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火车,已经有不少车在吆喝着拉人,熟悉的乡音,家乡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恍惚地揉了揉一夜未眠略显干涩的眼睛,噢,我到江城了。
我跟随着人群径直往广场走去,一辆出租车正巧停在边上,我毫不犹豫地招了招手,司机把后备箱打开,我放好行李便上了出租车,关上车门,车开动起来我才恍然发现司机的样子,戴着一副雷朋镜,身着一身红白相间的霹雳装,看不出来是棉袄还是羽绒服,倒像是乌龟壳,硬邦邦地披在身上,十足八九十年代的弄潮儿,嘴巴里还哼唱着:“女孩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我心想要是辛潮这会儿在,肯定特兴奋,指不定得拉着司机穷侃一顿时髦经,最后司机一乐呵,大手一挥连车费都给免了,在北京就发生过这事儿,那司机不过穿了双带翅膀的鞋,辛潮的表情就跟见着亲爹一样,一路上和那司机从巴黎时装周直接聊到了外星人的铠甲,时髦程度直接跨越地球直冲外太空,那司机跟辛潮就差没在车里滴血认亲,激动得把车开得东摇西摆,吓得我在一边直哆嗦。
也许是一夜未眠加上旅途劳累的缘故,车刚开不久,我就觉得大脑有些缺氧,忙打开窗户透了口气,熟悉的家乡话便涌入耳中,“姑娘别怕,我就是穿得洋气了点,谁说咱们开出租的就老土?不过我告诉你啊,你还是今天头一个有胆坐我的车子的人呢。”
我尽量放松道:“没事,时髦还不行,有助于市容市貌。”
“那当然,我这是为新文明建设做贡献,姑娘,你说是不是?”
司机很能侃,我也跟着配合。
“姑娘,脸色看起来不够健康啊,火车真不是个好东西,我第一次坐还给弄吐了。”
“您坐火车也吐啊?”
司机的声音陡地提高,像是打了鸡血,“唉,别提有多倒霉了,自从小时候坐个小破船吐了以后,我就不能颠了,骑马吐了马一脖子,好家伙那马呢还特别矫情,当场就把我给甩下来了,摔得我脖子都快断了,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才出来,就那敞篷车,不是,我指的是拖拉机,我跟我同学一起吊人家拖拉机车尾想省走路的劲,结果我一边吊一边吐,那拖拉机还超速,风也特别大,把我吐出来的东西全刮到我同学脸上去了,结果我同学气得一脚把我踹了下去,幸好我命大,那次没怎么伤着,我跟那个不仗义的同学也绝交了。”
“不是您那同学不仗义,要怪就怪那股妖风。”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咧大着嘴巴笑道:“那也是,可他也不能把我给踹下去啊,太绝情了吧,是不是?好歹大家也是同学,不过就当吃了几口嗖水嘛,也不能恶向胆边生,向无助的同学痛下杀手吧!不是,你怎么不好奇我这么爱晕怎么干上司机这行当的啊?”
“挑战极限呗。”
“错,我就是不晕轿车,越贵的我越不晕。”
我知道司机是在耍嘴皮子逗乐,双方都没当真,我也乐得跟着演,“晕车还得看对象,您这真是奇了怪了。”
司机咯咯地笑,“我呢这是嫌贫爱富,没看出来啊,给我一辆法拉利敞篷车,我就是对着马粪都吐不出来。”
就这样一路闲聊着,路况有些堵,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司机打开广播,交通广播里男女主持人正热聊着。
“再过两个多月,绿兰村那块儿该火了吧,听说那里最漂亮的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哟,那叫一个绿油油黄灿灿,据说很多外地的驴友都往那儿去。”
男主持人夸张地回应:“哟嘿,说得这么好,过段时间我也带上全家老小去一趟,这春天里,谁不爱个花儿草儿的。”
“那可不是,最近热线咨询路线的人也多,有人说,法国有普罗旺斯,咱们中国这儿就有个绿兰村!”
男主持人北方口音比较重,“这才哪儿跟哪儿啊,这么早就有人咨询了啊,年还没过呢,看来现在大家伙都特爱享受生活,不错不错。”
“现在干什么事情都得趁早准备。”
女主持人话音刚落,司机就嘿嘿笑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唠嗑道:“这两人真没见过世面,跟没见过油菜花似的,你说说现在的人,以前旧时候遍地油菜花也没见怎么着,怎么现在就一个个跟宝贝似的,就吹吧,使劲儿吹!”
我低着头,没接话。
绿兰村,那里算是我的第二故乡了。我虽然生在城市里,可却长在那个美丽的小村庄里,在外婆唱的童谣声中长大。
那里有我最美好的回忆。
关于童年。
关于外婆。
也关于他。
车窗外的风吹在脸上冷飕飕,也吹得我无比清醒,没有了未眠的疲倦,只是嘴唇干裂得难受,我在心中默念着家乡的名字,绿兰村。很多年前的这个时候,可能是我青春记忆里最美丽的时光,只因为他。
前方的车辆终于通顺起来,司机开心地吹了下口哨,“终于能动了。”
我看着车道在眼前移动得来越快,仿佛把我拉回了那个春日的下午,我坐在绿皮的公交车上,当时的我身着一件浅绿色的毛衣,白色的长裙,不长的头发随意地扎了起来,在最后面的位置靠窗而坐,画架放在脚边,拉开窗户,记忆里那天虽是春日,太阳却极暖,脸上微微发热,任由风吹在脸上,吹乱了耳边的发丝。
那时的绿兰村远没有现在这样声名远播,通往那里的公交车不多,上来的人也很少,鼻息间萦绕着风的气息,还有淡淡的尘土和阳光的味道,因为紧张的学业,已经太久没有回来了。
也许是身心太过舒服,眼皮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合上了。
阳光下,感觉眼皮闭上,透亮的红,而不是黑夜闭眼后无尽的黑。
仿佛做了场梦,在一个熙熙攘攘的街道,我缓步行走着,浑身暖和异常。
直到我被一阵嘈杂声惊醒,才直觉地把头从窗户边缓缓直了起来,朦胧地看着前方,好像上来了一群人,手中拿着包,还有妇女后背背着孩子。大家都坐好,本是寂寥的车厢里,仿佛一下热闹起来。
因为路面不平,车有些颠簸,我本是想把自己的画架再往里摆摆,余光却瞥到了一个身着白色毛线外套的少年。
那一刻我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
我以为自己仍在午后的梦中,可揉着眼睛却分明地感觉眼前这个世界的真实,只是不敢置信地缓缓侧过头去,风吹动着他额前的发丝,在阳光里微微闪动着淡淡的光,白色的耳机线随着车的颠簸缓缓地晃动着,他本是低着头看着手中的一本书,却回过神来。
那双黑亮的眼睛在阳光下像是透明,微转过脸,看着我,拿下耳机,开口,“好巧。”
我点头,忙又摇了摇头,耳朵有些发热,“我刚才在睡觉,没看见你上车。”
他主动问:“你去哪里?”
“绿兰村,你呢?”
“我也是。”
他平静地回道。
那三个字“我也是”让我的心一下快乐地旋转起来,仿佛置身于长长的白色甬道上欢快地舞动着脚步,四周满是鲜花绿叶,鸟语虫鸣,阳光从缝隙中照下来,像是无数粒金沙缓缓向我溢流而来。
阳光下他白净的脸孔在浅色的毛衣衬托下,显得他的存在是那样的不真实。
他戴上耳机前问我:“你想听歌吗?”
我恍然如梦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坐了过来,淡淡的薄荷味便在我的鼻息间微微萦绕,我拿起他手中的耳机,听着里面一个空灵女声唱着陌生而又动听的乡村歌谣。
记忆里,风静静地在耳边吹动着,暖黄色的阳光洒在脸上,缓慢的曲调在低低吟唱,那是个春风沉醉的午后,就连呼吸的空气,都是微甜的。
我们彼此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终点,下车。
我早已知足。
就这样安静地近距离地坐着,什么也不说,只是共同听一首歌,已足够美好。
我不指望这辆车能永远开下去,不要停歇。因为知道,只要这一下下就好。
下车后,我先去外婆家。
他说,他去一个亲戚家。
然后我们挥手说再见。
从外婆家出来,我背着画架决定去油菜地里写生,只为了画出一幅生机勃勃的春日景色。
老师说,画不在美丽,而在于,是否有生命力。
我抱着这样的心态前来作画。
只是没想到,远远地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个相机,旁边还站着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子。
那个男孩子叫陈齐,想必是江子墨所说的亲戚家的孩子吧。
陈齐个性很是开朗,话也多,三两句便从他口中得知,原来江子墨家的王阿姨便是他的妈妈,从小看着江子墨长大的。
陈齐的外表,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那张圆圆的脸了,个子小小的,第一眼给我的感觉像极了鲁迅笔下的闰土。他和江子墨站在一起,外表气质虽大不同,却格外协调,也许是眉眼间自然流露的亲情吧。
我见到了江子墨不同以往的另一面。
原来他也可以这么开怀地笑,一笑间,仿佛就像眼前的世界,春暖花开。
我摆好画架,开始构图,陈齐跑到我这里来,强烈要求把他和江子墨两个人都画进去。
江子墨拿着相机正在认真地拍照,可能不知道陈齐已经跑到我这边来了,惊喜地叫道:“阿齐,我拍到蜜蜂了,你看……”
我抬头看着他兴奋的样子。
也许这样的他,才像个真正的少年,而不是眉宇间淡淡的,仿佛有哀愁在缭绕,又仿佛不在乎一切。
我将这样的他,画入了这幅图中,另外一个少年向他所在的方向奔跑过去。
这样的画面其实我可以深藏在心底。
可是陈齐的要求,我无法拒绝。
“哥,你看姜唯画的咱俩,好小啊看起来,就这么大点儿个子,不过挺好看的。”
陈齐转过圆脸冲我竖起大拇指,“画得真好!”
江子墨走过来,俯下身微侧着脸,看着我未完的画,仿佛沉思了很久,一脸认真地对我建议道:“可以再加一个你进去的。”
“我回去再加吧……”
我的眼睛始终没能与他对视。
生怕自己所有的情绪,全被聪明的他看穿。
那个黄昏的晚霞,在我记忆里很美很美,四月底的油菜花开到了鼎盛,我们3个人躺在油菜地里,身上头上沾着黄色的花粉,却无所顾忌,我虽然离他不近,却能听见他浅浅的呼吸声。
天空绚烂至极,仿佛天地一色,空气里蕴涵着淡甜的花香味,几只蝴蝶和小蜜蜂在四周漫无目的地飞动,我们年少的脸都染着霞光,仿佛在那一刻,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压力,还有未来。
生命仿佛只有现在。
那天在陈齐的要求下,我和江子墨拍了一张照,就在那样的晚霞里,怕是整个人都淹没在那一片绚烂的色彩里吧。
也好,这样,就没有任何人发现我的脸早已红透。
江子墨帮我和陈齐也拍了一张照,我清楚地记得陈齐大喊了一声,“茄子!”
那一刻,我笑得无比灿烂。
外面的车喇叭声此起彼伏,车又缓缓地停了下来,司机建议道:“这车都赶上过年了,扎堆了,要不然咱们前头换个路走,上翠林路,从市一中那边走,那里路小,但没这边堵。”
我点头说好。
揉了揉眉心,看向窗外越来越熟悉的街道,记忆的味道向我扑面而来,耳边传来铅笔在白纸上涂画时的沙沙声,枯燥的数学课堂上,老师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公式,我深埋在高高的书堆后,铅笔勾勒出他骑着自行车的背影,而那熟悉的背影,此时仿佛在我眼前晃动着。
市一中的暗金色字体在石质的大门上闪着陈旧的光,车开至巷口处,我一转头,便能看见第一次遇到他时的那幅画面,笼罩着旧照片的暗黄光束。
皮鲁警惕的叫声,他的一瞬转头,年少的我仓皇逃窜。而我此时,却仿佛能对上他那双流转在时光里的黑亮眼睛。
我靠在车窗边,近乎贪婪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喃喃低喊道:“我的少年梦啊……”
回到家时正好赶上午饭,我刚进门,爸爸正端着条鱼进饭厅,天气太冷,显得那刚出锅的鱼热气更盛,见我回来,嘴巴笑得快咧到耳根,“我的个乖乖,回来啦。”
“爸……”
我眉开眼笑地向老爸扑了过去,心情有些激动,我爸特了解我,加快脚步把鱼放到桌子上,脖子任我两个爪子吊着左右晃动,我爸笑得眉眼全是褶子,亲昵地刮我的鼻头,“小唯啊,你这个小家伙,真是把爸爸给想死了,快,吊着玩会儿就去洗手,准备吃饭了,你妈在厨房烧鸡爪子,你最爱吃的。”
“遵命!”
我一听到鸡爪子三个字立马收起了自己的爪子,口水四溢地直往卫生间里钻,打开水龙头哗啦啦地洗着手,每次回到家的第一时刻总是最兴奋和激动的,仿佛这不是自己家,而是到了一个新鲜的地方,看什么都新鲜,我边洗手边打量我家的老卫生间,还有我爸用的剃须刀,我妈用的洗面奶,看得不亦乐乎。
我从卫生间里出来,我爸估计这才瞧仔细了我,盯着我的衣服一阵皱眉,“小唯,你这穿的什么衣服,这么大,你老爸我这么高的个子也穿不到这么大的衣服,像个麻袋,一点款式都没有,赶紧去换了,要不待会儿你妈又要唠叨了。”
“老头儿唉,这是最时髦最拉风的风衣,懂不啦?还是辛潮给我挑的呢,人家可是我们公司的穿衣标杆,她要在这儿活活得被你气吐血!”
我爸笑着摆了摆手,我一溜烟地跑进了厨房,拍了下我妈的肩膀,我妈正在盛鸡爪子,被我一拍吓得手一哆嗦,回过头来看是我,眼神在短短的几秒钟历尽了各种复杂的情绪,从惊吓到惊喜再到温柔接着是微怒最后变成了平静,眼神把握之到位专业演员也自叹不如,只是嘴巴里却不饶人,“你这个死丫头,作死啊,下了车也不打电话回来,你爸说要去接你你也不让,说11点到家的,还好我多做了几个菜,要不然你回来就喝西北风吧,现在12点有了吧。”
“路上堵嘛。”
“哎哟,我们这个小城市也堵了,那北京还不天天蜗牛爬呀!走走走,别傻站着啊,你不饿啊,洗手了没?”
“洗了。”
我妈把盘子递给我,“喏,你最爱啃的鸡爪子,啤酒和海鲜酱油烧的,一滴水没放,香不啦?”
我作势闻了闻,香得我直咽口水,忙端着盘子往饭厅里溜,“妈,你快点!”
吃饭啃鸡爪的时候,我妈夸张地拿起老花镜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不出我爸所料,我妈果然对我的穿着大肆抨击了一番,显示出她比我更毒舌的功底,“我说唯唯啊,你身上这件衣服,就是随便披块布也比这强啊,你是不是坐火车怕被偷,故意穿得这么寒酸啊?”
“哎呀,我都说了这是最新潮流了,乞丐装。”
“年纪也不小了,穿点上档次的衣服,喏,像那种收腰的大衣小姑娘穿在身上不要太好看哦!你看看你搞得一点气质都没有,哎呀,啃爪子不要啃到你的鼻子上,满脸都是,唉……”
午饭就是在爸妈的围观和品头论足的情况下吃完的,好在他们俩是我最亲的人,要换做是别人,我估计会消化不良,不过每次回来,都会上演这么一出,我早习以为常,并且引以为乐,早年的叛逆,甚至是和父母的隔阂,仿佛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飘零的年月里,逐个褪去,虽然我对我妈某些个性还是难以接受,但总归是能站在她的角度看问题了,她是我妈,希望我好的妈妈,不接受她的观点也罢,接受也罢,她终归是希望我能生活得更好的。
许是吃得太撑,加上一夜未眠,我刚回家的激动劲儿渐渐被发沉的眼皮所掩盖,我回到我的小卧室,倒头就睡,被子和枕头有股阳光的味道,我很快便心满意足地合上眼。
直到傍晚我才醒过来,穿好衣服,看着写字台放的水果盘,我笑了笑,拿起一个苹果就啃了起来,在我的小房间里东摸摸西摸摸,仿佛变了样,又仿佛还是老样子,手机音乐响了起来,我一看,是林珍珍,心里不免想起林珍珍那天在MSN上卖的关子,这家伙向来是卖关子最彻底的一个,任你甜言蜜语长枪大炮她都能坚守到她自己愿意说出来的那一刻,简直就是只可恶的蚂蚁,老爱在别人的好奇心上啃咬,她的名言只有三个恶俗的字:玩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