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五,乳名小五子。
他因懒而得名——懒五。
懒五上有四个姐姐,下无弟弟妹妹,从小父母疼,姐姐们爱,宝贝疙瘩一个。五六岁时,还没下地走道儿,动步父母抱着,姐姐们背着,吃花生、活桃什么的硬东西,他自个懒得嚼,全都是姐姐们轮翻用蒜臼子捣乱了,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
懒五的父亲是晚清的秀才,算得上知书达理的人家。头解放时,家里还开着私塾,三乡五里的,大凡能吃上饭的有钱人家,都把小孩送给懒五的父亲,学《百家姓》、背《女儿经》、读《四书五经》。
但,懒五不学。
他学不进去。就一个《百家姓》,懒五一个冬天背下来,最多记住开头两句,连第三句都不会记住的。他懒得动那个脑筋。
父亲用板子打他的手掌,竹竿敲他的脑壳,没用。
他懒五连眼睛都懒得睁一睁。
父亲把他赶出学堂,说:“扒口喂鸭子,还能填进食去,这东西(指懒五),连鸭子都不如!”
父亲让他下田干活。
那时间,他家日子好,有学堂、有骡马、常年雇着伙计。
父亲专门指给他二亩谷地让他锄草,并不许伙计们帮他。
初夏时节,谷子还没有长高,谷地里的草也没有长高,及时把草锄掉,好长谷子,这是非常重要的。
懒五呢,被父亲逼急了,扛锄头只把谷地边上的草锄了锄,以瞒哄父亲的眼睛,里面的草他动都没动,便躺在路边树荫地里乘凉。
可到了秋天,谷子地里的草比谷子长得都高。那时,再想去拔草,晚了。一年的收成几乎是泡汤了。
父亲料定,这东西(懒五)是个败家子。
果然,父亲死后,懒五坐吃山空,没几年的功夫,就妻离子散,穷困潦倒了。他先卖田地,后卖庭院,再当古玩字画,供他下馆子、听洋戏、玩小牌。
懒五下馆子好图热闹,有事没事的总要找几个人陪着他喝酒划拳;听洋戏虽很认真,但他记不住词调,没事乱哼哼时,你根本听不清楚他哼的是哪一出戏里的曲调儿;玩小牌就更有趣了,他不玩现在的扑克牌,他玩的小牌窄窄长长的。外行人一看,黑乎乎的一片,全都一个模样,懒五也懒得去辩认,摸着哪张出哪张。所以,牌桌上的输家总是他懒五。
至今,我们老家那一带,还流传着一句独特的歇后语,懒五玩牌——没大没小。
等懒五破棉袄上扎根稻草绳,无钱下馆子、听洋戏、玩小牌时,正好让他赶上了新社会,落得个好成份不说。还因懒而出名,生产队安排他些轻巧活,让他看场、护青、跟着妇女们盘腿坐在场院里摘花生果……就这,他还是懒得动手,经常是正干着手中的什么活儿,就歪在一旁的乱草窝里睡着了。
到后期,他年岁大了,生产队也不再安排他干什么事情了。安排他也干不好!生产队根据上头照顾好孤寡老人的政策,专门给他盖了一间砖墙到顶的红瓦房,供他吃,供他穿,还给他买了一个香烟盒大小的半导体,让他欢度晚年。
懒五把那半导体当宝贝一样揣在怀里,没完没了地听。冬天他蹲在太阳地听,夏天躺在树荫底下听,吱吱啦啦地听《铡美案》、听《白蛇传》……后来,还听过一阵样板戏。直到七十年代后期他才死。
死时,半导体里还在给他唱着《铡美案》——
把你比作父,不认俩姣生
把你比作子,不孝俩双亲
……
那时间,懒五有八十多岁,没病没灾地死了。
村里人都说,懒五真是个有福的人。一天罪都没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