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变风俗。
我们老家,一条龙庙河之隔,两岸人说话的语调就不一样了,龙庙河南岸的人说话明显地变蛮。
闫蛮子就是个例子。
我们说“知道了”,他总是会说“晓得了,晓得了”,尤其说到那第二个“晓得”时,他会把声音拖得长长的,有时,不耐烦了,还要拐个弯儿。
我在读小学前,找他看过一回病。
印象中,那天天气阴阴的,妈妈把我从小街上喊来时,父亲正陪闫蛮子坐在我们家堂屋的小饭桌前喝茶水。
我一进门,父亲就说:“你把裤子脱下来,让你表大爷看看。”
我不明白,他姓闫,我姓相,怎么就跟他叫表大爷的?等我长大才知道,那都是乡道亲、胡乱称。跟他叫个表大爷是对他的尊称。
闫蛮子问我:“想屙屎吗?”
我说:“不,刚刚在南粪场上屙过了。”
“噢!晓得了。”闫蛮子冲我父亲点点头,那意思这会儿不行。
我当时的毛病是,一解大便,就有一小块肉蛋蛋从屁股里跑出来,解过大便后,它还不及时回去,要夹在我屁股里好半天,磨来蹭去,很难受。
闫蛮子说:“等他屙屎的时候再说吧!”说这话时,闫蛮子想走。
父亲觉得请他来一趟不容易,让他再等等,随问我想吃什么?想让我吃点什么,把大便顶下来。
我妈在一旁问我:“煮地瓜给你吃?”
我说:“不!我要吃面条子。”
那时间,乡下穷,不逢年过节,是捞不到吃面条子的。
我跟我妈说:“我要吃面条子。”我还告诉我妈面条子比地瓜好吃。
我妈说:“好好好!给你擀面条子。”
回头,等我妈去锅屋给我擀面条子时,父亲跟过去,让我妈多擀一点,让老闫也吃一碗。
老闫就是闫蛮子。那时间,闫蛮子有六十多岁,白白胖胖的,满脸的白胡子,见谁都是笑笑的。
闫蛮子告诉我父亲,说:“别破费了!煮点面给孩子吃就行了。”
父亲说:“哎!平时想请你还请不到哩。”
闫蛮子就笑。
后来,等我吃过面,好不容易解出一点大便时,闫蛮子让我把屁股撅起来,他两手搭在膝盖上,弯下腰仔细看了一阵,说:“晓得了,晓得了!”随伸出左手的食指,轻轻拔弄一下我的小鸡鸡,说:“把裤子提上吧。”
第二天,我又解大便时,父亲从火柴盒里拿出一根细细的黑线,给我系在那个小肉蛋蛋的根部。那黑线是闫蛮子给的,上面可能涂了什么药,不几天,那黑线不见了,我屁股里的小肉蛋蛋也不见了。
父亲夸闫蛮子的医术好,真好!
父亲说,闫家对中医世代都有研究。父亲说的闫家,是指闫蛮子父亲的父亲……
那些,我们小孩子不知道。
我打记事的时候起,闫蛮子就是个白白胖胖的小老头。他在街口开一个不大的药铺儿,货架上摆满了红药水、紫药水,还有明矾、车前草、桔子皮、长虫(蛇)皮……长虫皮是我们小孩子在沟坎、河坡的树丛里拣来卖给他的。五分钱一条,不管大小,只要你把长虫皮送到他的小药铺子里,他当场就给钱,还有鼓励政策,同时拣到两条的,给一毛二分钱。
天长日久,我们小孩子们学精了,为多赚他二分钱,专门把两个人拣的长虫皮放在一起去卖。那样,闫蛮子也给一毛二分钱。还夸我们小孩子真聪明!但,他的女人不行,他屋里的女人老是会审问我们:
“都是一个人拣的吗?”
我们说:“是。”
“不对吧?……”
闫蛮子的女人上下打量我们。
我们小孩子经不住她诈,很快就说实话了。
这时间,我们就盼望闫蛮子快出来帮我们说话,只要闫蛮子在场,他就会多给我们二分钱,还要批评他女人说:“小孩子家的,你跟他们认真干什么!”
我们都喜欢闫蛮子。
闫蛮子也喜欢我们小孩子。
夏天午睡时,闫蛮子铺一张破蓑衣放在他药铺门口,我们小孩子们都挤过去听他讲故事。闫蛮子讲的大都是龙庙河南岸的故事。
闫蛮子的老家在龙庙河南。
闫蛮说,有一年,龙庙河南岸决了口子,好多人畜淹死了,大片的庄稼绝收,他就是那一年逃荒来到龙庙河北岸的……讲着讲着,闫蛮子眼里有了晶莹的泪。
我们小孩子不知道他是伤心了,还让他讲。
闫蛮子说:“我不想再讲了,你们晓得不晓得?”
“我们不晓得!”
啊!——我们也跟他变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