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洁,晚风阵阵,屋内飘散着林檎的香气。我一个人躺在草垛上,看着那两个又红又大的林檎,闻着那新鲜林檎的诱人清香,想起小妹刚才说过的话,我的思绪无法平静,往事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母亲过世后的第二年,父亲因一个人生活实在是无依无靠,就和后妈结婚了,我是放暑假回家才知道这件事情的,更让我不能接受的是我的父亲嫁过去。从此,我便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孤儿,虽然哥哥嫂嫂对我都很好,但内心的孤独却没有谁人能理解,我常一个来到母亲的坟前,一坐就是半天。心想,要是母亲还在,我也不至于成无家可归的孤儿。要是我初中毕业考不起学校,那就只得一个人回到那棵林檎树下的牛圈里来生活了。父亲修的房屋现已破败不堪,并且已全部被几个哥哥家住起了。所以我只能背水一战,经常在林檎树下牛圈旁的简陋书房中苦读到深夜。但我不恨父亲,他走到这一步,心里的痛比谁都深。况且小妹家离我家并不算太远,父亲经常两头照应,并没有纯粹不管我。因为父亲与后妈的结合,使我有了个小妹,其实我们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按照当地的习惯,小妹叫我父亲叫大爹,我叫小妹的母亲叫娘娘。
第一次看见小妹,是在那个夏天,那时她只有十四岁,穿一件碎花衬衣,一件天蓝色外套,留着标准的学生头,一张圆圆的苹果脸上,一对大眼睛乌黑发亮,那时她不像现在这般活泼可爱,总是很少说话,埋头做事。在我心里,我觉得是她抢走了我父亲,对她便爱理不理的,但她却总是有事没事老跟着我,五哥五哥地叫个没完。
其实小妹也是个很苦命的孩子,出生的时候就因为她是女孩,她爷爷奶奶百般看不起她,甚至想将她迫害致死,以便让她母亲重新生男孩。她父母都不敢将她单独放在家里,她都已经有四五岁的时候了,她爷爷还不止一次地当着她的面说要将她推到池溏里去淹死,吓得她一个人在家时,常常一个找个地方躲起来,害怕被她爷爷推下水去淹死。说起来可能没有人会相信,可这是真实存在的事情。
就在她读小学五年级的那年春天,家中发生了重大变故。她爷爷要求她父亲在她爷爷过世之前就要将坟修好,等他死了好埋进去,这个要求对他父母来说是个难以完成的任务,那需要一大笔开支。但老人的想法很坚定,她的父亲作了让步,答应她爷爷在三年之内将坟修建完工。为了完成这项工程,她父亲过了春节就加入了外出打工的行列,没有任何外出务工经验的他,只能跟随本村的人去煤矿矿山挖煤,一起去的共三十二人,全部都在一个矿井下工作。由于这个煤矿安全生产管理不到位,她父亲所在的矿井发生了瓦斯爆炸,造成二十八人遇难,三十二人中,有四人未下矿井侥幸不死。消息传回林檎村,整个村子炸开了锅,遇难者家属哭成一片,有的失去了儿子,有的失去了丈夫,有的失去的兄弟。而她,我的小妹,却失去了父亲——在这个世上最疼爱她的人。她的母亲因此病倒,家庭的重担落在了一个13岁女孩的肩上。为照顾家庭,她不得不掇学回家。噩耗传来三天后,家属终于组成了临时联合事故处理代表队,准备去向煤矿老板讨个说法,为死者办理后事,商谈死者的赔偿等事宜。小妹的母亲自然也加入了这个行列。由于我父亲的堂弟也在死亡名单之列,我父亲也被邀请为家属代表,主要是想请我父亲参与处理此事,为他们出谋划策。也正因为如此,我父亲才认识了我小妹的母亲。家属代表一行四十二人,承包了一辆大客车,连夜赶赴事发地处理后事。等到了事发地点,找到了煤矿负责人,双方进行了一番交涉之后,家属们才明白过来,事情远不是他们想相的那么简单。由于事故重大,老板已不知道去向,只留下一个负责安全的人员善后。二十多具尸体用白布裹了,横七竖八地放在矿井口,家属们都试图找到自己的亲人,但尸体都在爆炸中被炸得变了形,加上气温较高,尸体已开始腐败发臭,那里能辨认出哪具尸体是自己的亲人,只能根据煤矿工作人员的记录,初步确定尸体的身份。关于死者的经济赔偿问题,更是让家属难以接受,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煤矿老板承诺向每位死者家属按每位死者6800元的标准进行赔偿。这个标准远远达不到死者家属的预期,都拒绝认领死者尸体,表示要向法院提起诉讼。但等回到宾馆商议诉讼相关事宜时,大家却为没有诉讼费和诉讼费由谁来出的问题,一直商议不决。在加上远道而来,家中只有老弱病残在家留守,不能在此久留,打持久战的可能性是没有的,只能作出让步。决定第二天就领取赔偿金,认领尸体准备火化。谁知到了第二天认领尸体时,小妹的母亲却没有认领到自己丈夫的尸体,煤矿矿井的工作人员说,找遍了整个现场都没有找到。就这样,别人还抱了个骨灰盒回来,小妹的母亲却只得到6800元赔偿金,空着手回来了。将死者的骨灰运回村子后,各家就开始安埋死者的骨灰盒,全村所有劳力全部参与,忙了三天才结束,震惊全村的悲惨事件终于告一段落。而小妹的母亲因悲伤过度,回家没几天就觉得胸口疼痛,四肢无力,病倒在床。小妹无耐,准备去找乡村医生来给她母亲看病,谁知她母亲死活不肯,对我小妹说:“去处理你爸爸的事,家中仅有的一点钱都用完了,哪还有钱看病!”小妹说:“不是还有6800元赔偿金吗,用那个钱看病吧。”谁知她母亲泪如雨下:“那是你爸爸的骨头钱,你爸爸死了连骨头都没有留下一点,只有这6800元钱,我岂能随便动用,用来给我医病,我岂能安心。”我父亲觉得她们孤儿寡母的特别可怜,就经常去看看,时间一长,双方都有了好感,再加上生活所迫,我父亲便和小妹的母亲结了婚,我也就自然有了个娘娘,有了个小妹,同时还有了两个年幼的弟弟。
虽然我和小妹都是苦命的孩子,但由于我觉得是她抢走的我的父亲,所以我一直对她总是爱理不理的,直到有一天,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记得那是在一个火热的夏天,我放了暑假,准备回老家陪伴父亲,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由于小妹母亲的病一直没有得到有效治疗,我父亲准备趁假期带她去县城看病,家中就留下我和小妹两个孩子照看,我由于从小在学校读书,没有得到锻炼,做不了什么重活,两个弟弟年龄太小,大部分农活都落在了小妹一个人的肩上,她不但要做饭、喂猪、打猪草、挑水、砍柴,还要负责管理整个家庭,大事小事,面面俱到。我却只能一天拿本书,去山上放牛。这也小妹对我的特殊照顾,她知道我一有时间就看书,放牛是最轻松的活计,可以放牛看书两不误。
这天,我一如往常地将牛赶到山坡上,任其自己去觅草吃。自己拿了书,用羊毛毡袿垫着,坐在陡坡上的一个大石头上,开始看起书来。也许是因为我看得太入迷,在我上方山坡上吃草的牛,不知道什么时候踩了个比鸡蛋还大的石头从山坡上滚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我头上。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从大石头上滚落下来,落在下面的灌木丛中,昏迷过去,不省人事。等到太阳落山,牛儿吃饱了自己回家来,小妹看牛回来了,却不见我回来,就一路沿着山坡找上山来。谁料我落在灌木丛中,天又黑了,小妹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不禁着急起来,回家安排两个弟弟看好门,一路小跑去找刘村长帮忙。消息一传开,村里在家的人都来帮忙寻找,整个山上到处是打起电筒、火把的人,有的人还在山上大声地喊的的名字,直折腾到半夜,什么也没有找到。村长刘益寿见情况不妙,心想:要是找到了,不死也只有半条命,还得送去医院,不仅没有医药费,还担责任,万一要做手术,出了问题谁负责。要是撒手不管,又无法向他父母交待,倒不如静观其变。想到这里,他作了安排,一边安慰我小妹,说等明天天亮了再去找,一边安排人前去通知我父亲。小妹听说要等明天天亮再找,不禁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大家听了村长的安排,摇摇头都各自回家去了。只有曾婷美还在和小妹一起,商量着怎么找到我。曾婷美对我小妹说:“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就是不知道他牛放在什么地方,要是知道就容易找点了。”小妹说:“牛是从大溜槽(地名,村民将山势险峻的深谷叫溜槽)那个方向回来的,要不我们俩再去找找看。”说着就去拿了电筒,准备上山。曾婷美也跟在后面,俩人共用一把电筒,顶着山风,迎着黑夜,上了大溜槽,来到我坐的那块大石头下面。她俩边走边喊我的名字,喊声被山风一吹,显得极其低弱,仿佛要被山风吹散。为了让声音大一点,她们俩准备爬上那块大石头。就是这个决定救了我一命,当她俩爬上那块大石头的时候,发现了我的书和垫坐的毡袿,还有旁边一点红色的血迹。小妹看见的我书和毡袿后又惊喜又害怕,喜的是终于有点线索了,怕的是不知道的情况怎么样,大概是凶多吉少。她俩一直沿着大石头向下找,终于在大石头下面的灌木丛中找到了昏迷的我,两个人用力将我背起来,可是由于年龄太小,背起来又放下去,折腾了好一阵都没背起来。曾婷美说:“我爸爸不在家,要不我们去找村长他们来帮忙?”小妹想了想说:“算了,别去麻烦人家了,我们自己背吧。”说完泪水从她大大的乌黑发亮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她们俩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才将我背到家中。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睡在小妹的床上,旁边点着一盏煤油灯,灯光微弱而闪烁,小妹就坐在床前,歪着头睡着了,微弱的灯光照着她那张圆圆的苹果脸,显得俊美而安详。我只觉得我的头像在被胀破了一样的痛,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哪知就惊醒了小妹。她睁开眼睛看看我,笑着说:“五哥,你终于醒了。”我说:“我这是怎么了?”小妹说:“你都不记得了吗?你从大溜槽那个大石头上滚下来了,已经睡了一天半了。”我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见我醒来,便起身到屋外取了柴,在灶上生了火。又去园子里采了一个还不太成熟的番茄,为我做了碗番茄鸡蛋汤来喂我,这已是家中能有的最有营养的东西了。我虽然因头痛不想吃,但不想辜负小妹的一片心意,坚持将这碗汤渴完了。我说:“你去睡吧,别担心我,我没事的,一点都不痛,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她嗯了一声,眼中却噙着泪水。此时东方已发白,天快亮了,父亲和母亲也得到通知赶了回来,见我只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加之经济条件并不好,也就没有送医院,只在家中调养。好在年轻力壮,不出半月,便可活动自如,并未影响到我按时回县城读书。
自从经历了这件事,我对小妹的态度那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我觉得她就是我的亲小妹,甚至比亲小妹还亲,经常带她到处玩耍,渡过了许多快乐难忘的时光。
又到放假回家过年的时候了,我想给小妹带点东西。想来想去,不知道带什么好。突然想起小妹说她同学刘茗有个很好看的发卡,我灵机一动,对啊,何不去百货大楼给小妹也买一个发卡呢。于是我就在百货大楼的专柜里精心为小妹挑选了一个淡蓝色的发卡,发卡上还镶嵌着一朵淡黄色的小花,显得漂亮极了。一问价格,要十元零五角,我可只有三十二元钱了,除去25元的车票钱,只剩下7元钱,怎么办呢?思来想去,最后我决定坐车只坐到半路,然后走路回家,省下五元钱,不就行了吗,还能省下点钱在路边吃碗凉粉呢,我为自己的决定暗自高兴。
回家那天小妹来接我,在车站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所有车辆都进站了,还是没能接到我,她哪里知道,为了给她买发卡,我从二十里外就下车走路了。眼看太阳就要落山,还不见我的人影,小妹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车站门前急得团团转。我也为我的决定付出了代价,一路走来,肚子开始造反,咕咕的叫个不停,路边却一个小吃摊也没有,只能忍着饥饿向前走。好不容易到了车站,远远就看看小妹站在那里,急得坐立不安,不知所措。我不禁加快了脚步,老远就叫起来:“小妹,我在这里!”小妹见了我,跑过来骂道:“你死哪去了,害得我等半天,给是落在路上了嘎?”我说:“小妹你别生气,你伸出手来,把眼睛闭上,我有好东西给你。”她见我说得认真,便不再生气,格格地笑着,闭上眼睛伸出手来。我把发卡放在她手中,她睁开眼睛一看,眼睛瞪得老大,嘴里说着:“太漂亮了,是你送给我的吗?我好喜欢,你咋知道我喜欢这种款式呢。”我说:“当然知道啦,不然我怎么当你五哥呢。”其实我是看见过刘茗的发卡的,所以选择了一个款式差不多的发卡,她自然就喜欢了。小妹当时就用手理顺了头发,把头一甩,将发卡戴在头上,高兴地在我身边转了一圈,问我:“漂亮吗?”我说:“那还用说,漂亮得我都认不出来了。”说着,我俩都格格地笑起来,一边说笑一边往家里赶,料定家中早已等急了。我说:“为了给你买发卡,我从二十里开外就走路回来,你可不能告诉爸爸和娘娘,就说汽车晚点了。”她格格地笑起来,嘴里说:“放心吧,你还不信任我吗,再说了,你都是为了我才走的路,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出卖你呢,记好了,我和你是永远的同盟,我永远站在你这边。”我说:“什么啊,我就是提醒你一下,到时别说漏嘴。”我俩边说笑边往家赶。此时天也黑了,一轮弯弯的月亮挂在天边,微风吹过,带来阵阵迷人香味,那是农家开始备办年货,有熬糖的,有煮酒的,有酥肉的,空气中飘散着食物的清香,过年的氛围一天比一天浓烈。
当我俩回到家中时,已是深夜。父亲问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我只说汽车在路上坏了,耽误了时间。我下意识地看一眼小妹头上的发卡,发现发卡不见了,我悄悄问她,发卡是不是放起来了,她摸了一下头,大惊:“呀,完了,不见了,我得回去找。”说着就往外走,我一把拦住她:“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改天我再给你买一个不就行了,现在少添乱。”“嘘”小妹怕被娘娘听见,做了个让我闭嘴的手势,我俩都忍不住笑起来。第二天,小妹便以上街的名义,去路上找她的发卡,可是连续几天都没有找到,小妹显得失望至极。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天,她终于在路边的草丛里,奇迹般找到了那个淡蓝色发卡,失而复得的心情那是说不出来的高兴,自此她便更加珍视那个发卡,一直戴在头上,从来没有更换过。
夜已深,秋露重,往事如梦,待回首,泪眼已朦胧。
我躺在草垛上,秋夜的深寒让我从记忆的长河里走了出来,看着那放在桌上红红的林檎,想起小妹的话:别忘记我为你唱的歌,别忘记我是你的苹果,别忘记你送我的发卡。我的心情无法平静,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小妹一颗比黄金更可贵的少女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