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天空阴沉,空气冰冷、干燥,衣衫单薄的沈薇刚下了出租车便打了个寒战,风刮在脸上像是细细的针在扎,刺刺地疼,抓着黑色旅行包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从她身边擦身而过的人嘀咕着:“真冷啊,这天怕是要下雪了吧。”
另外一个微弱的声音应和着:“可不是吗?”
声音越来越远,已听不真切,沈薇吸了吸鼻子,口中呼出的气立马变成了白雾在眼前缭绕,她心里自嘲,很久没回来了,说不定可以看看家乡的雪景呢。
这样想着,她的脚步不自觉地走快了,医院门前人极少,大厅的收费处却排着长队,排队的人们大多衣着灰暗,神情木然。身着亮橙色风衣的沈薇一进来便显得十分扎眼,用这座城市夸人的话来说,便是很洋派了。
沈薇有些诧异自己竟然就这样没有丝毫迟疑地走进来,在飞机上她甚至想过,要是到时候走到了医院门口她又反悔了怎么办,落跑的事情她沈薇又一贯做不来的,可见这次回来,她内心经过多少次挣扎。
可她还是没有做一丝停留直直地走到了住院部三楼,那个长长的过道,来往的护士走得匆忙,却也忍不住瞥了她一眼,这一刻她的心竟陡然揪了起来,那个人就近在咫尺了,肯定是苍白憔悴,看见她的到来,眼睛里盛满了惊讶、羞愧、悲伤,还是……
沈薇的手心慢慢潮湿起来,嘴角却突兀地向上弯去,心中叹息道:“沈薇啊沈薇,你真是个大傻瓜,天底下第一号大傻瓜。”
沈薇下意识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迈向病房的脚轻飘飘得好似剥离了身体,眼前仿佛已是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苍白脸孔,只是当她走到病房门口,却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张向北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半躺在病床上,正和同屋的病友兴致颇高地聊着天,病友直对着她,收住了要开口说的话,张向北这才扭过头来,那双长长的眼睛就这样直直地盯着她,那些她想从这双眼睛中探到的情绪,竟连最基本的一丝惊讶也没有,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他扭过头去,用一种再轻松正常不过的口气对着他的室友说:“找你的?”
那三个字像是千斤重锤狠狠地砸在她的心口,那颗原本已负伤的心尚未痊愈,如今一下便被砸得血肉模糊。
她就这样拎着行李包狼狈而去。
“张向北同志,为了我成功打入老外内部,师夷长技以制夷,您老人家就发挥一下您那大脑壳儿,给我整个英文名怎么样?”
“薇薇安。”
“薇薇安……你平时就叫我薇薇,结果让你给我取个老外名,你就给我直接加个安字,你也太会省事了吧,小眼珠子一翻就想打发我了。”
“不好听吗?我觉得很好听啊,听着特别淑女。”
“瞧你那土鳖样儿,跟没见过淑女似的。”
那个盛夏的下午,她咯咯的笑声仿佛都没停下来过,肆意地徜徉在热气腾腾的碧绿草丛里,路过的学生都忍不住瞅两眼,张向北脸色微窘,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冲着没心没肺的她轻声说了句:“注意形象,别人都在看呢。”
他那时候的样子她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像极了一个忍气吞声的小媳妇儿。她一直都是极好满足的人,不要求自己的另一半多么优秀出色,只要能容忍她的疯就行。
曾经的青春那样美好,那对青涩的恋人仿佛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如今的她依然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那个只属于他们的世界,而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沈薇觉得有股热气在眼眶里浮动,喉咙里却不经意间发出了哼的一声,这世界果真是不公平的。
沈薇在这一天,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一个现实,她成为了被遗忘的薇薇安。
“脑下垂体腺肿瘤,部分患者会有记忆片段短暂丢失的现象,目前肿瘤已扩大至下视丘,再扩散下去会影响视力,所以手术切除肿瘤是必要手段。术前注意饮食清淡,忌辛辣生冷食物,忌烟酒。还请家属注意。”
这些话,都是一个副手医生向她交代的,主刀的江医生只是简单地察看和问询,声音清淡,话极少。
这便是沈薇第一次见到江子墨的情景,身材修长,面容白净,黑发利落整齐,衣着考究,白大褂下面是件深蓝色的羊绒开衫,白色的衬衣,黑白相间的领带,黑色西裤。身后4个人仿佛是簇拥着他走进来,沈薇脑海里当时就莫名地想起了“风采卓然”这四个字。
也是,一个本就清朗俊逸的男子,再穿上风度翩翩的白大褂,任谁都会条件反射地想到这样的词汇吧。
唯一她觉得怀疑的,是他的年龄与资质。
还有,初听到这个名字时,脑海里乍现的弱小火花,那窜起的火苗刺啦一声腾了起来,又迅速湮灭在一团糟糕的记忆里。
她根本来不及去细想,张绮罗便张罗着拉着她出门,说是要向老中医请教术后的营养食谱。那天她狼狈逃离病房,便是被张绮罗碰见,当年有过一面之缘,却待她如家人,她在国外飘零的这些年,已经鲜少有人记得她的生日了,可是张绮罗却每年都会记得给她打电话,比她的父母打得还要早些,这些年一直如此。
即使与张向北当年闹得不欢而散,她也一直记得他妈妈的好。
“我没有女儿,做不成儿媳妇做我的女儿也行,我是真心喜欢你这个小丫头的。”
沈薇从未怀疑过这份关爱的真诚,但人终究是自私又矛盾的,张绮罗那天给她打电话的情景仿佛还犹在眼前。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一个母亲的哀求,沈薇当时初听到脑瘤二字时已是大脑空白,见她久久不回话,张绮罗便呜咽地恳求她:“小北真的很想见你,以前他做的错事我替他说声对不起,薇薇你回来看看他吧,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
她回过神来,却已是局促,握着电话的手像是麻木了,尖锐的手指甲用力地刮着电话,那种声音像极了手指甲不小心划拉到黑板的声音,一声声寒到了心底,她紧抿着唇,垂下眼帘,曾经她对张向北算不上绝望,那样炽烈的情愫在她小小的心田化不开,她只是平静地无望了,而那对她来说才是最可怕的。
她张嘴想说出我现在去算什么身份呢?当年那样狠狠地说过老死不相往来的。
她没有说出口。心中知道即使说出来,张绮罗也会有哀求的话来接住。毕竟她现在无需伪装已经是一名可怜的母亲。
沈薇最终还是应承了下来,却一直在给自己找退路,其实她本可以有足够的理由不来,可是她人却已分明走到了这里。
下飞机后她先给好友安宁打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很是吵闹,像是在什么表演场所,音响声有些震耳欲聋,她几乎是用吼对安宁说:“我回国了,过几天去找你啊!”
安宁捂着话筒一路跑到洗手间,声音拔得老高,“你还真回来了,负心汉活该遭报应,您老人家发什么慈悲啊,难不成你还想回来给他端屎端尿上演二十四孝?”
当时她竟然顺口回了一句:“买卖不成仁义在。”
安宁气呼呼地啐她:“还仁义呢?他当年搞小三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仁义呢,对这种狼你还提什么仁义?”
沈薇被张绮罗亲昵地牵着手,心中却是苦笑地反复念叨着那句仿佛最应景的话:“买卖不成仁义在。”
这些年,伤痛已经随着时间渐渐减轻,但是一想到当年的那个场景,她的手还是会忍不住哆嗦,像是那场变故的后遗症。
一份情感中,没有什么比拥有更快乐,也没有什么比失去更痛苦。
现实却像是在嘲笑她,所以搞出这样一场滑稽的失忆,他们在一起的每个片段她清楚记得,而他却把关于她的所有记忆抹除干净,他记得其他人,却独独有目标性地遗忘了她,这场病像是在替他救赎,却将她戏弄。
那天张向北问她,眉开眼笑的样子,“你真的是我的女朋友?”
她平静地回答:“不是,是曾经。”
张向北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可我妈告诉我你就是我女朋友啊。”
张绮罗正好进来,沈薇转过身来对着张绮罗很有礼貌地说:“阿姨,你替我解释吧,我先出去一下。”
张绮罗神色很不自然,从一开始,沈薇心中就该清楚,对张绮罗来说,她只不过是尚算有用的外人,只是她不明白何苦要这样。
“我们是因为什么分手的?我想听实话。”
傍晚,她快要走时,这两天寡言少语的张向北突然对着她的背影问道。
她回过头来,盯着他认真的黑瞳,只是微微一笑,“既然已经忘记,谎话实话听起来不都是一样吗?我不想说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她的眉眼都是笑着的。
张向北的眼睛却飞快地垂了下去,医院惨白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毫无血色,干涩的嘴唇嚅动着,声音轻却听得字字分明,“其实我挺喜欢你,真的。”
他说得这样小心翼翼,她凝视着他的脸,声音那样平静,“你只喜欢你自己。”
当年那个分手的街道像一条晦暗的路一下涌到她的眼前,他身着黑色大衣,低着头靠在墙角,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眉头紧锁,她讨厌他这副颓废躲避的样子,一把扯过他手中的烟,狠狠地用脚踩住,她当时倒是恨自己不是光脚去踩那滚烫的烟头,那样心也许便没有那么痛了。
见惯了留学前分道扬镳的情侣,似乎想给她一些安全感,出国前他开玩笑地说只要她不勾搭老外他就替她经营一个家。
那样一个薄脸皮不会说话的人,在机场却把她说得大哭,现在想来他何尝不是一个高手,允诺一个家,多动情的表白,胜过世间所有甜言蜜语。
异国恋很辛苦,分离太久,相聚的时候便会太过甜蜜,而这些短暂的甜蜜只会让在机场挥手说再见时备添伤感,每次回头看他,他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告诉自己不要再回头了,可是还是忍不住要频频回望,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然后一个人坐在候机室里喉咙发酸。
身边太多人没有坚持住这样相隔遥远的恋爱,纷纷散场,她坚信他们能走到最后。
谁都以为自己会是个例外,可现实偏偏不是。
她亲眼目睹了他牵着一个陌生女孩子的手,那个女生亲昵地依偎着他的肩膀,两个人的笑容在阳光底下甜蜜灿烂。而一脸倦色的她,呆站在路边的菩提树下,提着行李箱的手,抖动得像个傻瓜,她的心痛得像是被狠狠撕裂开,连皮带肉,她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只是为了看他一眼,看他一眼就好。
他一直盯着地上那个被她踩碎的烟头,从头至尾都没看她一眼,只是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她吼了回去,声音嘶哑,“你昨天晚上还跟我说爱我呢,这就是你的狗屁爱情?”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眉头锁得更重,“我没有骗你,只是……”
她给他接话,冷笑道:“寂寞了?不要告诉我你只是身体出轨。”
他看着她嘴角的笑,像是鼓足了勇气说出来:“也许我们已经不适合在一起了。”
话音未落,她便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路人看着她这模样必定以为她已经疯癫了,她伸出手想狠狠抽他一个耳光,最终还是没下得去手,她真是可悲至极,直逼着他的眼睛道:“爱的时候什么都是适合的,不爱了就可以睁大眼睛理直气壮地说不合适,你只是在为自己变心找借口!张向北,从今天起,我们老死不相往来,现在你就给我从这条街上滚蛋!滚啊!”
没有挽留,没有争辩,甚至都没有流露出一丝无奈,他只是迅速掉头,向西走得飞快。
她抹干脸上不争气的眼泪向东逃也似地跑去,再也没有回头,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像个雕塑一样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离去。
再也没有了。
那一刻她便懂得,若谈爱,必须要经得住流年和距离,否则只是天空中乍然绚烂的烟火,除了短暂的美,什么都留不下。
青春,初恋,承诺的家,都消散了。
沈薇在医院餐厅捡到一个黑色的牛皮钱包,正方形,没有花式也没有暗纹,简单得连标牌都没有。那时候是下午3点多钟,早已不是饭点,餐厅空荡荡的,食堂戴着口罩的师傅拿着大勺子问她:“吃点什么?”
她盯着兴许还有些残热的饭菜,心想罢了,本来胃口就不好,就不吃这些残羹冷炙了吧,但那师傅以为她拿不准想吃什么,热情地推荐道:“今天的芸豆包子不错,你要不要来两个,还热着呢。”
她晃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还是吃两口吧,“那就一个芸豆包子,一份西红柿炒鸡蛋吧。”
端着托盘,转身,往里走,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西红柿炒鸡蛋已经微微发凉了,芸豆包子还算温热,沈薇咬了两口,便觉得有些食之无味,只是脚微微往里移动了一下,便觉得踩着个东西,她放下手中的包子,低下头去,脚早已收回,一个黑色钱包便映入眼帘。
她弯身捡了起来,拍了拍钱包上的灰,钱包落在手中轻轻薄薄的,前后翻了翻,心中思忖道,这样简洁的款式该是个男士的吧。打开钱包,心想着能不能找到身份证之类的东西,折叠的钱包轻轻翻开,却一眼看到了一张女生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