接奖励,更多的人其实并不承认。
“被俘而回在日本仍须处死,欧美诸邦亦决不再起用带兵。”当时的高级将领陈诚等人如此表示,委员长再器重方先觉也不得不权衡利弊了。
这些日子以来,方先觉被全国媒体追捧,每天找他的记者和追随者络绎不绝,全靠平子应酬打发。平子的口才也因此锻炼得越来越好,按他自己的话,如今是 “什么场面都见过了”!
“小鬼,起来!”客房外突然传来方先觉的声音。
“是,军座,不,应该叫副总司令!”平子嘿嘿地笑着从沙发中弹起。
“什么副总司令,中听不中用!”方先觉苦笑一声,“你这小鬼,别也跟外面一样稀里糊涂。”
“怎么了,副总司令?”平子的眼神中流露出不解。
“唉,我方先觉有功还是有过都还在讨论中,还有什么好说的!”
“还是那句话啊,副总司令,您还真当回事!”
“你小毛孩懂个屁!”没想到方先觉突然激动起来,“那些人,衡阳被围的时候一个个猥琐不前看热闹,这回好了,老子回来了,他们说老子降敌、败军之将难当大任,就差把汉奸的帽子给冠上了!”
原来方先觉刚刚参加完国防部的一个会议,委员长准备将筹建中的二〇七师青年师的师长一职予以方先觉,岂料提议竟然遭到了无数将领的反对。委员长提出的建议遭到如此强烈的反对,那是非常罕见的。原因很简单,他们认为方先觉在衡阳不是简单的失败,而是投敌。
这个青年师是响应委员长蒋介石的号召 “全国知识青年从军”的口号而新近组建起来的,各师团以上干部皆由蒋委员长亲自筛选任命,所调的军官全部是降级任用。师长由集团军副总司令或军长降任,团长由副军长或师长降任,皆为当时的优秀人才。据说因为这件事,蒋介石曾大发脾气,后面还以强硬手段直接让方先觉赴任了事。
“明天,我就去向委员长辞职,回家种田算了!”方先觉说的无疑是气话。
“副总司令,我看您是太在意这些风言风语了!”平子小心翼翼,“您当时在衡阳的时候就说过了,回来以后可能会遇到各种不可预测的阻力和困难,可那都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您拿什么来证明您自己。您得设法重新组建咱们的第十军——于他叫什么二〇七师也好,二〇八师也好,都不重要,只要能和鬼子干就行。干出成绩,不就为您洗刷冤屈了!”
平子的话使方先觉激动的心情慢慢平缓下来,重组第十军并和日军再度决战,那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隆冬的清晨,小船穿梭在湘水畔,划破岸边的薄冰发出哗哗的响声。
“再过一阵就到北边根据地了,你们愿意留的留下,不愿意留的可以去找你们的部队!”马大叔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船上几人说话。
“老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周连长神情复杂地看着对方,“这些日子我一直想问,却又怕问了你不高兴!”
“能是什么人,都是种地的庄稼汉!”马大叔笑着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们都是新四军的人!”旁边的丫头接过话茬。
“这……新四军?”
“怎么了,新四军不是中国人吗? 都是打鬼子的队伍,有什么不好!”
“不是说不好,只是我们……”周连长将头低下。
“新四军起码不会嫌弃你们,不会说你们是汉奸!”马大叔真诚地说,“其实自打衡阳战役开打之日起,我们就一直关注着你们。我们首长认为你们是好样的,是真英雄!”
“谢谢,谢了!”周连长叹了口气,“可我还是想回到部队,听说我们军座早就回了重庆。我想去找他,你们呢,你们几个……”
“我跟你走,我还是十军的人,是吧?”李佑国不假思索地说。
“你……还是不要再回部队吧!”周连长望着李佑国,他的双臂耷拉着。
“我……你放心……我的手会好的!”李佑国明白他的意思,“一定会好的!”
“你还是留在这里吧,等把鬼子赶跑了和马大叔他们生活在一起!”
“你……你这是干嘛,我去哪还要你决定吗? 真是!”李佑国斜靠着船仓边的一块板子,真的急了。
“你呢? 娃娃,你也说说!”其实周连长更在乎的是强子,此刻强子已经成了他唯一的兵。
“我……”强子的眼睛瞄了瞄不远处的丫头。周连长仿佛什么都明白了一般:“行了! 你也留下,老子一个人走!”
“谁说,谁说我留下了?”强子站起,“我不是十军的兵吗?”
“真的愿意走?”周连长斜眼望他。
“狗日的不走!”强子发誓。
“好,一起走!”周连长大笑起来。
对岸各种卖杂耍的,弄小吃摊点的,人声鼎沸,强子他们几个很久没见过这等景象了。
“老马,那是什么地方,上去看看好不?”
“看看可以,不过这地方比较复杂,久了可不成!”
“行行,就看看,看看就是了!”老马和强子几个人兴高采烈地跃出船舱。
“咦,那是什么? 人头!”老马大吃一惊,“老乡,这里怎么挂着人头?”
“你外地来的吧,这也不知道,真是少见多怪!”
“这是衡阳叛军的头,国民政府斩了示众呢!”
“衡阳叛军?”这话听在周连长耳朵里顿时嗡的一下,“怎么是叛军了? 衡阳守军怎么成了叛军! 方军长都安全回到重庆了,你们敢说他们是叛军?”周连长当即给了老乡两记耳光。
“哎哟,你这个人怎么打人? 就是叛军嘛,不是叛军政府杀他干吗?”老乡嚷着,周围的人越围越多。
“快走!”老马和丫头几个赶来,拉起周连长就走。
“不行,我要问清楚……”
“问什么问,问得清楚吗?”老马很不高兴。
“娃娃你看到了吗? 他们割了我们那些弟兄的头……”周连长似乎有点激动。
“看到了,不仅有别的弟兄的头,周康的也在呢……”
“周康? 贺团长呢,难道也在……”
“在,在,都在。衡阳来的,他们都杀!”没想到强子也受了极度的刺激。
马大叔几个差点无法把持这几人,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小船。
“你有功还是有过? 你到底是抗日英雄还是民族败类? 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活到现在?”
“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我们这些人唯欠一死了!”
“是的,死了好,但你为何不早点死,现在死了也没人领你的情!”
人们一个个声色俱厉,严词呵斥着方先觉,自觉理亏的方先觉步步退让,终于退到悬崖边,一脚踏空,摔了下去。
“副官,副官!”方先觉高声呼唤。
平子衣服也来不及穿疾奔过来:“怎么了? 副总司令您怎么了?”
“没事,我做了个梦!”方先觉擦拭着额头的汗珠,“不行,这事我必须问问委员长。我得问问他,我们这些人到底有功还是有过? 我得问问他,我们还称不称得上是抗日英雄?”
次日一大早,方先觉什么也没做,急匆匆地前往求见委员长。
“娘希匹,谁在乱说,这与造谣中伤有什么区别? 简直是不识大体!”委员长对方先觉的诘问大为恼火,“有什么委屈都说出来,你们在衡阳是尽了力的,哪个说这些风凉话,让他打个衡阳的战果出来看看! 你当然是抗日英雄,这已经是有定论的,我看哪个能推翻!”委员长维护方先觉的神情令方先觉甚为感动。
“校长,我会努力的,一定不再给您抹黑!”
“你没有,从来没有,一直也没有给我抹黑过,你是黄埔的优秀学生!”
“是,校长,我一定谨记您的教诲,一定会证明我自己的!”方先觉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再带出一支第十军,打出一个与衡阳战役结局迥异的战役。”
“子珊啊,十军我已经让人重新筹建,就不需你操心了。我有更重要的担子给你挑。二〇七师师长由你担任,已经决定了。你回去准备一下,一定不要辜负我对你的厚望,不辜负党国的厚望,让二〇七师变成第二个第十军!”
“学生一定不负厚望!”
回去的路上,方先觉一直在回味着委员长的话,委员长对他的认可与支持令他感动,这也是一直鞭策他重新振作证明自己的动力。
“军座!”
“军座!”
……
回到寓所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再次令他感动:孙鸣玉、葛先才、容有略和饶少伟几个都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里。
“你们,你们都出来了?”
“是的,我们都脱险了!”孙鸣玉几个点头。
“不过,周师长他没来,他受国民政府委托,负责设立收容站,要将衡阳出来的弟兄们重新收容,重组第十军!”
“他没来吗? 他不来也好!”方先觉沉默了一下,“不管怎么说,十军的弟兄们毕竟也能有个落脚之处了!”
后来他脸色却又一沉:“你们没被日本人留在衡阳做他们的师长吗?”
“军座,那怎么可能呢?”孙鸣玉和葛先才几个含着热泪,“军座,我们和您一样,不可能为鬼子做事的!”
“可十军还是不复存在了!”方先觉黯然。
“军座,您在,十军就一定在,我们都希望能继续跟着您……”
“唉,你们的去留已经不是我能决定的了!”方先觉叹息一声。
“军座在,十军在!”几个师长诚恳地说。
方先觉听了却没什么高兴。
“诸位,十军一定会重组的,但以前的那个十军,恐怕永远无法回来了!”方先觉自言自语。
“军座,五七〇团的贺团长您还记得不?”葛先才突然话题一转。
方先觉想了想:“容师长那个师的,被打穿了肚子要自杀的团长?”方先觉叹了口气,“他还在吗?”
“葛师长他们在衡阳脱险的时候遇上了他。他被当地驻军逮住,硬说是汉奸,是叛徒,要砍头呢……他当时和在衡阳时一样,站都站不起来,就剩几口气了!”容有略声泪俱下,“要不是葛师长他们……”
“是的,我当时很生气,但我说的话没人听,我自己也要逃命啊。后来我偷偷叫人把他藏在了一口大箱子里,一起带过来了!”葛先才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方先觉脑海一阵混乱,“在某些人眼里,我们这些人真的如此不堪吗?”
“您不知道,虽然国家还认可我们,虽然委员长还记得我们,可是很多地方已经没人把我们当回事了。我们怎么做都不可能让人放心了,我们怎么说都不会有人相信了。我们的很多弟兄,正是因为这样才参加了那个背负骂名的先和军,虽然他们不情愿,虽然他们从没有干过什么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同胞的事……”
“不说了……他在哪,他现在在哪?”方先觉望着葛先才几个。
“您是说贺团长?”
“现在除了他还有别人吗? 其他人,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他就在中央医院接受手术,不知道情况如何了!”葛先才叹息。
“走,去看他,现在就去!”方先觉斩钉截铁地说。
“腹部溃烂并感染到了胸部、臀部周围其他部位,我们对他进行了全身麻醉,切除了他身上长有蛆虫的部位。可要完全康复,起码也要一年半载以后。即便康复,他身上的皮肤,恐怕也没几处完整的了……”在中央医院,医生向方先觉几个讲述贺团长的病情。
“军座……”方先觉一行的到来,让贺团长有点受宠若惊,“你们都在,你们都没事,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是我对不起你们,我们这些做长官的没带好你们。现在也不能保护好你们!”方先觉双目噙泪。
“老贺,好好养伤。军座一听说你在这里就马上赶过来了,他一直记挂着我们,记挂着我们这些十军的弟兄!”容有略也安慰着贺团长。
“我没事,我还活着……”贺团长满是笑容的脸上也挂着泪,“我……我毕竟活着出来了! 可他们,他们……”
“不,军座,你要救他们,你要带人去救他们啊!”
“他们? 他们都在衡阳,有些还好好地在衡阳,我怎么去救啊!”方先觉苦笑着。
“军长,他们都是被迫的啊! 他们没有一个人死心塌地愿为鬼子卖命,他们没有一个做过对不起中国人的事。您自己的部下别人不理解,可是您刚刚从衡阳脱险,也不能理解吗?”贺团长越说越激动,方先觉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老贺,你怎么说话的?”容有略赶紧呵斥他。
“不,我要说,我必须说啊!”贺团长已经声泪俱下,“当日衡阳城破,我们被鬼子抛弃,很多还有口气、还能撑住的弟兄为了一口饭,不,确切地说是为了给身边无数生命濒危的弟兄临死前吃口饱饭,就勉强答应了参加鬼子的先和军,有的被迫为鬼子做苦役。他们中有多少是真心为鬼子卖命的? 他们可都是和鬼子血搏了四十七日的汉子啊! 那个时候我一直躺在街上,就靠那些陌生的弟兄这个一口馒头那个一口饭地接济才勉强活着,后来有几个弟兄要逃离衡阳就把我也带去了。一路上,我们遇到很多参加先和军的弟兄,他们往往一语不和就和鬼子干开了。他们真的从没有甘心给鬼子卖命,没有哪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他们和鬼子闹翻后,因为手中没有武器,死得多惨啊……”
“可是我在衡阳的时候,有很多人,甚至我们的一些校官、将官,他们中了邪,竟然一个个帮助鬼子劝说我加入他们的先和军,仍做他们的军长!”
“军座,我们也一样,我们也遇到了那些人,可那些人毕竟是少数。我们的大多数士兵,大多数弟兄都不是这样的!”葛先才接过话茬。
“是的,我们不能因为部分人的变节就否定了十军的绝大部分弟兄!”
“再说了,那种困境下,他们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做汉奸?”
“那好吧! 你这一路上,都遇上了哪些人,有哪些可以找到呢?”方先觉若有所思地望着贺团长。
“哪些人……二十九团的周连长,那个叫强子的娃娃兵……还有个缺了右手的伤兵连连长——是做了鬼子的营长后很快反出来的……”
“等等,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姓李,叫李佑国?”葛先才插话。
“是的,是他!”
“多好的一个人啊! 当时他还是二十八团一个准尉排长,右臂被废,拖着血淋淋的手臂硬是要上一线。是我临时提拔他,叫他带了那些坚持要上前线的伤兵,不知怎么后来也加入了鬼子的先和军……”
“不,他很快和鬼子干开了。我就是在周村,他们反出鬼子炮楼的时候和周连长他们走散的。当时他带的反出鬼子据点的弟兄们枪里没弹,就和鬼子拼刺刀,那几百号兄弟就那样没了……其实更可惜的是几个小鬼,周康他们,全部在衡阳一个镇被我们自己人砍了头,在那里幸亏葛师长您救了我。”贺团长望着葛师长他们,异常感激。
“唉,可惜我只救了你一人,当时也只救得了你!”
“别的就先不说了。我是说,哪些,还有哪些人可以找到?”方先觉提醒贺团长。
“能找到的? 不知道,我们是失散的,估计衡阳附近还有很多弟兄吧!”
“被鬼子杀了,死在鬼子手里也就认了,可死在自己人手里,不应该!”方先觉苦笑,“你们说,你们都说说,他们该死吗? 我们那些衡阳的弟兄,是不是该死?”
“不该死,真的不该死!”
“真的不该死!”
“那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我们就这样看着他们一个个……”
“军座,不是设了十军收容站了吗? 一定要让那些逃出来的弟兄们有个着落,不能让某些人随意残害我们的弟兄。尤其是那些没有脱险的,我们是不是要组织援救?”
“是的,这些事我们自己都不管,谁还会管?”方先觉叹了口气,“回头你们商量一下,如何去找这些弟兄们,我也派人协助你们。所有这些行动,一定要竭力去办。周师长虽然已经去了,但他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们这些侥幸活命的长官,不能眼巴巴地任由同生共死的弟兄们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