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黑衣人一路“护送”到家中,岸一直昏睡不醒。黑衣人按照指示手脚麻利地帮岸换上一套干净的睡衣,如抱婴儿般将岸置于大床之中盖上被子小心掖好被角,然后推门悄然离去。
黑衣人前脚刚走,岸就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瞪着一双惺忪的睡眼,岸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像是在睡梦中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心里徒然生出一股劫后重生的异样感。岸侧过身用双手紧紧的抱住自己,对刚才的梦境仍心有余悸。
岸梦到自己靠在一堵冰冷的墙上,周围的静物模糊看不清楚,只在右手边十几米的地方有一处耀眼的光亮,一个长着白胡子面容慈祥的老人领着一群快乐的孩子嘻嘻哈哈从光亮处走过。岸心里一阵激动,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叫住他们,无奈身体像不受控制般使不出半分气力,喉间也像丧失了声带一样发不出半点声音。眼睁睁地看着老院长和昔日的伙伴们唱着儿歌,人间蒸发般一下消失在光亮和石墙的暗影交汇之间。“你们都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岸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上。
“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岸猛的睁开眼睛徇着声音向巷口看了过去,一个撑着红伞的白衣小男孩静静地站在炫目的阳光之下,逆着光隔了十几米的距离,岸奇怪自己竟可以清晰无比地看到小男孩脸上或深或浅的泪痕。“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等不及岸的回答,小男孩又急不可耐的问了一遍。岸艰难地摇了摇头努力想张开嘴说我不知道,胃部却在这时尖锐地疼痛起来,胃膜像被某种细长的利器在用力不停划拉。“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我到处都找不到他!”看着小男孩近乎绝望的冰冷泪眼,岸胃中一阵抽搐,尖锐的刺痛变作了剧烈的绞痛。“彼——疼,我疼!我疼得快要扛不住了……你赶紧给我滚出来!”岸在心里无声哭喊绝望至极却发作不得。良久得不到想要的回应,小男孩嘤嘤地哭了起来,同时一步一步地朝着深巷中瘫痪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岸走了过来,随着小男孩摇摇欲坠的渐行渐近的脚步,灰暗的天空中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握在小男孩手上的红伞像一朵巨大的血红铆钉菇突兀地盛开在岸放大的瞳孔里。“大哥哥,坐在地上冷吗?和我一起去找他好不好?”看着跌坐在地上不言不语大口喘着粗气的岸,小男孩突然破涕而笑。清脆如银玲般的笑声在阴暗潮湿的深巷中如轻烟般缥缈回荡,“呵呵呵呵,大哥哥,来和我玩呀!”
豆大的冷汗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打在脸上,岸圆睁着双眼牙齿抑制不住地上下打颤,滚热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未干的泪迹冲刷而下。小男孩诡异异常的笑脸近在几步之摇,殷红如血的伞在小男孩手中滴溜溜的转动,散发出一种来自地狱的死亡气息,触目一片流动的血红。感受着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岸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生命正在慢慢流逝,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只得用尽全力将尖尖的指甲嵌入掌心的嫩肉之中,一时之间左胸腹腔翻江倒海的绞痛和右手掌心的尖锐疼痛遥相响应,汇在一起共同抵抗着近在咫尺的死亡审判。“清醒着的绝望!”在恐惧和绝望的轮番冲击下,岸的脑海中突然想到了这六个字。“彼,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如果还有可以活下去的机会,我一定会好好的活着!我一定不会再轻易寻死!”彼,如果你能听得到此刻我内心的呐喊,就赶来见我最后一面吧,我只想在生命弥留之际再见你一面,即使要死于非命我也只想在你的怀中死去!内心的一通带着哭腔的呐喊像是掏尽了身体的最后一点力气,疲累潮水一般撼动着反抗的欲望。最终还是不甘地闭上了双眼,岸停止了所有的挣扎静静等候着死亡的最后宣判。
“住手!他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要敢伤他半分我就立马让你连孤魂野鬼都做不成!走!以后休要再纠缠于他,否则你就等着魂飞魄散吧!”一把冷冰冰的声音从巷口的光亮处适时传了过来,冰冷没有温度的语气里透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将黑暗中私自执行的死亡裁判强行中断。“彼!”像是听到了这世界上最美最动听的天籁之音,岸蓦然睁开了眼睛。眼前已不见了手握红伞满脸泪痕诡异微笑着的小男孩,从暗巷的更深处隐隐传来一阵幽怨的呜咽声:“呜呜——哥哥!哥啊——”哭声凄厉至极,令人毛骨悚然。已顾不得追究这一连串诡异事件的来龙去脉,岸急急地往巷口方向望去,只见一片光影交错之下,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背着光斜靠在青石墙壁上,黑发红衣,长裤短靴,精致
如木雕刀刻的俊脸上挂着一抹邪魅的笑容。
“彼——”看着十几米光华处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岸一声长喊,泣不成声。随着这声抑郁已久的哭喊冲口而出,岸发现僵硬动弹不得的身体已然恢复了控制,胃部剧烈的疼痛亦慢慢减缓了下来。“彼!你终于出现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我就知道你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去!”岸松开快要变得血肉模糊的手掌,扶着墙艰难地站了起来,伸出早已不听使唤的双腿试图一点点的朝站在巷口的人影移去。
“岸!你不要过来,我就要走了。”彼站在光影处的身影显得模糊不真实,声音缥缈得像从云端飘来:“我本早已应该离去,却终因为放心不下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救你于危难之间。岸,我做的足够多了,我必须回去领命了。这次入你梦境只因为尚有一个心愿未了,却刚好赶上那个藏在书页中的小鬼钻空要纳你性命,以后睡觉切不可把两手按在胸前了,那样不吉利会召开凶灵……不过他以后再也不会纠缠于你了,你……你要好好活下去,不要再找我了,我们就此别过吧。”彼淡淡的说完,转身走进耀眼的阳光中。
“不要!彼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彼——”岸哭喊着跌跌撞撞追了上去。雨,变大了,大滴大滴的雨水密密麻麻地从灰暗的天空降落了下来,密如针织的雨珠逐渐连成雨线在混凝土压制的马路上溅起一朵朵水花,金色的阳光从密布的乌云缝隙中一缕缕地漏了下来,诡异而美丽。
一路冲撞着从阴暗的幽巷跑了出来转上人群拥挤的商业大街。不知道为什么,像是突然闯进了一个黑白的世界,滂沱大雨中每个人都站立在原地不动似被瞬间定格般对不停落在身上的雨水混然不觉,人群以及周围的静物在大雨中都褪去了鲜亮的色彩,显出了生命最原始的底色。眼之所及茫茫天地间只剩一片静止不动的黑白,只有身前这一抹鲜艳异常的彤红一如以往的引人注目,岸红着眼紧紧追随着这抹驻留在生命中唯一的色彩,越过一个又一个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的“黑白人偶”,来到了长久亮着红灯的十字路口。岸停了下来,扶着冰冷的灯柱喘着气目光定定的望着被雨帘隔开的马路对面。
在被大雨模糊了视线的马路对面,彼停下了快速移动的脚步,在一片白茫茫的雨珠水雾中,彼转过身对着摊坐在地上靠着灯柱不住喘气的岸大声说着什么,冰冷的雨水打得脸颊生疼,密集的雨点砸得眼睛都无法睁开,耳边哗啦啦的水声汇成一片淹没了雨声之外所有的声响。岸吃力地看着马路对面嘴巴不停开合的彼硬是听不清任何一个字眼。
“你说什么?雨太大,我听不清楚!”岸使尽了力气大声喊道。微弱的声音刚一传出口中便消失在茫茫大雨之中。对面面目模糊的彼似是放弃了徒劳的大声喊叫,伸出包扎着白布的左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圆。画好一个圆后,彼将双手收拢到嘴边圈成一个喇叭状向着岸大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再次伸出左手在刚才比划的位置虚空画了一个更大的圆。“你在说什么?雨太大,我什么都听不见!”岸高声喊道近乎吼了回去,但马路对面已没有了彼的身影,茫茫天地,倾盆大雨中只剩下自己一个在孤独无助地哭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带我走!彼,告诉我为什么!”岸匍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再无半分力气挣动。虚弱地伸出被雨水冲刷得苍白不已的右手,岸紧抿着无血色的唇在倾盆大雨汇成无数细股水流的地面一点一点颤抖着画出一个无规则的圆,在就要画完最后一点的时候,岸两眼一黑终于支撑不住昏迷了过去……
太阳在地球的一面降落就将在地球的另一面升起。相同的,人在形似真实的梦境中醒来,就即将踏入恍如梦境的现实。岸紧紧的环抱着自己冰冷的身体,却寻求不到一丝温暖。梦景中的一切太过真实,真实到岸眼角挂着泪痕哭着醒来。彼真的走了吗?岸闭上眼慢慢的回想梦里大雨中彼对着自己大声喊叫的情景。雨太大,岸听不懂彼说了些什么,但那一定是叫岸好好活下去不要再找他的意思。
如果你真的这样决绝,在一起相处十年后你竟以这样的一个理由离家出走离我而去,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那我就成全你,我再也不会找你,从今以后我会好好的活下去,只为我自己而活下去。再见了,彼,我们将再也不见。我会记得你,在我的有生之年,只是你已不再是我的全部。我,是我自己的。
在苦苦寻觅一个星期无果后,岸在一个午后睡梦中醒来突然就明白了一切也放下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