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第一年,我多少还有些想家,尤其是月亮从东南方升起的夜晚,我总会想到月光下我那遥远的故乡。
那一年,我十九岁。平生第一次远离家门!
当年寒假,我赶在第一时间,选在一个干冷得连树枝都呜呜鸣叫的黄昏,历经两天一夜的长途跋涉,终于望见了我离别已久的那个炊烟袅袅的小村。刹那间,旅途中车厢里的拥挤、干渴和无奈,全都忘到九霄云外。我多想一步跨进家门,早一点见到我的爹娘。
那是我考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途中,两个干馒头,外加几块咖啡色的萝卜条,伴我从京城回到了苏北老家。
推开家门,小妹抢先接过我肩上的书包和我手中几盒北京果脯,母亲抄起围裙,下意识地擦着手,上下打量我两眼,没跟我说几句话,就去西墙根的小锅屋里燃起了灶膛里的火。父亲坐在桌边,默默地吸着烟,静静地看着我,直到我在他对面的桌边坐下,父亲才漫不经心地问我:“你多会儿上的车?”
我说:“前天中午。”
父亲轻“哦”了一声,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一句怎么走了这么久。随后,父亲又问:“车上挤不挤?”
我说:“挤。”
我还告诉父亲,说这阵子正赶上春节,火车上的人特别多,连厕所里都站满了人。
父亲可能想不到火车的厕所里怎么还会站满了人。父亲问我:“路上有没有同路的?”
我知道父亲所说的“同路的”,就是指我有没有一起的同学。
我说:“刚上火车时有,后来,大家就走散了!”
父亲木木的眼神望着我,好像不太理解我说的走散了。但,父亲很想知道和我一起读书的同学中,有没有同乡。可那时间,母亲把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红烧肉端上桌。
一旁的父亲,顿时话少。想必,是想让我腾出嘴来吃肉。
母亲把那油汪汪的一碗红烧肉推到我跟前,筷子递到我的手里,说:“趁热,你使劲儿吃。”
母亲说的使劲儿吃,就是让我放开肚量吃。父亲看一眼我眼前的红烧肉,脸拐过一边,干咽着口水,深深地吸起了烟,。
可我,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途中只嚼了两个干馒头。期间,怕厕所里进不去,连口水都没敢喝。此刻,我虽然饥饿,可我的嗓子干得快冒烟了,很想喝点菜汤、或稀饭什么的。所以,当母亲把那碗油汪汪的红烧肉推到我跟前时,我一把推开了,说:“我不吃这个!”
母亲一愣!
父亲当即转过脸来,冷冷地看着我,好像突然间不认识眼前的儿子了!随之,父亲压低了嗓音,质问我:“你说什么?”
刹那间,我被父亲冷漠的眼神怔住了!以至于半天没敢抬头看父亲,可那一刻,我还是蚊子哼哼一样,支吾说:“我不吃这个。”
父亲再一次证实了我的言词,猛一拍桌子,厉声吼道:“你,你这个小东西,才出去几天呀,连家里过的什么日子都忘了?”言外之意,我读了大学,忘本了,忘了家中过的是什么穷日子。
我在父亲面前向来都不敢大声说话。此刻,更无力与父亲争辩,可我还是蚊子哼哼一样,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父亲两眼怒视着我,说:“没给你做‘八大碗’是不是?”
父亲说的“八大碗”,是我们苏北老家最高档的宴席。平常日子里,只有谁家婚丧嫁娶才可以吃到。可,此刻父亲说没给我做“八大碗”,显然是损我的!
当下,我不知是委屈的,还是被父亲训斥的,眼窝里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地流下来。 我想跟父亲解释,说我一路上,只嚼了两个干馒头。可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只觉得喉咙发紧,两眼发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无声的泪水,一个劲儿地扑簌簌地往下滚。
小妹一旁插话,说自从我考上大学,家里别说吃肉,连一顿白面馒头都没有吃过,节省下的细粮,全都托西巷三华他表舅在下木套粮站,换成全国粮票贴补给我了。小妹还说,那碗红烧肉,都做好几天了,全家人没有一个人动筷子,专门留给我吃的。
我揉着泪眼,带着抖颤的哭腔告诉爹娘,说我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途中只嚼了两个干馒头……
娘听明白我话里的意思,禁不住抄起围裙,哭了。
小妹也跟着哭了。
唯有父亲,他虽然已经知道训诉我是错怪我了。可父亲仍然冷板着面孔,且把脸别到一边不搭理我。直到母亲去里间米缸里找米要给我做稀粥时,父亲这才默默地起身去锅屋,不声不响地燃起了灶膛里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