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将军,如果攻不进城,或者军旗被缴,那可如何是好?”
“我将剖腹以谢天皇!”黑濑发誓。
日军向来把军旗作为部队的灵魂,军旗如果被缴,将标志这个部队永远消失。遗憾的是,黑濑的一三三队旗最终也没能插上城头,而他这个联队却基本被打光了。
第五十七旅团长志摩源吉少将亲自充当敢死队队长,哪里有危险,他的身影就出现在哪里。8 月 6 日,西南城外阵地前,就在志摩源吉为士兵作手榴弹反攻击示范时,国军预备第十师第二十八团迫击炮连的一发炮弹将他炸了个粉身碎骨。
当晚,横山勇在衡阳前线指挥所恼怒异常。
横山勇咬牙切齿地下命令:“电令各部队,明晨 3 时集中所有重炮部队轰炸衡阳城区,直到所有炮弹打光为止。通知空军不惜一切代价轰炸衡阳。8时起,各师团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进攻,直到守军停止抵抗或全部歼灭! 如果还不能攻下衡阳——有师团长以上官佐一律剖腹,以谢天皇!”
经过两日的强攻,日军伤亡惨重,大面积的腹泻在日军中广泛流行,就连前来指挥战斗的第十一军司令官横山勇中将也腹泻不止,但为了稳定军心,只好死撑硬顶。
从 8 月 4 日到 7 日不到四天的时间,日军已经向衡阳守军阵地发射了将近四万发炮弹。8 月 7 日下午 2 时许,日军的重炮联队只剩下炮战中必须保留的十分之一的炮弹,这是按规定不得动用的炮弹数。此刻日军的军粮也发生了危机,8 月 5 日起,部分日军到衡阳郊区四处抢粮,甚至部分士兵到近郊去抢割稻谷,打舂造饭。早在 8 月 5 日,日军就有六个大队长阵亡,一个更大的难题摆在日军将领们面前:经过重新选拔的大队长、中队长又一次断了档,日军已经很难找到受过起码训练的士官来担任军官职务了。
日我双方都闻到了战争结束的味道。
衡阳守军经过一个多月的坚持,弹药几乎耗尽,未受伤的士兵已不及三千人,得到数倍增援兵力的日军六十八师团在十三师团的协助下从南线凶猛推进,西线一一六师团的日军也终于攻入了中国军队战壕。中国士兵在渠水齐腰深的壕沟里与日军血博,虽然寡不敌众,但日军始终无法完全占领中国军队阵地。刚刚攻下的阵地很快被中国军队冒死以集束手榴弹夺回,阵地上的双方士兵的生命几乎都同时消失于爆炸声中。
最先突破中国军队防线的是北门。一九〇师守卫的北门到 8 月 3 日,兵力已经不到一个营,而鬼子的兵力是五十八师团一个整师团。一九〇师每一个官兵都成了血人,他们面对着无论在火力还是人数方面都在十倍以上的鬼子。一九〇师的阵地上堆满了密集的日军尸体,然而中国士兵也消耗殆尽,他们在弥留之际眼望着日军的铁蹄踏入衡阳城却无能为力。
“军座,此次日军强攻,兵力至少在十五万以上!”参谋长孙鸣玉沉重地说,“我已召集各部师长以上军官研究对策!”
“还有什么好对策呢? 决一死战,战死而已!”方先觉苦笑,“你召集他们是对的,我正有话说!”
“是的,他们就在外面!”
“好啊,各位师长皆已成血人,目前未沾血的,唯我方先觉一人而已!”方军长苦笑着,“今日日军以绝对优势大军压境,看来衡阳城是非破不可了。各位有何高见?”
众人不语。
“都没话说吗?”方先觉冷笑,“这个时候都不说话,就怕以后想说也难了。”
“军座,突围吧,现在,或许还有机会!”还是三师师长周庆祥。
“周师长还是这个想法? 可我要重复一遍,我的看法是 ‘决不突围,一定死守’,今天你能抛弃上万部下而去,明天谁还做你的部下?”方先觉冷笑,“我做不来别人做过的事,或许诸位要笑我固执,可我这个毛病改不了,也无法改!”
“军座,如果不突围那就只有……”
“只有什么,全军覆没? 好,好得很! 平日找鬼子都找不着,今日正好杀个痛快。日军要吞掉我第十军,但我方先觉今日也要崩掉他几个牙!”
“各位,从现在起,不准再说突围的话。我方先觉决不私自逃走。还是那句话,必要时,大家都到军部来,我们死在一处,如要自杀,我先动手。”
方先觉军长决定向蒋委员长回电。电报由参谋长孙鸣玉将军草拟,众人阅读签字后,交参谋处长饶亚伯发出。发出后,命令将电台捣毁,将文件密码本、所有的文字资料及个人手头笔记本之类一并烧毁,并将督战官的命令、密电本、符号、军人手牒、炮兵指挥官命令等一并烧毁。督战官兼炮兵指挥官蔡汝霖则下令将大炮炸毁,也作好了赴死的准备。衡阳守军知道,最后的日子快要来了,因此发出了电台销毁前的最后一封电报,这也成为抗战史上争议最大的 “最后一电”,电文如下:
蒋委员长钧鉴:
敌人今晨由北城突入之后,即在城内展开巷战,我官兵伤亡殆尽,此刻已再无兵可资堵击,职等誓以一死报党国,勉尽军人天职,决不负钧座平生作育之至意。此电恐系最后一电,来生再见!
职方先觉率参谋长孙鸣玉,师长周庆祥、葛先才、容有略、饶少伟同叩。
真要到解脱的时候,方先觉反而一片空明,蒋介石的话犹在耳边:“有困难给你解决,你一定要死守! 我会对得起你们的!”
这些话如今只能当作笑料而已!
入夜,一个噩耗将睡梦中的方先觉惊醒:担负北门防务的第三师萧圭田团在代团长周祥符的命令下已经放下武器,日军从萧团阵地蜂拥而入,战斗大势已去。
“周庆祥,周庆祥呢? 这个周庆祥在干什么,整个团的变节他为什么没发觉?”一米八几的大汉脸色铁青,双膝跪地:“苍天啊,为何如此惩罚我!”
“我,我方先觉也无颜见委座,无颜见江东父老了,枪,我的枪!”
“军座,您不能这样!”旁边的人一拥而上。
掩体外传来报告声,三师师长周庆祥带着一位衣饰整洁的人走了过来。
“他是谁?”方先觉的神情有点恍惚。
“军座,他是日本人的代表竹内先生,他过来是和我们谈停战的!”周庆祥的目光有点躲闪。
方先觉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周师长,你想干什么?”
“我,我,说实话吧,我们已经没有第二条路了。只有这样,弟兄们才能有条活路!”
“滚,给我滚……”方先觉彻底愤怒了。
“方将军,大日本皇军对您和您的军队是由衷敬佩的,你们以一当十,早就完成了上级赋予的任务,再抵抗下去毫无意义了。我代表大日本帝国来给我所敬佩的人和他的士兵们指条活路,希望你们不要拒绝。明天,如果明天还没有结果,衡阳城将片瓦无存!”竹内说完拂袖而去。
8 月 7 日,重庆,一封来自衡阳的电报直接进入了中国军队最高统帅蒋委员长手中。
衡阳终于要陷落了。一个多月以来,蒋委员长其实一直在积极组织营救。他知道衡阳的危机,他没想到方先觉的抵抗如此顽强。他为黄埔出了这样一位猛将而庆幸,方先觉的形象经过他的同意被无限放大,在重庆乃至全国,已经成了抗日英雄、中国军民不屈抵抗的标志。但如今,面对日军数十倍兵力和武器的绝对优势,方先觉还有可能继续坚守吗? 委员长知道,这已经是没有悬念的了。他对那些援救的部队非常恼火,但法不责众,即使高位如委员长,也无能为力。如今的他,只能如一个信徒般在主的面前虔诚祷告,祈望他这个部下能够逢凶化吉。
7 月 31 日,蒋介石在日记中痛苦地写道:“衡阳保卫战已一月有余,第十军官兵死伤过十分之八,而衡阳城屹立不撼。此次衡阳之得失,其有关于国家之存亡,民族之荣辱至大。”三天前,他还在为守军官兵祷告:“愿主赐我衡阳战事顺利,当在南岳峰顶建立大铁十字架一座,以酬主恩。”
“军座,吃点东西吧!”平子掏出一包饼干,递到方先觉嘴边。
“走开!”方先觉将平子推开,突然发现了饼干,“哪来的?”
“飞机上扔下的!”平子淡淡地说,“这些日子鬼子围得太急,我们的飞机不敢来了。昨天来了一次,就扔下一包东西,他们大都送您这来了!”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还有这个。”平子取出一包香烟,“参谋长说,师长以上的一人留了一包,其他的分给弟兄们了!”
“唉,靠这点东西顶什么用! 他们如果真记得衡阳,为什么无一兵一卒派来?”
“参谋长说……他说……”
“说什么,别吞吞吐吐!”
“他说不可能有援军来了!”
“是啊,不仅我们知道,鬼子也知道了! 要是对我们的援军有所顾忌,鬼子能倾巢出动,连后路也不顾,十余万兵力全用在一个破城上?”
方先觉苦笑:“小鬼,你还小,衡阳撑不了几天了,真到那时候你自己逃命去,就不要管我了。我这个军长不称职,打不了胜仗更保护不了你们。”
“军座,我是不会离开你的!”平子语气坚定,“我已经不是当初的小乞丐了。我现在是堂堂正正的十军战士,我有尊严!”
“尊严?”方先觉微笑,“既然这样,好,鬼子过来的时候别给我尿了!”
“一定!”平子自信地说。
守卫西禅寺的八团周连长已经退守到农民银行附近,中国军队利用每一个废墟仍在与敌周旋。因为衡阳城内的建筑物为炮火轰炸殆尽,最初拟定的巷战方案事实上已经不可能执行了。
“到处是鬼子,不会就剩下我们了吧?”周连长身边剩下的士兵已经寥寥无几,连一个排的兵力都不到了。
“营长,就算剩下您一人,也升了一级不是?”强子半嘲讽着。
“你个毛娃娃,你死了老子眼睛也不眨一下。我说这么多弟兄都是短命鬼,怎么就你命硬?”
“那是,我是什么人啊,我是周营长的兵!”强子说罢哈哈大笑起来。由于极度疲乏,他的笑声软弱无力。
“鬼子打到这里来了!”不知谁叫了一声,所有的人紧张起来。
“弟兄们,准备战斗,我们的大限要来了,临走前多杀几个鬼子,别到了地下不好意思见弟兄们!”周连长大声吼着,抢前冲了上去。
民族义旗飘衡阳,
志士起蒸湘。
孤军奋斗显身手,
视敌如犬羊。
精诚结团体,
万民共颂扬。
还我田园全骨肉,
携手上疆场。
反攻国军将接近,
复湘桂,下粤汉。
天空比铁翼,
寇兵心胆丧。
战舰如云会东海,
沸腾太平洋。
蒸湘诸将勇,
两卫好儿郎。
大家齐出动,
捐躯赴国难。
誓死如归,
为我中华民族争荣光!
废墟中隐约传来歌曲 叶中湘颂曳,士兵们支撑着,凭借强烈的信念支撑着。他们坚信在军长方先觉的带领下,能够克服一切困难,能够坚持到最后一刻。
“十师的弟兄们,冲啊! 师长来救你们了!”那边没完,另外一边又响起冲杀声,那声音却使得周连长一振,“葛师长带兵过来了! 弟兄们给我杀,别让鬼子跑了!”
这几处一冲杀,蹿进来的十数名鬼子竟然陷入了前后夹攻之中,没几下枪声便停止了。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周连长整束行装,准备给老长官和他的部属一个好印象。
不远处零零落落地过来十来个人,领头的葛师长满脸憔悴:“还有人吗?是哪部分的弟兄?”
“师座,是我,原二十九团一营二连连长!”
“不过,现在我升任三师八团二营营长了!”周连长咧开大嘴笑着。
“很好! 不过,我的部属调到三师做营长去了,我这个师长竟然不知道?”葛先才有意捉弄一下周连长,“你小子向我报告了吗?”
“师座,这不打得稀里糊涂了吗?”周连长讪笑着,“您带来多少人?”
“你没看到吗?”葛师长也咧嘴笑着,“这都是,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这才多少人,一个加强班?”周连长心里嘀咕着,却并不敢说,“刚才您真是过来救我们?”
“怎么,看不起吗? 我多少也是个师长,就算一个人过来,也不兴吃你的白眼!”
“不是,我是说,您自己不顾安危……”
“你这兄弟,有意思!”葛师长笑了起来,“现在哪个能顾得了自己的安危哦,就是军座……”
谈起军座,他叹息一声:“我现在就是去军部开会,没想到这里都有鬼子,顺便就吓吓鬼子,把你们救了。”
几个指挥官依旧垂头丧气地静立在一旁,方先觉一开口还是老问题:“诸位,目前各防线战局如何了?”
良久的沉默。
“没有防线了!”预十师师长葛先才啜泣着,“军座,哪里还有防线!”
“那我们的士兵……战局……”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们只能听到枪声、炮声,里面有多少是我们的,多少是日军的,没人知道啊! 您不知道,我们这些师长团长,都成瞎子聋子了,现在城里的战斗,全靠士兵的个人意志在支撑!”
“大势已去,真的大势已去了吗?”方先觉喃喃自语,站起来说,“我们几个死就死吧,可那么多伤兵怎么办?”
说到这里,方先觉到处掏摸:“我的枪,我的手枪呢?”
“军座,您想干什么?”孙鸣玉几个拥了上来。
“没什么,没什么,你们别乱!”方先觉扬了扬手,重新坐下。
“军座,日军传话过来,只要我们停止抵抗……”三师师长周庆祥怯怯地说。
“什么?”方先觉一阵难受,“你在想这个?”
所有人都缄默。
“我不同意,停止抵抗和投降有什么分别? 我不同意!”五十四师饶少伟师长很少发言,这个时候异常坚决,“我知道,我的部队对不起衡阳,对不起你们! 可我饶少伟没有对不起大家,我寻思着,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大伙一起死就死吧,可绝不能做有辱国家、有辱民族的败类!”
“做汉奸是不允许的,这个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