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就这样转动着停在她的脚边,一动不动,他却低着头,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捡起那只笔放到桌上,告知他,“手术室准备好了。”
“你先出去一下。”
她看到他紧皱的眉头,和僵直的肩膀。
李雪儿摇了摇头,谁知道呢,若真是未婚妻的到来,他那平时临危不乱无比冷静的样子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破绽,给人感觉这样压抑无措,像是个彷徨的少年。
两个人进手术室没多久,刚才他们八卦的对象江医生消毒完毕举着胳膊进了手术室,一双黑亮的眸子沉静如常,护士替他穿好手术衣后,手术即将开始。
小袁悄悄地低声在李雪儿耳边问:“消毒的时候问他了吗?”
李雪儿压低声回应:“问不出来啊。”
只是话音刚落,便被戴好手套的江医生冷声呵斥道:“你们两个,病人难道要等你们聊完才能动手术吗?”
戴着口罩的二人不约而同地耷拉下了肩膀,谁让他们参与主刀医生的感情八卦里去了呢?
打开无影灯,手术进行中。
一开始麻醉医师将血压控制得并不是很好,偏高,江医生要求血压始终维持在120/65mmHG的范围内,虽然肿瘤范围非常大,但是手术过程非常顺利,病人的体征也很平稳。
风平浪静,精致细微的手术过程犹如雕琢,神经外科最年轻有为的雕塑手,不是徒有虚名。
6个小时的脑膜瘤手术做完后,他休息了一会儿,便去查房,虽已是饥肠辘辘,却感觉不到饿,只觉得心中疲累。
回到办公室,在洗手台边用冷水清洗了一下脸,刘海上的冷水顺着眼眉流了下来,本是耳边的流水声听起来却格外遥远,他抬头看着镜子里那双疲惫的眼睛,长长的孤寂和悔恨向他传来。
这么多年后,他终于见到她了。
在那样的场合,她坐在一群人之中,参与一场与他人的相亲。
地下停车场里,他就那样木然地坐在车里,看着她和陆医生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他低着头,强压住心中的波澜,开着车从他们身边经过。
他还是从后视镜看到了那幅画面,陆医生的脸几乎贴到了她的脸上。
她来探望他,以同学的名义。
他悔恨自己一开口,竟然森冷得毫无暖意。
那不是他的本意。
她竟问他过得好不好?在这么多年后。
江子墨对着眼前这面与他一样孤寂的镜子,轻声道:“小唯,你要的答案,是我很好。还是在你面前,假装得很好?”
她变了。
可他却没变。
她可以不再喜欢他,但是,他却不能。
只是他不懂,爱情分明是唯一的,一个人一生只会爱一个人,为何她会跑去和别人相亲?她已经不在意他了,是时间让她改变了?
陆尓豪这几天总是会装模作样地在他面前炫耀他相亲的对象,“这个姜唯啊,其实还是挺可爱的,她竟然敢带我去她卧室玩,偏偏她卧室里有个最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真是佩服她的勇气。”
“不过我觉得她有些眼熟啊,跟你钱夹里那个照片有点像嘛。”
陆尓豪见他一声不吭,终于有一天憋不住了,“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起码要跟我要她的电话号码啊?”
江子墨顿了顿,“她是你的相亲对象,我为什么要她的电话号码?”
“你这个人……比我想象中要笨,真是笨死了。”
于是接着故意刺激他,“姜唯可是我重点发展的对象,说不定我们今年就能把婚结了呢。”
却没想到江子墨神情淡淡地转身就走。
搞得陆尓豪有些措手不及,追着问道:“你真是不在乎?”
江子墨回头看了他一眼,认真地丢下一句,“在乎。”
陆尓豪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着摇了摇头。他明明是开玩笑的啊,瞧江子墨的眼神,分明就是当真了呀。
陆尓豪却是一点愧疚感都没有,反而觉得这样捉弄江子墨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他江子墨哪怕智商再高,一遇到感情的问题,智商仿佛一下落到了零以下。
捉弄一个情感世界里的笨蛋,一向是他最大的乐趣。
却没想到江子墨当真一段时间都不爱答理他,远远地跟他打招呼,他都当没看见。
那天下午只有他和江子墨一起乘电梯,他才逮着机会,再接再厉地问道:“你既然在乎她,就来我的婚礼上抢亲吧,你知道我这个人最喜欢刺激的场面。”
他却继续一声不吭。
“喂,你不会是哀莫大于心死了吧。”
江子墨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陆尓豪心中一阵哀号,不是吧,这哥们儿已经不当他是朋友了,完全藐视他如空气嘛。
也就在这天,他本想继续捉弄的计划全部破灭,因为实在没了兴致,也不忍心。
下午5点送来的因车祸颅脑严重受伤的妇女,江子墨奋力抢救,但依然宣告死亡。
陆尓豪听到护士在嘀咕着,“江医生也太可怜了吧,被家属赖上了,他明明已经尽全力了啊,你没看到他在手术室的样子,血都溅了他一脸,大家都慌了……”
“能救活的可能性太低太低了,江医生怎么会说能救活呢,真是奇了怪了。江医生这次也是糊涂了,简直就是闻所未闻嘛,给家属吃定心丸也要分状况啊。”
那个护士声音低低地说:“你没听说过吗,江医生的爸爸妈妈以前都是我们院的医生,如果不是江医生的妈妈把江医生扑在了身下,死死地护住,江医生可能就没了呢……”
“有这种事情?那这个,不是跟当年一模一样啊?这也太可怜了吧……”
陆尔豪见到江子墨的时候,死者的老公正在指责他,死者的儿子则抓住他的裤脚求他救回他的妈妈,场面乱七八糟,护士们上前劝慰,江子墨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像是自己失去了亲人,愧疚、痛苦全部写在了脸上。
他气愤地骂江子墨:“亏你还是所谓的名医,一点职业操守都没有,你怎么能跟家属保证你会救活人家呢,现在人死了,救不回来了,是不是命你赔呀,你最近的智商是不是全被老天爷收回了啊。”
那晚在天台上吹着风,陆尓豪脱口而出:“喏,我这里有姜唯的电话,你赶紧给她打,她心里喜欢的人是你,我以前都是逗你玩的,你现在这个鬼样子……需要有个人给你开导开导。”
江子墨却是低垂着眼睛,看着城市的车水马龙,“我不需要任何人安慰。”
陆尓豪简直气炸了,“这么说,你是打算彻底放弃她了,手术失败,你的人生也失败了是不是。”
江子墨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自言自语,“我以为我已经走出来,可是,我发现,我到现在,还是没走出来过。”
陆尓豪才知道,江子墨不是放弃,而是没有了信心。
他能想象江子墨心中的那个阴影有多深,深得恐怕连他自己都难以预料,以至于同类事件发生,他便如坠深渊,将生命里最难承受的那种痛苦再亲历一遍,难以自拔。
不知过了多久,江子墨转过头来,看着他,“我不想她承受这些。”
这就是他不要她安慰的原因。
以前是她没有勇气走到他身边,如今换成了他,他没有了勇气。
“那你等了她这么多年,不是白等了?你不要告诉我你不是在等她,要不然你不会把她的照片一直放在钱夹里。我说,等一个人这么长时间,值得吗?”
他回答的话,很是简练,“这个世界哪里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只有自己愿意不愿意。”
陆尔豪拍了拍脑门,他还真是没有看错江子墨,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
也许,这样的江子墨,比任何人都懂得爱情。又或许,他是最不懂得爱情的那一个。
那些沉默的事
那是一双狡黠倔犟却又胆怯的眼睛。
像猫一样。
高中入学第一天,小巷,他手中安抚着皮鲁,转过头来,便看到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猫眼,闪烁着胆怯。
竟然是同班。
又竟然是同排。
低头看书,微微转侧,便能看到她。
时而眯着眼睛瞌睡得像是要一头栽倒在面前故意堆砌的厚厚的书本上。
时而鼓动着大眼睛发呆地盯着黑板,老师走后小心翼翼地往窗口望去,直到身影走远,便飞快拿出抽屉里花花绿绿的小说,嘴角边露出得意的笑。
时而眼睛低垂看着课业,手无意间抓揉着短发,无比苦闷地嘟着嘴巴。
他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女生的表情,可以这般丰富多彩,仿佛生命里充满了五颜六色,精彩纷呈。
她的成绩总是吊车尾,可是班里的女生男生,很少有她处不来的。
虽然她也吃过别人的亏。
那天在办公室,坐在数学老师身边的位置,装作不在意地看着手中的书,耳朵里却全是她反抗的话语。
和老师顶嘴,那么大声,而且当着办公室其他老师的面,她估计是第一人。
可是,他为什么会觉得她很好笑呢?
“张老师,你的肚脐眼露出来了。”
这样的话也只有她才敢说出口吧……
王均被叫到办公室,不停地强调,只是借胶带这样的小事。
班主任却是不依不饶,觉得他们的关系肯定不同寻常,问王均:“你要说只是借胶带,有证人吗,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在传小纸条。”
他本来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冷不丁地转过身来,答了班主任的话,“是胶带,张老师。”
班主任认真地盯着他,像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对王均摆摆手道:“以后上自习不要交头接耳,听见了没,姜唯成绩差,你也想跟着差吗?”
王均点了点头。
这次的小报告事件,就这样草草了结。
而这件事后,班主任的课,她总是无比安静,从不抬头看黑板。
就这样倔犟地,过完了一学期。
可是课间,她一如既往地眉飞色舞玩玩闹闹。
这样一个人,从阴霾里走出来,很快很快。却又倔犟地不肯低头。
他问自己,是不是从那会儿开始,觉得她很有意思的呢?
可又仿佛更早更早。
他一直知道,她喜欢画画。
虽然她很少把她画的画拿出来给他看。
可是下课时他还是无意间看到了她上课偷偷描绘的画作。
一个骑单车的背影……
是谁呢?
上课了,他微微侧头,看着她仍在细心地为那张画涂色,心中涌出一股奇怪的感觉。
这个背影,是谁呢……
还是根本就没什么特殊意义呢。
他内心更期盼是后者。
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执拗的想法,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古怪了。
他强烈抑制住不去看她。
和她少说话。
她显然意识不到他内心连自己都看不懂的奇怪想法。
总是会和他东一扯西一扯,一如和班里其他男孩子的说话方式。
直到那天他回教室,听见班里闹哄哄,后排的几个男生向来就是班里的活跃分子,他早已习惯了他们下课后聚集在一起嘻嘻哈哈的聊天模式。
可是这次的起哄,却是针对他和她。
他站在门后边,看她愤怒地回击,全是为了,他和她那样的巧合……
江姜组合……
他其实内心还是蛮喜欢这样被“取笑”的。
即使当时她的脸上满是怒容。
他坐在座位上,脑海里想到了什么,撇开刚才心里的小情绪,仿佛有一束遥远的光照到他的心间。
她可能觉得这样的巧合很是无聊,满是不在乎地向他解释:“姜鹏他们开玩笑的啦,拿我们的生日……”
就在那一刻。
他想到了那个遥远的人。
原来是她。
失神地喃喃自语:“我也没想到。”
心里一直念着,竟然真是她,是她……
他曾经无比厌恶过自己在旁人看来很是厉害的过目不忘。
过目不忘,意味着,就连想忘记伤痛的可能,都没有了。
可这次,他却庆幸起来。
他之前怎么会那么随意地认为,只是同名同姓的巧合呢。
她上课时,还是那样不够专心。
若不是手中涂涂画画,就是看封面千篇一律的少女漫画。
她课桌上的书本总是堆得全班最高。
像是一面坚实的城墙。
将老师探究和疑惑的视线阻隔。
那是属于她的一方小世界。
也是,属于他。
他不需要刻意地去看她,便知道,她在做什么,什么样的表情、动作,哪怕这些对他来说都极其细微。
这样平静如水的日子,本来已是美好的。
尽管,他心中的那些古怪的情绪,她并不知道。
他也从未想过让她知道,那样也许以后的日子,就不再美好而平静了。
可是当他看到她和别人打架的狼狈样子,却说出那样冷冰冰的一句“你觉得打架很好玩吗?”
他看到她脸上的划痕还渗着血丝,嘴角红肿流血。
他又气又急,明明内心盛满了关心,为何说出来会是那样冷漠的一句……
他看到她脸色僵住,很难堪的样子。
想说出安慰的话,却偏偏说不出口,他有什么立场既伤害了她又安慰她。
他果真是只会读书的笨蛋。
结果,他回家后追悔莫及,心里像是煮沸的水,高热难忍。
他思前想后,决定去药店买些涂抹伤口的小药膏,哪怕明天一早放到她的书桌上也好。
可是回来的途中,却被一辆疾驰而来的白色轿车刮倒,幸好他闪得极快,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可是脚踝却受伤了。
为此王阿姨还兴师动众地把爸爸叫了回来。
却没想到,班主任带着她,来家里探望。
虽然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惧怕皮鲁。
虽然她还是在班主任面前几乎一声不吭。
可她毕竟是来到了他的家里,站在梧桐树下,眼睛里写满了关心地看着他。
那时他便非常幼稚地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种感觉像极了小时候希望自己生病,忙碌的爸爸妈妈便可以陪伴在幼小的他身边。
她脸上贴着膏药,听着班主任的话有些疲倦地打着哈欠。
那一刻他想起了他受伤的缘由。
不由笑了起来。
同一天负伤,这算不算又是一种巧合呢。
她和班主任一起离开,王阿姨为他们开门,亲自送他们到门口。
阳光照在她微微低垂的颈间。
白色高高的篱笆缝隙里,绿意缠绕,远远望着,她低头每走一步,便像是光影在他眼前翩翩散去。
就这样,注视着她,不见。
皮鲁用嘴巴蹭着他的脚,嘴巴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他轻声道:“皮鲁,她来了,又走了。”
回到学校后,一切如同往昔。
仿佛那天在楼道里,他的那句冷冰冰的话语从未说过一样。
只是后排的男生们更加爱开他们的玩笑了。
而她似乎比以前多了些经验,由愤怒慢慢变成威胁和利诱。
他并不在乎那些随意的玩笑。
可她好像很在乎。
每次回过头来,看他的样子,都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是发现什么了吗?
还是,很厌恶这种无中生有的感觉。
仿佛就是从那阵子以后,他越来越不自觉地,默默地,做了很多微小的事情。
包书?哪个男生会喜欢包书这样的事情。
阅读课读到最晚才走?他之前可不是这样。
他选中了小雏菊的包书纸,他早就知道小雏菊的花语。
可是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这样并不高明的用意,很少有人会知晓。
她也未曾察觉。
那本《格林童话》包得很漂亮,精致得像是和书浑然天成。
每一个角落都是那样服帖工整。
他打开抽屉时,看到那本书静静地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手停在抽屉边很久很久,直到感觉到往他这边而来的人影,他才将抽屉不舍地推了进去。
在小卖部嘈杂的人群中,她被推到他的怀里,他本是寻找着她的身影,却不料被她撞个满怀,她第一次表现得那样慌张,几乎飞快逃掉,以他想象不到的速度。
他依旧站在小卖部的那个稍显安静的位置,阳光洒落在他的手心,他仿佛一低头,便能看见她弹开的样子,心跳声在那个嘈杂的早晨,显得是那样不够安稳。
高二文理分班。
他意识到分开的时候,到来了。
而那些默默的事,也随着距离的拉远,而与日俱增。
下早读课,他会在小卖部和她不期而遇,尽管只是偶尔,她总是和几个女生结伴而行,人群中她向他点头,嘴角露出笑意,即使很快,他们便擦身而过。可那样的情景,却像是慢镜头一样,在他的记忆里,经久不衰地回放。
大多时候,他会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装作无意地散心,可眼睛里,却只有她和几个女生一起说说笑笑地从小卖部往回走,直到进了教学楼,直到看不见。
记得高二那年放学,他几乎每次都是最后一个走。
因为他知道她走得很晚。
然后他们轻松地和以往一样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