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俘的第十军的高级将领们也有了偶尔见面的机会。住在欧家町天主教堂一栋楼的第三师师长周庆祥和军参谋长孙鸣玉两位将军利用住在楼上楼下的便利,在散步、喝茶的时候制定了出逃方案。卫兵们在外出寻找食物时,悄悄地帮他们买好了几套百姓衣服……
员园 月 怨 日夜晚,电闪雷鸣,风狂雨骤,狂风闪电中的树影杂物摇曳。晚上 10 时,周庆祥和孙鸣玉带着四个卫兵悄悄地将已经打破玻璃、弄松合页钉子的窗扇取下,几人从窗口跳出。两位将军随后到娄底,转新化,再到芷江,总算逃脱了日军的魔爪,有幸成为最先回到后方的第十军将官。
不久,暂编第五十四师师长饶少伟,预备第十师师长葛先才,第一九〇师师长容有略,战区督战官兼炮兵指挥官蔡汝霖等衡阳守军将领也先后逃出虎穴,辗转回到重庆。
这段时间不断有国民政府的飞机密集飞赴衡阳。一架架飞机低空徘徊如飞蛾扑火般围绕着囚禁方先觉的地方,虽被日军打落好几架依旧如此。好几次,屋内的人甚至能看到飞行员在朝房内的方先觉敬礼。
方先觉的身体日见好转,已能坐地书写了。这一日黄昏时分,空中又是一阵马达轰鸣,衡阳城的警报响起来。
“他们又来看您了!”平子提醒方先觉。
“只是转转吧,要走恐怕没那么容易!”此时的方先觉已经恢复了昔日的威严和沉稳。
“我听说,为了继续南下作战,留在城内的鬼子已经很少了,他们根本派不出人来看守我们!”平子低语着,“我有预感,不会很久,可能就这几天,您就能出去了!”平子语气坚定地说。
“哦,这么肯定?”方先觉瞄了瞄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你这小鬼,挺会安慰人的。”
这年 9 月,在国民党军统局局长戴笠安排下,军统局湖南站站长金远询和衡阳站站长黄荣杰设法营救方先觉。这两人经过两个多月的策划部署,于11 月 18 日,趁风雨交加之夜从欧家町天主教堂的二楼窗口搭救方先觉。和他一起搭救方先觉的,还有衡阳县县长、衡阳抗日游击支队司令王伟能。王伟能是黄埔六期毕业,与方先觉早就熟悉。
“哪位是方军长?”一个全副武装的汉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是我!”方先觉点头,“您是……”
“方将军您好,我是军统衡阳站的工作人员,受上面的委托过来搭救您出去……”
“好,好的,你们终于来了!”方先觉知道救援人员到来,披了身边那件大衣就匆匆跟了出去。
“上面让我问问您,您身边还有哪些重要人物需要一起出去的,请您现在赶紧交代我们!”
“身边的重要人物?”
“是的,您这里还关押了很多人,您自己军部的,各师师部的……”
“没有了,一个都没有了!”想起那些劝降自己的人,方先觉陡然有了种厌恶感:“都是汉奸,救他作甚!”
“可是……上面的指示是……”汉子有点茫然不知所措。
“敢问阁下,我现在说的话顶用吗?”方先觉盯着汉子。
“当然,您是我们的第一任务,上面交代要不惜一切代价搭救您……”
“那就行,我现在命令你,马上离开这里,我不想再多待一分钟……还有,那些人不需要你们搭救,他们在这里很好,他们过得好得很!”方先觉说完头也不回就往外走,汉子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
乡下人的生活朴素而平凡,周连长、强子几个却感到一种久违的感动。
“这才是日子,人过的日子。”
一名劲装的姑娘蹦蹦跳跳而来:“马大叔,听说你家来了好多衡阳城的英雄,能让见见吗?”
“丫头不学好,整日跟个男人婆似的,怎么嫁人哦!”乡下人的婆姨啐着姑娘。
被称作马大叔的人正是救了周连长一行的乡下人:“别看别看,休养几天就送走了!”
“那怎么成,你看这个,都快没息了,怕要待些日子!”婆姨嗔怪着马大叔,“人都救了,不等伤好就送走吗? 不行!”
“哟,还有个娃娃英雄啊,嘻嘻!”正在洗脸的强子被丫头迎头撞上,“怎么了,还害羞了?”丫头追着强子看。
强子的脸红到了脖子,不知往哪躲:“不不,我不是什么英雄!”
“怎么不是了,衡阳城出来的都是英雄,衡阳的守军全是英雄!”丫头不服气地辩着,“别以为我们啥都不知道,老百姓的眼睛亮着呢!”
“娃娃,湖南妹子辣哦!”周连长咧开大嘴笑着。
“这位大叔,你脸上也好黑哦,还不洗洗去!”这回丫头竟调侃起了周连长。
“小丫头,黑就黑了,从那出来有不黑的吗?”周连长竟也感到了一点难为情。
“快洗快洗,洗干净就白了!”丫头怂恿着。
刚才还沉闷无比的气氛因丫头而活跃起来。
“查岗啰,查岗啰!”随着一阵锣声,一个公鸭嗓子逐渐近了。
“汉奸,二狗子!”锣声响过,家家户户砰砰关起了大门。
“二狗子,给你骨头!”随着一阵咯咯的笑声,一块砖头破空而来,咚地落在二狗子的尖脑袋上。
“贼婆娘,老子饶不了你……”二狗子骂骂咧咧,突然发现对门老马家的大门晃了一下。
“老马,老马,着什么急啊!”二狗子上去咚咚地揣门。
“干啥子,拆房子啊!”一向老实的老马突然硬了许多,“跑我家干啥,我和你二狗子有什么交情?”
“嘿嘿,交情? 老马,你窝藏抗日分子了吧?”
“屁话! 你冤枉人,我老马连抗日分子的影子都没见过。窝藏? 我还想窝藏呢!”
“是吧,说真话了吧? 开门,让我查查!”
“挨千刀的狗崽子,吃错药了吗? 欺负我家老马老实是不,老娘今天就和你拼了!”大门咣当一声打开,老马的婆姨操着大菜刀奔了出来。
“哎哟你个婆娘,谁欺负老马了!”二狗子抱头鼠窜,不要命地躲避。
“大家评评理,二狗子欺负人欺负上门来了,要杀人啊!”老马的婆姨一边追还一边大叫。
“打死他! 打死他!”突然门户到处大开,无数农户操着家伙追了出来,吓得二狗子面色铁青。
“爷爷奶奶们,饶了我,饶了二狗子吧! 皇军来了你们不还要我求情吗?”
“打死他,打死这个狗汉奸!”乡民们毫不领情,很快二狗子身上便没了一块完整的地方。
“这些刁民,不仅窝藏抗日分子,还把我打成这个样子!”贴着满身膏药的二狗子回到日军驻扎地,向 “先和军”二师周村营伪营长李佑国做着汇报。
李佑国叼着根烟,一条袖子空荡荡的:“活该!”
“李营长,你说这话可得负责啊,回头我可是要向皇军汇报的!”
“狗日的还想告我的状?”李佑国冷笑,“奉劝你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营长,我听你这话怎么像极了抗日分子……”
“滚!”李佑国没好气地一脚将二狗子踢飞。
“营长,电话!”卫兵前来报告,李佑国有气无力地接过:“太君有何吩咐?”
“去周村? 好的好的!”李佑国放下电话,神情透出一股不悦,二狗子却将脑袋埋下,窃笑着。
周连长和强子几个人混在人群中,低着头。伪军营长李佑国到处晃荡。说是一个营,其实这个伪军营的兵力不及一个连,他自己也知道,假如真有抗日分子,这个所谓的营可是什么都干不了。
“乡亲们,例行公事,我们不是皇军,别害怕啊!”李佑国试图拉近与村民的距离,“其实,我也是农民出身……”
“呸!”一名村妇啐了一口,其他村民也都板着脸。
“你! 你! 你们几个抬起头来!”李佑国好像发现了周连长和强子几个。
周连长还是不肯抬头,强子却猛然将头抬起。
李佑国蓦地一惊:“这位小兄弟好眼熟!”
“你好,伤兵连连长!”强子冷笑,这话使得李佑国的脸青红酱紫瞬间变了数种颜色,“你……你说什么?”
“葛师长要看到你这副德性,我想他再也不敢滥用人了!”强子的冷嘲热讽终于使周连长想起了什么,原来面前的伪军营长就是预十师二十八团二营那个负伤请战的实习排长,当时被葛先才师长在战场上提拔成伤兵连连长的李佑国。
“诸位弟兄都是衡阳出来的吗?”李佑国极关切,“有多少人在,情况还好吗?”
“用不着你操心,不过我们不会像你,把祖宗都卖了!”
没想到李佑国听到这话并不生气:“诸位,我留着这条命,也是为了弟兄们,用不了多久,你们就会知道我李佑国到底还算不算个人。话不多说,我带来的弟兄,都是从衡阳城出来的,不会难为你们,好好养伤吧!”
“走!”李佑国一声令下,就要收兵。
“李营长,不查了吗?”二狗子有点气急败坏。
“查个屁,滚!”李佑国正眼都不瞧二狗子一下,拔腿就走。二狗子在后面干瞪眼,却是无可奈何。
衡阳城进入了全城警戒。李佑国带着忐忑的心进入城内,却发现日军根本没有追究所谓的周村抗日分子的意思。他之所以被召集进城,是因为出了一件大事。
“你们的,大大太君开路开路的有,日子不好过了!”在门口,李佑国好不容易从一名日本宪兵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
日军衡阳守卫司令大发雷霆,佃俊六和横山勇甚至直接用电话操控,要在衡阳数十里范围内展开大搜查。
“你们这些人还有哪些和你们的将领一样,在对皇军进行欺骗? 今后对你们这些衡阳将领要严格限制行动,绝不允许类似事件再次发生!”在会议上日军指挥官面对 “先和军”的高级将领们发着脾气。
说是高级将领,实在勉强。从方先觉到十军参谋长孙鸣玉,三师师长周庆祥,预十师师长葛先才,一九〇师师长容有略,乃至五十四师师长饶少伟等人无一赴任。虽然日军将伪先和军一、二、三、四师四个师长,以及军长的头衔强按在这些人的头上,但他们从没有应允过日军愿意出任上述职务。
“八嘎,狡猾的中国人,竟然是假投降!”
方先觉被救走使日军大为恼火,筹划已久的一个阴谋不到三个月就破产了。
方先觉在关押期间,虽然被限制了一定自由,但日军一直好酒好肉伺候,还请了医术非常高明的医生替他治病,委以高官,可谓 “关怀备至”。他们不明白,这个中国人怎么还不领情!
“李君,你的有什么新发现?”回到周村附近的碉堡里,日军小队长中村劈头就问李佑国。
“我刚从衡阳回来,能有什么发现?”李佑国带着一股莫名的火气,头也不回地应付着。
“八嘎,你的怎么说话!”中村虽然只是小队长,但毕竟是个日本人,加之李佑国这个言过其实的营长并没几个兵,中村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老子说了什么! 别仗着你是日本人就欺人太甚!”李佑国将帽子一摔,头也不回地睡觉去了。
“八嘎,你的必须为今天的言行付出代价!”中村冲入里屋,将李佑国拽起,狠抽了几个耳光。
“小鬼子,别把爷爷惹毛了,爷爷不是你想打就能打的!”李佑国和日本兵对抽起来。
两人这一闹惊到了碉堡里的人,所有的伪军和日军围成了一圈。
“八嘎,打皇军?”众日军突然都跑过来协助中村。
“狗日的,站着发呆吗? 和鬼子干啊!”不知谁喊了一声,伪军们想也没想,就朝日军扑了上去。
整个碉堡陷入了混乱之中。
半小时后,随着 “轰”的一声巨响,碉堡飞上了天,李佑国带着一帮衣衫尽破的伪军待在那里。
“营长,怎么办,现在怎么办?”一名伪军怯怯地问李佑国。
“怎么办,还用问吗? 继续和鬼子干啊!”此刻李佑国的脾气似乎异常暴躁。
“我是说,我们现在去哪里? 哪里还能收容我们?”伪军的话问到了李佑国的心坎里。
“不知道。说实话,弟兄们,和鬼子打了一个多月,打得你死我活,突然变成了他们的走狗。你们哪个情愿? 哪个情愿?”
“我们都不情愿,我们只是听说还是军座带我们,才进来混口饭吃,谁愿意做这天杀的汉奸!”
“军座? 军座的骨头才没这么软呢! 你们不知道吧? 今天,就在今天,军座逃出了衡阳城,鬼子慌成一团呢!”
“真的? 军座脱险了?”伪军们的脸上洋溢着喜色。
“营长,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您带我们去找军座吧,我们还跟着军座打鬼子!”
“好,找军座去,我们十军会回来的,小鬼子等着瞧吧!”李佑国的脸上也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娃娃,我看你来了!”丫头哼着曲儿兴高采烈地跑进了马大叔家。
强子发现丫头来了,又是一言不吭地羞红了脸。
“马大叔,让娃娃和我出去玩会儿行不?”丫头央求着马大叔。
“姑娘家的不害羞啊?”
“人家只是玩会儿嘛,害什么羞?”
“那也得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嘛!”马大叔乐呵呵地说着,“小英雄,要不你就别走了,我家姑娘看上你了呢!”
“那,不行,我还得找部队去呢!”
“唉,队伍都没了,还找啥啊!”马大叔叹息,这话使屋里的周连长几个也难受起来。这些日子贺团长伤势日渐好转,却一直长吁短叹。周连长他们明白贺团长因何而叹息——虽然逃出了衡阳,何处能是他们的家呢?
“报告太君,周村据点李营叛变了,该处皇军全部罹难……”随着一个有气无力的电话打入衡阳,衡阳守军几近慌乱。
“应该和方先觉潜逃有关,都不要慌,我们会很快支援!”
附近的日军和 “先和军”的队伍很快从四面八方向周村围拢。开始还庆幸逃脱的李佑国一行突然发现他们又陷入了一个根本无法突破的包围网。那网逐渐收缩,很快将他们逼回周村一带,前面的一队日军已经近在咫尺。
“营长,怎么办? 我们现在怎么办?”士兵们焦虑地望着李佑国。
李佑国甩着一条空空的右袖孑立在路口。这条胳膊在衡阳保卫战中被日军的刺刀刺烂后就废掉了,但这丝毫没有让他觉得难受,他甚至以之为荣——是他曾经为国抗争的标志。
“进村子!”李佑国想也没想,“只有利用村子的复杂地形才有可能避过日军的搜索!”
进村以后村里一片寂静,家家关门闭户。李佑国一行小心谨慎,他们感觉到了村民们对自己的不欢迎。
日军很快逼近,退无可退的李佑国眼睛红如喷火。
“弟兄们,你们怕死吗?”
“怕死不做第十军!”士兵们响亮地回答。
“好,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在衡阳没有死掉,这会儿都补上吧! 别见了以前的弟兄抬不起头!”
“上刺刀!”李佑国高吼一声。不到执行任务的时候,伪军的枪支是没有子弹的。何况 “先和军”刚刚成立,日军并不信任他们。李佑国的队伍里,大部分士兵持的是空枪,眼下除了拼刺刀根本没有其他办法。
最先上来的也是一队伪军,他们和李佑国的队伍对峙着。
“衡阳的弟兄们,我们陪你们来了!”随着一声长号,李佑国抢先朝一名伪军军官扑了上去。
没想到那军官却一退再退:“兄弟,兄弟……”
李佑国一愣,伪军军官朝他点了点头。
“拼什么拼,我们都一样,都是第十军的兵,我们能和你们打吗?”
“那你们……”
“别说这么多,鬼子就在后面,赶紧离开,否则就麻烦了!”军官说完声音也洪亮起来,“都听清楚了,你们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好了,让开道路……”
“八嘎,你们大大的坏,中国人都大大的坏!”后面突然响起一声怒呼,“目标,所有中国人,开火……”
“哒……”机枪怒吼起来。原来日本人就紧随在伪军后面,军官让出道路那一幕被他们看了个清楚。日本人顿时愤怒无比,竟然连前面的伪军也不顾,在机枪射程内疯狂扫射。
追击李佑国的伪军军官和伪军们先期倒下一大批。
“狗日的日本人,连我们也打!”
“反了反了,早说了不能做汉奸!”伪军们大都是衡阳城内的十军士兵,根本就没有哪个是真正心悦诚服地做伪军,反日的火苗一点就着。顿时,日军遭到了伪军们的反击。他们出来执行任务时都是持有实弹的,这反倒帮了李佑国他们的大忙。
“弟兄们一起打啊,我们衡阳的弟兄并肩战斗!”见这形势,李营的士兵都受到鼓舞,开始趁机捡拾弹药和日军对抗。
整个周村陷入了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