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他庆幸,他仍等在这里,即使,他心中明知,可能永远都等不回他要的结果,因为世事变幻,万事难测,他曾经想过去寻找,也曾不安过,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样一种等待的姿态。因为宁愿相信那天他看到的那双真情流露的眼睛。
相信命运不管以哪种方式都会将她送回他的身边。
他知道自己近乎执迷不悟地等待,这些年,无人能理解。
曾有人问过他,心中的爱情是什么样子?
他当时说得理所当然,“爱情,是唯一的,一个人的爱情,只能一辈子对着一个人。”
别人笑话他只是空有一个好头脑,完全不懂得世间现实的情感。
他没有跟那个人辩论,因为每个人心中的爱情轮廓都不一样,他的爱情轮廓,很简单,就是认定了,自己哪怕不能和对方在一起,他也觉得没关系,只要那个他所爱的人,住在他的心里,就足够了。这种情感,怎么可能换人,怎么可能因为时间改变,而跟着变来变去?
直到第三千九百四十六天。
已经这么久了。
若问一个更空旷的理由。
他只是不想让他的爱情,败给岁月。
前年大年初一,陈齐放年假从北方回来,鲜少有跑到哥哥的房间里来翻动书架找杂志看,看到那几本漫画杂志,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抽出来,对着正半躺在藤椅上看书的哥哥咧出一口白牙,“哥,你也爱看漫画?”
对着他的封面正好是漫画里最千篇一律的少女水汪汪的大眼球。
“呃……看着玩的。”
“真看不出来,哥你有这种喜好。不过以前我上大学时,北方那些大老爷们儿也有爱看的。哥,你就别不好意思了。”
哥哥没有再回答。
“哥,你床头这个画真好看,我记得是那个姐姐画的吧。”
“嗯。”
“叫什么名字来着,姓姜好像。”
“姜唯。”
“哦,对,对,就叫这个名字,那个姐姐画画真漂亮,人也长得可爱。”
“呃。”
“我一直在想,那天哥为什么要带个相机回来,还非得拉上我?”
哥哥淡淡地看了眼手腕上银色的手表,“该吃饭了。”
“哥你……”
“一到饭点你就话多。”
陈齐看了看墙上的钟,才上午10点钟而已,心中纳闷,哥这算得上是反常的表现了吧。
那个叫姜唯的姐姐,现在人在哪里呢?
大年初一,陈齐吃完中饭,便去了女友妙妙家,打算让妙妙来这里见见自己的家人。
陈齐的妈妈在家里烧菜,一直在忙,江伯伯今天难得下午在家,哥哥下午去医院,说晚上8点能回来吃饭。
很多年没这么聚齐了,虽然就这么单薄的几口人。
陈齐知道哥哥的工作很忙,江伯伯总是在实验室和工厂来回跑,很少顾家。这个大宅子,只有越来越年老的妈妈在帮忙照看着。
妙妙有些紧张,说一个是神经外科医生,一个是前神经外科医生,都是开人脑袋的,她压力大。
可是最后还是盛装出席,电视里重播着大年三十的春节联欢晚会,陈齐想,这些年,好像坐在一起看重播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大大长长的红木桌子,听妈妈说这是当年江伯伯买给阿姨的礼物,阿姨一直梦想着有个大大的饭桌,可惜还没享用,就猝然地离开了人世。
妈妈说她来帮忙带哥哥的时候,就见过好多回江伯伯趴在上面睡觉,桌面上水汪汪的一片,一个平时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变成这样,很是可怜。
前些年怕伤心,已经放到后院子里去很久了。
这两年又被江伯伯要求拿了出来。
妈妈去厨房拿来碗筷,陈齐起身帮忙,妙妙也跟着站了起来,江伯伯摆了摆手,示意两个小年轻不要客气,然后自己一个个把碗筷仔细摆放好。
黑色的乌木筷子,乳白色的骨瓷小碗,碗口有一束小小的梅花。
陈齐想起妈妈说过江伯伯最喜欢有梅花的东西,因为阿姨生前就喜欢带梅花的装饰品。
小时候觉得自己懂不了这种情感,现在看来,越是细小的,往往情感播种得越深,而那些都是无心为之。
江伯伯把筷架子摆好后,妙妙有些奇怪地看着江伯伯手边的空椅子,摆放和大家一致的筷架、筷子、勺子和碗,有些纳闷地捅了捅陈齐,低声问:“阿齐,你不是说就你哥哥还没回来吗?怎么多了一个人?”
客厅里没有阿姨的照片,陈齐也指不出来,只好轻声说:“那是阿姨,她不在了,伯伯每次都这样的,就当她在。我们都习惯了,忘记跟你说了。”
妙妙垂下眼帘,没有接话,眼睛却是看着那个空空的位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伯伯正在看表,陈齐刚侧身,余光便看见哥哥进屋了。
“哥哥,好。”
“你好。”
妙妙表现得有些拘谨。
江伯伯见自己儿子回来了,便开始招呼大家吃饭,父子俩席间的话少得可怜,两个人都很闷,这是妈妈对他们爷俩的评价。
吃饭,妈妈看电视,江伯伯时而看会儿电视,时而给身边的那个位置夹菜,哥哥闷头吃饭,客厅只有电视机里闹哄哄的喜庆声音。
“我说,小墨啊,你找女朋友了没啊,你看阿齐,比你小,今年下半年都准备订婚了。”
还是妈妈开的口。
江伯伯这才看了眼身边的儿子,“要抓紧啊,年纪不小了。”
“哦。”
哥哥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声,头都没抬起来,显然这个话题他不太感兴趣。
妈妈却看得极为重要,“我听你们院长说过,你有未婚妻这回事,是真的假的啊?”
“未婚妻?”
陈齐和江伯伯几乎异口同声,妙妙忍不住笑了起来,估计在想,这家子人难道八辈子不交流的吗?
哥哥这才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父亲的脸,“没有。”
“那个院长的女儿蕾蕾,牛津大学毕业的,人很不错的,既然没有这回事,你就先试试看,了解了解一下,总是好的。”
妈妈心里这块大石头不知何时才能落地,一脸很急的样子。
“妈,你还不明白啊,哥是不想找,才找个挡箭牌。”
哥看了陈齐一眼,笑了笑。
江伯伯放下筷子,声音隐隐有些怒意,“子虚乌有的事情,你怎么跟人家说的,竟然传到院长的耳朵里去了。”
哥却是一脸平淡的样子,“人家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只是沉默了一下。”
陈齐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就从女朋友传成未婚妻了,哥,原来医院也这么八卦啊。”
“啊?怎么能这么瞎传呢,这样谁还敢跟你好啊,小墨啊,你应该跟大家解释解释的。”
“这样挺好。”
哥这四个字一落地,妈妈就苦皱着眉毛,江伯伯无奈地摇了摇头,再也没有说话。
妙妙却自告奋勇地对哥哥道:“哥,你是不是不喜欢医院里的那些女生啊,我帮你去物色物色,我认识几个漂亮的空姐呢。”
“谢谢你,我目前没这个打算。”
妙妙听完这个回答,冲一边幸灾乐祸的陈齐吐了吐舌头。
晚上陈齐送妙妙回家,两个人在路灯下缓慢行走,妙妙问陈齐:“哥哥一直就这样吗,看起来很忧郁似的。”
“呃……他小时候得过严重的抑郁症,听妈妈说那时候的哥哥不跟任何人说话,经常一个人躲在花园的小木屋里,行为也很古怪……后来阿姨去世后,他的情况更严重了,伯伯那阵子又不管他,把他送到我家这边来上学,乡下的小伙伴们多,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才好转的吧。不过,我倒是觉得,我哥不爱说话的个性是天生的。反正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不太爱说话。”
“啊?抑郁症?怪不得你哥哥是天才,我说呢,智商过180的能有几个正常人啊。你别瞪我,我没有骂你哥哥的意思。我是在跟你讲正事呢,你没看国外那些报道吗,说小时候得过抑郁症的孩子大多是天才,叫什么孤岛天才。”
陈齐不屑道:“怪理论,这么说爱因斯坦小时候也有抑郁症?”
妙妙哈哈大笑了起来,“你不觉得爱因斯坦看起来就神神叨叨的嘛,眼睛老瞪得贼大,头发也挺风中凌乱的。智商高,情商自然就低,上帝是公平的。哥哥啊,这么冷淡的个性,交不到女朋友正常。我看还是我这个弟媳妇出把力。”
陈齐笑着拍了拍妙妙的肩膀,“妙妙大媒婆我看你还是省把力气吧,刚被拒绝就忘了啊?我哥这个人不能用常理来推断,说不定已经有喜欢的女生了呢,偏偏就不说出来。”
妙妙瞪大眼睛道:“啊?有喜欢的女生了?谁啊,何方神圣,还是哪个洞的妖精?”
陈齐笑着拍了拍女友的头,“我只是随便说说,假设而已。”
一路嬉闹地很快就走完了这段路程,陈齐回到家,哥哥因为疲累的关系已经睡下了,陈齐无聊地打完游戏,往床上一躺便呼呼大睡,起来的时候是早上7点。
其实他还想多睡会儿。
可是妈妈敲门敲得叮咚作响,“快起床啦,吃早饭啦。”
饭桌上就伯伯在看报纸,陈齐随口问:“我哥呢?”
“昨天大半夜就出门了,肯定又是有急诊。”
“大过年的都这样,真累啊!”
陈齐开始庆幸自己当初没选择学医。
伯伯却抬起头来对陈齐说:“让你哥哥当初不要学医,他非要学,而且学了我最不想他学的神经外科。”
妈妈叹了口气,“小墨这孩子心眼太实了,他是在为他妈活呢。”
说完抹了抹眼泪。
这样无意的话题显然过于沉重,妈妈脸色显得有些无措。
伯伯把报纸叠了又叠,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喝粥。
气氛沉静而压抑。
陈齐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个人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主要是因为,以那样一种方式离开人世。想忘记,是永远不可能的。
大家吃完饭,伯伯交代了几句,就拎着公文包出去了,门口黑色的轿车等着,估计又有一段时间不能回来了。
妈妈去帮哥哥房间做收拾打扫,陈齐本来在院子里喂鸟,却被妈妈急促的叫声一惊,放下手中的鸟食,往哥哥的房间一路小跑过去。
一进门,见妈妈好端端的,屋子里也干干净净的,“妈,你一大早大惊小怪的干吗呀,刚才搞得伯伯又伤心了一回,现在你又吓我!”
“你看……”
妈妈走到哥哥淡灰色的枕头边,掀开来,是一本白色的本子,有点陈旧的感觉。
“不就是个笔记本吗?”
妈妈却是絮絮叨叨,“哪里是笔记本,是画本,我也是今天第一次看到,我想起来了,你哥哥高中那会儿好像是画过一阵画,中午喊他吃饭他都没空吃,一个人在写字台前画东西……”
陈齐不以为然,妈妈虽有些迟疑,但还是把那本子递给了他,陈齐忍不住嘀咕道:“没想到我哥还会画画呢……”
掀开第一页,陈齐便看见一幅画,一个穿着蓝色裙子白色衬衫的女生站在马路上。
没有任何文字。
第二页,女生的穿着相似,却是趴在桌子上。
第三页,女生穿着红白相间的运动服,在操场上笑着。
第四页……
第五页……
陈齐拿着画本飞快地拨弄着,竟像是画里的人在演绎着每天的生活,穿着的款式,衣服的颜色,没有几个是雷同的,人却是同一个,生动得像是在眼前走动着,笑着。
人在画中走,心在画中人。
陈齐最后将画本放回了原来的位置,就像从未有人发现。
他相信,这些沉寂在时光里微小的秘密,就算无人能看到,也终有一天,会生出枝叶,开花结果。
一生一世一双人
夜已深沉。
可他却失眠了,最近太忙,接连去外地会诊手术,今天难得抽出一天时间陪妻子到海边散步。
看见她开心地在海风中嬉戏奔跑的样子,身心疲惫仿佛全部散去。
只是她却有意无意地嘀咕起他来,“你是不是心里只有那些病人,没有我呢?”
他伸手想搂住她不安分的肩膀,还没有回答她,她便调皮地一转身,让他落了空,笑道:“跟你开玩笑的啦,知道你很忙,不过,有一句话,你总该弥补给我吧?”
他看着她晶亮的眼睛,顿时明白了过来。
是那三个字……
就是结婚当天,他没有说的那三个字。
她问他为何不说,他当时顺口回道:“感情的事何必挂在嘴边。”
他不习惯吐露爱意。
就算吐露,也是浅浅淡淡,远不如内心的浓烈。
可是此情此景,他并不想让她失望。
他看到海滩上的贝壳,白色的,带着褐色的花纹,他垂首捡了起来,握在手中,仿佛还带着海的味道。
她见他专注地看着贝壳,好奇地走过来问他:“这贝壳很好看吗,你盯着看这么久?”
他笑了笑,抬起头来看着她美丽的眼睛,“不是贝壳好看,是这个贝壳两瓣还在一起,没有被海水冲散。”
她看着那贝壳,低声道:“这是注定在一起的。”
他牵着她的手,手中仍有细细的沙粒,说着他不擅长的情话,“就像我们一样。”
是啊,这辈子注定要在一起的……
白墙红瓦的平房,白色的墙上很多花花草草的彩画,天真浪漫,这是绿兰村里唯一的幼儿园。
30个小朋友唧唧喳喳地坐在下面,看着白色的讲台前,站着的那个身着黑白套装城里来的小男孩。
老师俯身和小男孩说着话,笑容满面的样子鼓励着,小男孩儿却始终不敢抬起头。
“哈哈……是个哑巴。”
“他没有舌头……”
下面调皮好动的小男孩叫着。
可纵使是这样,那个站在讲台前漂亮白净的小男孩也没有抬起头来,眼睛始终低垂着,离他最近的老师也只能看到他微微发颤的长长的睫毛。
“他叫江子墨,小朋友们热烈欢迎新同学。”
下面的小朋友拍着零散的掌声。
最后这个叫江子墨的小男孩被老师安排坐在中间的位置。
只是还没来得及坐下,小板凳便被身后皮肤黑黑的小男孩一脚踹翻了。
教室里传来阵阵笑声,虽然他没有摔倒在地,却还是一声不吭。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是煎熬,小朋友们有意无意地推倒他,抢他的文具,司空见惯。
可他始终低着头。
没有人和他说话。
甚至没有人愿意和他走在一起。
和他同桌的小男孩,还在课桌上画了一条长长的分割线。
在这里,没有人喜欢低着头不会说话的他。
直到那天,他的生日。
幼儿园的老师照例给班级里过生日的同学开生日会,他生日那天,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一个叫姜唯的小女孩。
老师说:“同年同月同日生……”
教室里做了彩条挂了起来,很是热闹的样子,他和那个小女孩都戴上了写着生日快乐的皇冠形状的帽子。
小女孩主动问他:“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呢?”
他有些躲闪地往后退了两步。
“你怎么不说话呀?”
小女孩脆生生的声音靠近他,他却是低头不语,脸憋得通红。
他的沉闷换来了小女孩的不解。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小女孩没有因他的沉默退却,而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拿起讲台上的一支红色水彩笔,在他颤抖退缩的手腕上画起了歪歪扭扭的手表,一点也不好看。
“这块表送给你做生日礼物。”
她的手还握着他的手腕,暖和得像一块软糕。
教室里小朋友闹哄哄的声音像是在嘲笑小女孩的行为,老师在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姜唯同学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江子墨同学,你应该说声谢谢呢。”
在一片嬉闹声中,他看着手腕上那块画得歪七扭八的手表,第一次头微微抬起,便看到了小女孩,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透过这双眼睛仿佛光影缤纷地重叠在了一起。
入学第一天,巷口处,他微微侧头,与这双眼睛转瞬对视,眼见她惊恐无比地飞快逃离,他忍不住浅笑起来。
学校的走廊里,他们各自夹杂在人群中,周围满是同学的嬉闹声,他看向这双眼睛,这双眼睛也回望着他,点头,没有任何言语,短暂的只是一眼,只是匆匆。
文具超市,架子上摆放着笔记本和文具,他和她只相隔一个架子,他第一次听到她真实的心声,年少的心中虽是欣喜不已,却在缝隙间,看到了她的那双眼睛猛然抬起,满是伤感又倔犟的神采。
若干年后她到医院找他,敲门而入的一瞬,他微微侧首,看到了她那双略显生疏的眼睛,他握着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松了开来,笔头倾斜滑在纸上画出一条弯曲的线。
外面昏黄的路灯照在厚重的窗帘上,依稀有着余光,江子墨看着身边妻子熟睡的模样,笑了笑,虽然他的胳膊已被她枕得发麻,想起今天还没有说出口的三个字,可她好像已经不计较了,他静看着她,那样近,近得能听到她每声浅浅安稳的呼吸,她并不知道,他在海滩上拾捡起贝壳时,心中涌起的第一个念头,犹如那冲不散紧紧相连的贝壳,“小唯,你知道一生一世一双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