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命化结构
红学之所以经久不衰,正是如前所述,《红楼梦》是一个说不完的召唤结构,比如我们只从《红楼梦》的多重性意义结构来看。简单来说,它有一层象征结构,这一结构可以描述成“空——色——空”、“石——玉——石”,它与哲学、宗教、文化相关;它还有另一个结构,这一结构可以描述为“政治与爱情”、“家散与人亡”、“贾府与大观园”,这一结构层与历史、社会、政治、道德有关;从叙事结构层的角度看,它又可以描述为:作者设置叙述人,叙述人叙述石头的故事,石头又叙述贾家等四大家族的故事,这一结构层与小说艺术相关;《红楼梦》还有一个谶纬的结构层,具体展开为“预言与应验”、“抗争与宿命”,这一结构层与谶纬文化相关,它要解答的是人在终极关怀上的追问,正是这一谶纬结构层的设置,《红楼梦》的终极关怀得到了最为深刻的表现。这一层层的结构交叠在一起,《红楼梦》便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梦魇。而在每一个结构层的营造上,曹雪芹都精心结撰,把各种写作传统推向极致。(在这里,只论前80回,后40回不可与其同日而语,高鹗的后40回几乎又把《红楼梦》推向才子佳人小说的模式,降低了艺术性,淡化了悲剧性。)所以,想要全方位地认识《红楼梦》是非常困难的。面对《红楼梦》,我们只能万中取一作为我们进入这个伟大的艺术世界的途径,通过对《红楼梦》叙事艺术的把握,来欣赏这部作品的在叙事方面的艺术性。
结构是叙事学研究中重要的一个部分,要把握《红楼梦》的叙事艺术,先从《红楼梦》的结构说起。话石主人手定的《〈红楼梦〉本义约编》中对整部《红楼梦》的结构进行了有机的阐发:
开场演说,笼起全部大纲。以下逐段出题,至幻游起一波,总摄全书。筋节了如指掌,文势以促,故借刘姥姥入手,从远处落墨以疏文气。中间协理东府,元妃晋封等事,波澜极大,气局却空。至省亲则沉浸秾缛,写繁华气象。其实皆是闲文,故借东府演戏一点煞住,归入本文。自入园后正写题面,至受笞起一大波,文气一歇,以后就景生情,笔意一变,至寿怡红精神一振,总起全书,接入独艳丧,一落千丈,顺势串写琐务关合正文,伏后败坏之根。检园以下,逐段写散场光景,忽作调包一变,穷情相,推开大局,且叙且结,应前盛局,唤醒痴庸,重游幻景,则滴滴归源,文章已到返魂。至于中乡魁绵世泽,有余不尽之颂扬而已。
这是中国古典文学中一种典型的生命化的文章观念,就是把一篇文章视为一个生命。文章也跟生命一样有“起”有“结”,即“起、承、铺、叙、过、结”。因为文章是生命化的,所以“起”与“结”必须遥相呼应,全文题旨可以在开头,也可以在中间,但作为一个有机整体,各部分之间应有呼应关系。这种生命化文章论在中国古典小说理论中衍生出一系列的“法”来,如常山之蛇、伏脉千里、草蛇灰线、伏笔、未火先烟、未扬先抑、足前摇后等。脂砚斋的评点中往往使用这些文章学理论揭示《红楼梦》的艺术特点。
二、“起结”与“伏脉”
生命化文章学的第一原则是注重“起结”。宋朝陈善《扪虱新话》卷五“作文贵首尾相应”中说:“桓温见八阵图曰:‘此常山蛇势也,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具应。’予谓此非特兵法,亦文章法也。文章亦要宛转回复,首尾相应,乃为尽善。”脂砚斋多次指出,《石头记》在起结上用心良苦。如甲戌本第一回就有脂批:“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文脉”是生命化文章观的又一体现。话石主人手定的《〈红楼梦〉本义约编》屡揭小说全书之文脉,如“晴雯开场握手,直对收场指甲”,“第九回大毛衣服对后雀金呢”;“潇湘馆纯是竹子,一片泪痕;蘅芜院遍种香草,秋来结实,而妙在有意无意之间大有关合”,“42回请些高香,念佛保佑,写姥姥知恩,直注113回”,关于第31回的“白首双星”,该书说“白首双星乃是先《石头记》之原目录也。考《石头记》乃是宝湘为夫妇已是困苦流离之际矣。”
分析《红楼梦》“伏脉”,不可忽略其中的几个人和几件事。首先是贾雨村,《红楼梦》在楔子里,则首先书写了一个典型的文人发迹变泰的故事——这就是贾雨村的故事。关于贾雨村,人们大都持鄙薄的态度;这样,他们对小说寓意的理解也便有了一定的偏差。其实贾雨村的故事显然是用英雄传奇的笔墨来书写的并让他贯穿始终。贾雨村一出场就写得声色动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方腮”。以至于娇杏一个丫头,也说他“必非久困之人”。贾雨村未曾发达时,在甄府偶得娇杏垂盼。中心眷眷,发而为诗,这才有了甄士隐的一番劝进与资助;可以说,娇杏的偶然一次顾盼,预兆了贾雨村发迹变泰的开始。贾雨村与娇杏的一番遇合,显然也属于对整部《红楼梦》的有机性进行阐发。
在初时,贾雨村为人洒落,进时恃才侮上,退时则浪迹闲游,教得黛玉、识得宝玉,作者更特借他之口发表一番“正邪”的议论,已可见其人的不俗了。只是这以后,由于对入世的痴迷,使他一步步学会了适应人生、适应官场的规则而飞黄腾达起来。这实际也相当于英雄传奇中“英雄的堕落”一节。在堕落后,便是英雄的死亡与再生,或者是醒悟——这相当于一种精神上的再生。贾雨村历经一场仕途梦幻,在甄士隐的点悟中怅然醒来,最终与甄氏相会合——这不过是明万历间《南柯记》、《邯郸记》的另一版本。贾雨村的宦途沉浮与贾府相始终,显然在叙述者的笔下,他是作为一种隐喻而存在的。甄士隐呢?他与世无争,但命运的播弄似乎是对他的一种嘲弄,同时也赋予了他一种人生的智慧。甄士隐在世事无常、人情冷暖中最早意识到了好即是了,了即是好。他的飘然出尘成为小说的另一种隐喻。一回楔子,以甄、贾并提,一个乐以隐居,一个热衷仕进,仕与隐对文人来说,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二者实际上是一身而二体的,这从甄士隐对贾雨村的赏识与资助亦可看出。小说透过甄贾的故事传达出这样一种人生哲学,所有雄飞高举、富贵功名都只是假,悟到好即是了、了即是好,飘然归隐这才是真。甄士隐的早悟也罢,贾雨村的迟悟也罢,都绰绰地浮着宝玉的影子,更确切地说分别是石头(作者?)之化身——贾宝玉与甄宝玉的影子。“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一首《好了歌》与《好了歌注》,其实不仅仅注解了后来的一部《红楼梦》,也注解了所有曾经经历过的历史传奇、市井传奇与文人传奇,从列国、两汉、三国、隋唐、两宋,直到元明,一幕幕江湖烟云,诸如英雄角逐、市井发迹、官场沉浮、情缘离合……到头来,都不过是甄士隐所唱的:“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第二个人物是周瑞家的。此人身份特殊,作为王夫人的陪房,以自己的地位游走于各房主子与各个奴才之间,什么事也见得,什么事也听得,当然在背后是什么事也说得。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首先见的就是周瑞家的,这个人为了在刘姥姥面前显示自己在主子跟前的地位,决定帮刘姥姥引见。在她的引见下,刘姥姥与王熙凤见面。王熙凤送二十两银子与刘姥姥,伏脉千里,才有了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与巧姐取名,及后来的贾家败落,巧姐落难时的搭救。
刘姥姥见了王熙凤走后,周瑞家的去向王夫人回明这件事,而王夫人正在薛姨妈这里。进来之后见薛姨妈与王夫人正在说话,未敢惊动,于是来到宝钗屋里。行文至此,对宝钗有一番细致的描绘,而这番描绘正是周瑞家的眼中的宝钗。“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纂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见他进来,宝钗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这样的举止温和,正与后面送宫花一节所见林黛玉作一对比。至此还不算结束,周瑞家的又问及药,于是宝钗不厌其烦地把自己所用之药讲给她听,“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瓷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周瑞家的听了这样不厌其烦的叙述只有拍手叫“阿弥陀佛”的份了,“冷香丸”作为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的一种注解也是在周瑞家的这里被引出。接下来就开始了送宫花事宜。薛姨妈让香菱拿宫花,于是香菱也被周瑞家的拉着手细瞧了一番,叹息伤感了一回,这才领命把十二枝宫花送给迎、探、惜、黛玉和王熙凤。
周瑞家的先是顺路到了迎春与探春这里,原句是:“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特别提到“顺路”二字,也为下文做一铺垫。迎春与探春正在下棋,忙起身道谢,这里的谢是对薛姨妈的谢。周瑞家的去找惜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玩耍呢,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第七回)看似闲笔,却借周瑞家的这个“忙人”送花事件把惜春的最根本的向佛之心给点明。还在幼稚时期的惜春偏偏喜欢和水月庵的小姑子玩耍,又以玩笑的口吻点出要剃了头做姑子,这就预示了惜春在贾家败落之后的结局——“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首尾呼应,伏线千里,后来叙述至惜春的很多乖僻行为时——如抄检大观园时对贴身大丫头入画的无情,对其兄嫂的疏离等,就显得既不突兀,亦无单薄之感了。
见过惜春,周瑞家的来至王熙凤这里。先是见到丰儿摆手教往东屋里去,又听见贾琏的笑声,接着平儿出来叫人舀水。周瑞家的这才递上话,递过花儿去,至此,王熙凤收了花似乎周瑞家的该走了,但偏让周瑞家的看见王熙凤送花给那边府里的小蓉大奶奶——秦可卿。此处“闲笔”用意很深,一方面显示了王熙凤与秦可卿的关系密切,另一方面,也为后来可卿丧事上王熙凤的尽心竭力点了一伏笔,并且可卿托梦也有了根据。那么,只剩下两只宫花该去林黛玉的处所了吧,但作者此时并不着急,让周瑞家的不失时机地表现自己,遇见了自己的女孩儿,托她为女婿在主子跟前说情,开脱官司。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且家去等我,我给林姑娘送了花儿去就回家去。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这有什么,忙的如此。……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得你这样了。”一个下人遇到官司时气定神闲,可见经见过的这类事已不在少数,由此读者似乎就能发现贾家各房主子包揽词讼之事实数常事,先前的薛蟠为抢英莲打死人案,之后王熙凤弄权铁槛寺,贾赦为一把扇子逼死人,还有平安州贾琏去说官司等等,都在这个陪房媳妇的态度里包含了,最后因此致祸也实属正常。
最后的两支花终于朝黛玉走来了,谁知黛玉却不在自己房中,在宝玉屋里,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那么此时黛玉是怎样一种情态呢?“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第七回)面对这样一个身份特殊的人——周瑞家的,面对着薛姨妈送来的宫花,黛玉既没有起身道谢,也没有像宝钗那样和颜悦色起身让座,竟然语出惊人,“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心里会怎样想呢?一路走来,家里主子们没有一个人有微词,偏偏黛玉说了这样的话,林黛玉的率性而为的性格真实地展现了出来。说了自己想说的话,不去想后来的结果。这与薛宝钗的八面玲珑有天壤之别。
周瑞家的送宫花这件事至此算是绾了一个结。甲戌本的眉批说:“余问送宫花一回,薛姨妈云,宝丫头不喜这些花儿粉的,则为是宝钗正传,又至阿凤惜春一段,则又知是阿凤正传;今又到颦儿一段,却又将阿颦之天性从骨中一写,方知亦系颦儿正传。小说中一笔作两三笔者有之,一事启两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数之笔也。”
抄检大观园是《红楼梦》总情节上的大转折,叙述此一事件的方法是在整部作品中惯用的由远及近,由闲文引出这一错综复杂、波澜壮阔的大事件,这一事件出现在第74回,但从第71回就开始作铺垫、埋伏线。周瑞家的在第71回又串起了重要的人和事。71回回目云:“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鸳鸯女无意遇鸳鸯”,这里的嫌隙人之一就是周瑞家的。因贾母八旬寿诞,合族中人都为迎来送往而忙,贾珍之妻尤氏忙了一天饿了去大观园找吃的,看园门敞着,要找人来,两个婆子却不去传,周瑞家的知晓此事后告诉了王熙凤,王熙凤把两个婆子捆了要交与尤氏发落。不想这两个婆子中有一个是邢夫人的陪房费婆子的亲家,费婆子找邢夫人讨情,并添油加醋告了周瑞家的黑状。邢夫人因为替贾赦讨鸳鸯一事在贾母面前不得意,心中又着实厌着王熙凤,就在寿诞未完的一次宴会上当着许多人的面给王熙凤难看,替费婆子的亲家说情,王熙凤回家去哭了。偏偏此时贾母又让贴身丫头琥珀来叫凤姐上去,琥珀把王熙凤受委屈之事告诉了鸳鸯,鸳鸯又告诉了贾母,邢夫人越发不得意。这一事件中,嫌隙人又不单单是周瑞家的,周瑞家的因素常同邢夫人的陪房有过节,又仗着自己主子的势力和讨主子欢心而嫌隙邢夫人的陪房。邢夫人的陪房因了自己主子的失势也不时地撺掇主子,嫌隙地位原本应该一样却事事处处比他们势力强大的周瑞家的。邢夫人在讨鸳鸯事件中既没有得到儿媳的支持,又被贾母数落,自然在贾赦面前也落下办事不力的埋怨。所以对王熙凤心生嫌隙,找准机会就要给王熙凤没脸。贾母在鸳鸯事件中本就不满邢夫人在丈夫面前一味讨好而不知节劝,经历此事越加明白“这是太太素日没好气,又不敢发作,明着给凤儿没脸罢了”,贾母对邢夫人的嫌隙也由此而生。这之间还有一个鸳鸯,鸳鸯事件中的当事人——贾母的宝贝,对贾母照顾得体,模样周正,行为举止落落大方。入了贾赦的法眼,要把鸳鸯讨来作妾,通过邢夫人对鸳鸯威逼利诱,鸳鸯在贾母面前发下重誓,在贾母保护下才逃过这一劫。所以在王熙凤被邢夫人委屈事件中向贾母回禀此事的鸳鸯也同样心存嫌隙。
鸳鸯奔走于这些嫌隙人之间时,又无意间撞见了一对躲在山石之后偷情的“鸳鸯”——司棋与她表哥。司棋与她表哥之事就成为抄检大观园的一条伏线,这条伏线在第73回由傻大姐捡起绣春囊直接点燃了抄检大观园这把大火。抄检大观园是前80回中两大重要事件(一是第33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即宝玉挨打;一是第74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之一。抄检之前,已把矛盾写得重重叠叠。邢夫人自傻大姐处“缴获”了绣春囊,也就是得到了向凤姐的管理权、向贾政王夫人的优势、向贾母对贾政一支的偏宠挑战的炮弹。邢夫人派亲信王善保家的将绣春囊封了送给王夫人,将王夫人的军。素日“遮天盖日”、“赫赫扬扬”(邢夫人语)的王熙凤成了嫌疑犯,只剩下跪在王夫人面前申诉辩诬的份儿。王夫人亲自出马抓“勘察”,有意识地安排王善保家的做抄检的先锋大将,凤姐跟着走成了陪同,说明大观园的管理秩序、权力秩序出现了异常情势。
周瑞家的并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随王熙凤在某一晚进入了大观园。这王善保家的正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存心要抓住一些把柄生些事出来,并趁机告了晴雯的恶状,这个人是导致晴雯悲剧的引线,因了这一恶状,病中的晴雯被王夫人叫去骂了一顿,并让王夫人下了赶晴雯的决心。
抄检先从怡红院开始,此时,晴雯已是待罪之身,虽然这罪的根本原因有点滑稽——因为生得好。但作者还要让这个最美丽的女孩子在离开之前做最能体现她性格特征的行为展现个性。到了晴雯的箱子,因问:“是谁的,怎不开了让搜?”袭人等方欲代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一个胸无城府、做事光明磊落的奇女子的形象跃然纸上,这又让人不禁想起与宝玉袭人拌嘴的晴雯,撕扇子做千金一笑的晴雯,病中勇补雀金裘的晴雯,如此美好的生命却只能是“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在抄检事件中另一个光彩照人的形象是探春,对待“抄检大观园”,看之重、言之痛、怒之深、虑之远、慷慨陈词、声泪俱下的是探春。有一段话被读者熟知:“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第55回王熙凤对探春的评价是:“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她的“利害”(即厉害)表现在第一,她是把抄检大观园这件事作为走向“一败涂地”的必然结局的一个重要环节,一个凶险的征兆,一个终于被锦衣卫抄家的事前的预演来看待的,叫做“渐渐的来了”。什么来了?一切厄运直至灭亡的全过程和各种事件来了。第二,从某种意义上说,探春认为,这种预演,这种自己抄即“自杀自灭”,比被抄即“外头杀来”更可怕,更能致己于死命。因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也就是说,抄检大观园事件中,蕴藏了致贾氏家族于一败涂地的一切危机,一切病灶。探春用这种激化矛盾的方法来表达对于家族命运的思考,来批判那些专在主子面前调唆生事的奴才。她的言语行为精彩之处还有她对丫头们的回护以及对王善保家的这群惹是生非专告恶状的有势力的奴才的不客气:“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一语未了,只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发了不得了。你打量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这足以使宝玉、黛玉、迎春、惜春与她比较起来黯然失色。看来她早已学会了在不利的情况下捍卫自己的尊严。她言语尖刻,说得又狠又准。她读书知理,能一眼判定此次抄检的极不正常的性质与严重后果。她敢于斗争,一个耳光的清脆响声让整个贾府都为之震动。探春的勇气与才情和对问题认识的深刻程度是贾府主子中绝无仅有的,所以有后来为了家族的命运而远嫁,也是她为这个衰败的家族唯一能做的事了。在这件事情中只有探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并且只有探春为此感到深切的悲哀。
抄检事件因司棋被逐而不了了之。在这次抄检事件中,没有胜利者。无辜的晴雯、司棋、芳官、入画首当其害。王夫人折腾了一场并没查出绣春囊的由来,也不可能收到整顿道德秩序的功效,而是使已经极堕落了的道德秩序益发不可收拾地堕落下去。凤姐受到打击。居住在大观园中的所有年轻人受到打击。邢夫人除了积怨什么也没得到。王善保家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袭人因晴雯事而受到宝玉的怀疑。一阵风狂雨骤之后,只有凋零,只有灰烬,只有凄清与寂寞。作为贾府核心的怡红院在总掌贾府的王夫人的直接操纵下,衰败下去,这是一个明显的讯号,贾家业已从内里败落起来了。
抄检大观园是一场悲剧。奸谗之得逞,无辜之受害,探春之悲愤,王夫人之刚愎,凤姐之无奈,以及从总体上看贾家之走向败落,俱足以悲。悲剧的内容却表现为喜剧、闹剧的形式:邢夫人之审傻大姐,王夫人之审凤姐,王善保家的之丑态,周瑞家的之“站干岸儿”,惜春之火上加油,尤氏之“吃心”(多心)挂不住……无不具喜剧、闹剧之意味。
第74回抄检大观园后,第75回“异兆悲音”,第76回“凄清”“寂寞”,第77回晴雯夭亡,78回“杜撰芙蓉诔”,都可以作为抄检大观园的余波来读。这次事件对贾府造成的影响是由表及里的,是深远的。以后发生的诸多事情都应与此有关。
周瑞家的作为这件事的见证者,竟然失去了往日做人的老练与圆滑,只得陪着看了,她的态度,说明两个问题,其一,明哲保身即“站干岸儿”;其二,在这一事件中王夫人与王熙凤的权力受到挑战,她也只能看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表演了。
三、“横云断岭”与“渡”“脱”
《红楼梦》在叙事过程中所使用的另一种叙事修辞是“横云断岭”之法,或者叫“断续”法。如第四回写贾雨村判案时,小沙弥向他出示护官符,贾雨村还没看完,“忽闻传点人来报,王老爷来拜”,贾雨村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顿饭功夫方回”,继续着护官符的话题。“王老爷来拜”事件本身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它只是具有章法上的装饰性作用。它是为了使小说对护官符事件的叙述免于平板而设置的横云断岭法。脂砚斋强调横云断岭法是《石头记》的“板定大章法”。
这种章法有时使文字看似离题,但实则是对主题的左顾右盼,《红楼梦》正是以此法经营小说的大结构的。此一根本之法即“抱题法”(不说正题事,以故事或以他事或立议论挨傍题目而不着痕迹)。甲戌本《石头记》在第二回回前总评里说:“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兴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未写荣府正人先写外戚,是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叙出荣府,然后一一叙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据之笔,岂作十二钗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写外戚者,正是写荣国一府也。故又怕闲文赘瘰,开笔即写贾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荣之速也。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盖不肯一笔直下,有若放闸之水,然信之爆,使其精华一泄而无馀也。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今预从子兴口中说出,实虽写而却未写,观其后文可知。此一回则是虚敲傍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回之笔。”
事实上,《红楼梦》前五回都具有楔子的性质,每回之间的联系都比较疏远。这部小说要写的是贾府的盛衰荣辱,然而作者却一次次地从远处发来:第一回的大荒山与第五回的太虚幻境自然是遥远得很,第二回以冷子兴这个与贾府无甚瓜葛的旁观者的视角从远处浏览贾府,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这仍然是一个由外入内,由客入主的视角,第四回的宝钗入贾府是黛玉入贾府模式的翻版。到了第六回,贾府内部的生活画面全面展开,但作者依然不直接叙写,作者说:“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且听细讲。”行文不急不缓,第六回由远及近跟随这个“千里之外,芥豆之微”的刘姥姥将镜头摇至贾府这个故事中心上。
《红楼梦》不仅在开场如此叙事,还把相同的手法用于重要情节上,小说第59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写史湘云两腮作痒,向薛宝钗要蔷薇硝。薛宝钗处没有,便命莺儿前往黛玉处取。回来的路上莺儿遇见了何婆子的女儿春燕,由此引出了何婆子与女儿的一段纠纷。第60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写何婆子带着春燕去跟莺儿道歉,蕊官递一包蔷薇硝请春燕捎给芳官,恰好贾环在场,闻到清香,便向宝玉索要,芳官因蔷薇硝是蕊官之赠,不想送给贾环,便以茉莉粉代替了蔷薇硝送给了贾环。赵姨娘认为芳官“以粉作硝轻侮贾环”便前往怡红院找芳官算账。路遇夏婆子,夏婆子曾因蕊官烧纸钱一事在宝玉处讨了个没趣,便怂恿赵姨娘。结果一场大闹。最后探春到来,此事才告一段落。芳官与柳嫂子的女儿五儿要好,送了一些玫瑰露给五儿。柳嫂子想让芳官说情让五儿到宝玉房里作丫头,作为报答,柳嫂子送了一包茯苓霜给芳官。
在这两回书里,作者使用了四件物品:蔷薇硝、茉莉粉、玫瑰露、茯苓霜。这四件物品传递于蘅芜院、怡红院、潇湘馆、赵姨娘、柳嫂子之间,把贾探春兴利除弊所引发的各层次的大大小小的矛盾扭结在一起。这四件物品就如狮子爪下的绣球,在贾府里滚来滚去,所到之处,精彩纷呈。
这种断续之法的使用还充分地体现在“宝玉挨打”事件的叙述过程中。这件事出现在33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这件事是全书重要的生活场景之一,也是全书情节发展的高潮之一。所写的是人们习见的日常生活——一个暴怒的父亲将自己的儿子痛打一顿。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生活事件,在曹雪芹的笔下,却给人以惊心动魄之感。作者对这件事的叙述,从第二回就已经开始了,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介绍了这个贵族大家庭的一件大事,就是后继无人,儿孙一代不如一代。生性敏慧又是嫡出的贾宝玉就成为这个已露衰败迹象的贵族大家庭中兴的希望。而这个希望却走上了相反的道路。于是矛盾就产生了,只不过时显时隐罢了。第九回宝玉上学前向贾政请安,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以我的话,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经。”因训跟宝玉上学的李贵,“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这可以说是宝玉挨打最初的种因。算账的伏线埋下之后,作者并不急于对算账事件作描述,而是按照日常生活的流程记叙一系列或大或小的事件,这中间有茗烟闹书房,贾瑞之死,秦可卿之死,林如海之死,元妃省亲,宝玉、凤姐受魇等等,这中间又发生了一些小事在一点点堆积着挨打的因素,第30回,因金钏儿与宝玉玩笑,被王夫人骂作“下作小娼妇”打了嘴巴,并被撵了出去。接下来,作者却不直接写金钏儿羞愤投井而死,笔锋一转,写贾雨村来拜望贾政,却要与宝玉交谈,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说自己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不愿跟当官的雅人交往,并通过宝玉对湘云的劝诫的反感又引出宝钗与宝玉生活理想和生活情趣的根本对立,跟贾政平日对他的教训和期望背道而驰。正是由于思想上的格格不入,他不愿与这类客人见面,所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引起了贾政的极大不满。会见贾雨村回来,又听说金钏儿投井的消息,“五内摧伤”,恨不得为她“身亡命殒”,此时,可巧又与贾政撞了个满怀,平日里看见父亲老鼠避猫一般早早避开的宝玉今天却没看见父亲,可见宝玉为金钏之死悲痛万分,以至于丧魂失魄。在对待金钏儿之死的态度上,贾府里的主子也只有宝玉是真正的充满同情与伤感了。行文至此,作者还要再顿一下,要把这不肖种种写足,于是把贾府与其他权势集团的矛盾也拉进来。这就越发地使贾政为了家族振兴而寄希望于宝玉而不得的焦急、痛心等情绪真实地表现了出来,事情实是因宝玉结交出身低贱的优伶琪官而起,在宝玉这里,人只有是否投缘之人,而无高贵低贱之人。而贾政在盛气凌人的忠顺王府家人的面前一听说宝玉在外结交优伶,又闯下大祸,因而气得目瞪口呆,斥责宝玉“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喝令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写了外部矛盾使贾府处于严峻的大环境中,然而这还不够,还要把内部矛盾也要叙述一番,要不然就会像探春所讲:“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接下来,还要继续寻找引线——贾府内部一直存在着嫡庶之间的矛盾。贾政送客回来,本来就要教育宝玉,这时偏又遇见了贾环,贾环刚看了金钏儿的尸体,惊慌跑来。贾环是贾政的妾赵姨娘所生,为了争夺家族的继承权,嫡庶之间矛盾很深,贾环曾用灯油泼过宝玉的脸,赵姨娘用马道婆的魇震之法害过宝玉,贾环此时遇见贾政,便乘机恶意进言,说“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
宝玉挨打这一日常事件,作家安排得井井有条,在“横云断岭”和“草蛇灰线”等技巧安排过程中,行文绵密,结构巧妙,组织进了贾府内外多方面错综复杂的矛盾,紧凑顺畅,天衣无缝。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将打未打、气氛十分紧张之际,忙里偷闲,写进了一个聋老婆子,使紧张气氛得到了缓解,也使前面的层层推进的密度稍微化解了一下,为后面宝玉挨打的高潮到来作了准备。
总之,整部《红楼梦》结构复杂、庞大,叙事中充满神秘,从这几个方面远远不能说清,这是一座伟大的艺术殿堂,我们只在很远的地方看了几眼而已。由于文学接受过程中的异变问题,每一个人在阅读过程中都会融入自己的理解与判断,所以,“十个读者有十个林黛玉的形象”,那么,十个读者也会有十个《红楼梦》的艺术世界了,所以,面对众多的《红楼梦》研究学说,读者应该在自己的审美阅读基础上客观看待,建立属于自己的《红楼梦》的艺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