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口吐鲜血,两眼翻白,已然活不成了。一时间静谧的林子似乎在某种暗示下活了过来,抽刀声此起彼伏,围着雪籽、盗奇生二人传播开来,惹得雪籽阵阵牙酸。
一晃眼,黑黝黝的树林里窜出一群黑衣人,手中刀刃映衬着雪光散发森森寒意。昏暗中,黑色皮罩之上,一双双饿狼般狠戾的眼死死盯住雪地中二人。刀光流转,竟晃得雪籽睁不开眼睛。
雪籽被盗奇生挡在身后,后者未动,她亦不动。两方人就如磐石般,在这天寒地冻间,岿然对峙。
久到雪籽以为他们就这么离去这群人也不会有什么反应的时候,身侧密林深处传来了一阵细碎脚步声。黑衣人应声散开一个缺口,一名相同着装的男子款款踱到二人面前,打量的目光瞥过雪籽落在盗奇生身上,阴鸷寒锐。
盗奇生眯起眼,意味深长的看了来人一眼,目光随即向他身后的幽暗瞟去,银髯微遮的嘴角勾起一抹讥笑。
来人不语,只是冷冷与之对视,面罩之上的黑眸燃着幽暗的光泛起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犹如鹰隼看待猎物的兴奋。
雪籽上前一步,拉拉盗奇生的衣袖,脸上的询问之意显而易见。
盗奇生看向她一哂,随即回望一众黑衣人,身形忽闪,踏着积雪化作一道魅影穿梭在黝黯密林间,众人只觉阴风拂面,尚未看清盗奇生来势便已消失在眼前,并无异样。
雪籽惊异的目光尾随盗奇生身影飘动,平静无波的表情下涌起澎湃的浪潮,雪籽极力抑制咆哮的眼神剜向回到身前的盗奇生:装傻充愣十二年,憋坏了吧你!
回应她的是一连串“噗噗”声。
一块块腰牌顺着盗奇生的手势下落,嵌进松软的雪里。雪籽歪起脑袋细细琢磨,冰冷的月光洒上雪地间一面面黄檀腰牌。
锦衣卫杨润?锦衣卫郑平??锦衣卫……
眨巴眨巴大眼睛。哦,这些人是锦衣卫。
时隔二月,雪籽再一次有了初见沈漾时那种思维错乱,与现实完全搭不上边的感觉。现在是什么状况?!
看着盗奇生一脸泰然自若,雪籽幡然醒悟,又是四门!
众锦衣卫们慌乱的摸着自己的腰身,无比怨念的盯着雪籽脚下的腰牌。牌子丢了,命也就没了①。
雪籽倒是自在,随手拈起一块腰牌掂了掂,材质不错,完全无视了一张张黑色面罩之上欲食之而后快的眼神,凝定盗奇生笑问:“师父,您到底准备了多少好戏给徒弟看呐?”
盗奇生笑而不语,正视眼前凌厉的黑衣男子道:“怎么?敢来却不敢露脸了?”
“呵呵。”黑衣人笑着摘下面罩,浅色薄唇微微上扬,“盗奇生,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令人生厌。”
雪籽正了正神色,目光却仿佛被吸住了一般的落在摘下面罩的约莫三十岁的男子脸上移不开去,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那些锦衣卫眼中的惊恐。狭长的眉眼略带笑意,如墨的黑眸凌冽如初,迸射彻骨寒意,高挺的鼻梁在脸上划下完美的分界线,一半柔和在银亮的月色里,一半沉溺在虚无的幽暗中,凉薄而紧抿的双唇微微翘起,他轻声呢喃:“我对你倒是想念得紧。”略一抬眼,双眸蕴出一层温柔的狠戾。
“千户大人,哦,不,如今该叫同知大人了②,有劳挂心。盗某不甚荣幸。”回以一笑,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盗奇生继续道,“不知潘大人如此劳师动众有何贵干?”
“自然是来算一算你我之间的账。”潘巽答得理所当然,“要见你一面可是不易。昔日一别,我竟苦寻了你二十年。”
“账?”盗奇生浅笑佯装不解,“恕盗谋愚钝。”
“没错,还是情账呢。”潘巽呵呵一笑,狭长的媚眼眯成一条缝,隐去黑眸冰冷的气息,精致的脸庞添上一抹浅笑,绽放在雪夜,慑人的凄美,“更何况,我是兵,你是贼,我寻你,天经地义。”
“莫非是闲话家常,畅饮叙旧?”
潘巽笑着并不回答,随手捋起一缕黑发细心赏玩,仿佛能从上面看出朵花儿来。悠扬的嘴角笑意盈盈,与眼中的残戾狠绝相得益彰。戴着面罩,他的狠戾无法让你直视,摘了面罩,他惊艳的让你无法移开视线。雪籽咂咂嘴,自叹不如的轻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闻言,盗奇生不屑冷哼一声,看着潘巽越发妖冶的笑颜骂道:“老妖精!”
潘巽却不在意,美目流转,对上一脸惊悚的雪某人笑问:“我老么?”
“呃?”雪某人呆滞。
“他比我大一岁。”
“00……”
竭力掩盖的秘密就这么被人轻语道破,潘巽亦不曾反驳,耸耸肩甩开指缝中的黑发,笑意更甚,眼中流露豪不遮掩的冰冷成功震慑了除了盗奇生之外所有人。从一出场便成了背景的锦衣卫们努力压制自己的惊诧,他们知道惹怒这位同知大人的下场,眼角余光悄悄瞟向月色下朦胧的“老美男”,出奇的平静。他们谁也没想到从未摘下面罩的潘巽竟有如此绝美的一张面孔,然而这张甚至比他们大部分人都年轻的脸孔下竟然埋藏了近六十年的时光,此行,他们何其幸,又何其不幸。
沉默良久,潘巽等众人平复心中激荡之后轻叹了一口气,道:“盗奇生,你这又是何苦。这些人就这么碍你的眼么?”阴冷的眸子燃起暗火盯死说话的人,看也不看在场一脸迷茫的众手下,话锋一转,暧昧气息一扫而空,山风浮动他耳侧顺垂的黑发,荡过轻扬的嘴角,在空气里凝固一层冷过一层的杀意,纤长双指向场中二人一指,“动手!”
一直处于呆滞状态的雪籽终于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给这出戏鼓掌便只剩下了感叹这位“美人”的变脸神速的机会。可尚未作出任何表情变化,一直和她一样的围观背景们已经磨刀霍霍了。
哦,果然,锦衣卫训练有素。心理素质忒好。
狂风乍起,卷起林间碎雪迎面而来,迷得雪籽睁不开双眼。静谧的林子顷刻间瓦解在呼啸的山风中,衣袂猎猎,盗奇生负手而立,宛若顶天巨人,以强大的气势凌驾于众人之上。潘巽双手抱胸,绕有情致的倚在一旁的树干,微眯着双眼静待一场好戏。
雪籽煞有介事的抽出软鞭,站在盗奇生背后凝神戒备,盗奇生却一把将她推至潘巽身侧,用了一个谁也看不懂的眼神瞟了潘巽一眼,对雪籽道:“站着看就好,别脏了我的的漠蟒。”
雪籽无语的缩在一边,尽量无视身侧投来的令人销魂蚀骨的笑,凝视场中形势。迫于那冰冷邪魅到沁人心脾的气场,雪籽还是不自觉的退开了两步。
尽管已经见识过盗奇生的实力,但场中锦衣卫人数还是着实让雪籽担心了一把。当然,事后她觉得自己简直白痴。江湖的水很深,尤其是老江湖!
盗奇生使得不是在屏山是雪籽所见的长剑,而是一对戴在手掌上的刀片,薄如蝉翼,衬着月色散发逼人寒气。看着盗奇生小燕步七式四十九招招式之间轮回变换炉火纯青,在几十名锦衣卫位之间穿梭,如入无人之境。刀光掠影,盗奇生一个瞬闪,鬼魅一般的身影悄然隐入随手身后,伸手,给出一个环抱的姿势,“噗通”,对手颓然落地,生命的气息在顷刻间消散在风里,中刀之人连抽搐都不会有,直接被切断了咽喉。伤口在脖颈处,细腻平整,如果不是不断涌出的血液,根本发现不了。雪籽第一次觉得不学雁步和御空术也没什么要紧,能把小燕步学到如此境地,她这辈子也能做到天下无墙了。
鲜红的血液铺满雪地,妖媚诡谲,直看得雪籽心神震颤。这是一场杀斗。盗奇生在杀,而在他脚下奔走如蝼蚁般的人在斗,斗盗奇生,斗死神,斗一场永无止尽的黑暗。如果有一丝觉醒,他们就会发现此刻,他们的头儿,潘巽正以一名观众的身份,安静的欣赏一场生灵涂炭,精致的脸孔浮现满意的笑容,带着对主角的赞赏,更多的是省了一堆麻烦的得瑟。
雪籽颤抖的呆呆站在一边,收回斜视的目光,望向场中任在挥刀索命的盗奇生,听着身体不断落地的闷声,她如鲠在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胃里翻江倒海,一波波欲冲口而出,到最后却只剩下干呕。雪籽怨念自己为什么不多吃点东西,一想到吃,嗅着血腥,吐得更厉害了。
“啊——”
一声哀嚎夹着痛苦的绝望响彻天际,惊起林中飞鸟振翅而去。黎明一丝曙光刺破苍穹,绯红曙光穿透林木,嫣红的大地再次染上一层红晕,山风徐徐,吹散弥漫的血腥。四周安静的只剩盗奇生手中长刀下的人悲苦的呻吟,一声又一声,传进雪籽耳中,满是卑微的绝望。
“啪啪啪”清脆的掌声响起,一直沉默的观众开口了:“盗神宝刀未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盗奇生不语,松开刀柄,撤去手中薄刃,转身向雪籽走去,眼中尚未退却的杀伐之意惊得雪籽连连后退。盗奇生见状不再前进,颇恼的看向潘巽,冷冷道:“总该有一个人死得明白些。”
潘巽面露难色,耸耸肩叹惜的望向挣扎的爬向自己的下属,缓缓起身走到他身旁蹲下,避开他抓向自己的手,浅浅一笑。纤白修长的手轻握住插在那人胸口的长刀,他轻声呢喃:“卢杰,下去告诉兄弟们别怪我。”一双媚眼瞟向盗奇生,“要怪就怪他多嘴,我的事天底下知道的也就两个人,哦,不,现在又多了一个小丫头。这种事啊,知道的人多了,不好办,人言可畏啊!当然了,你们也很不凑巧的知道了一些你们不该知道的事。”他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握刀的手施力,****进那人胸膛,濒死的人睁大双眼,张合的嘴已无法发出任何声响,“所以你们只好下黄泉了。”潘巽直起身,抽出怀中的白色丝帕,擦拭手中并不存在的污渍,随手将丝帕一扔,覆住卢杰因惊怒而扭曲的面孔。
“盗奇生,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
盗奇生负手凝视潘巽,不作答。
潘巽轻笑了一声:“真是便宜你了。你最好呆在能让我找到你的地方,否则……”锐利的黑眸有意无意的瞟向雪籽,随即看也不看盗奇生转身离去。
(①据了解:明朝官员进宫都有象牙牌作为凭证进出皇宫上朝,如果没带牌子,是要受法律制裁的。所以,这里套用下,再夸张下,反正锦衣卫是很残酷滴。锦衣卫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牌子,丢了牌子会不会丢命,这个……你懂我懂大家懂。
(②锦衣卫官员有指挥使一人,正三品,同知二人,从三品,佥事二人,正四品,镇抚二人,从四品,十四所千户十四人,正五品,此其下管理职尚有副千户(从五品)、百户(正六品)、试百户(从六品)、总旗(正七品)、小旗(从七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