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十一月,延绥以及整个大明终于稍稍的松了口气。
肆虐北方,糜烂八百余里边塞的蒙古鞑子,在明军榆林边镇几万大军的拼死抵抗下,在严寒的冬季帮助下,终于退去,但是沿途八百里边镇几乎全部成了废墟,房舍,牲畜,财物粮食,以及人口全部为之一空,整个榆林边镇糜烂一片成为白地。
鞑子退去了,边军也各回驻地,继续坐困愁城,但是,事情对于大明朝廷,对于延绥巡抚府只是刚刚开始。
榆林原有驻军和客军计六万五千余人,但是即便是扣除原先各级军将官佐以及惯例的空额,实际也有边军及客军四万七千余,这牵连三月的大战,死伤与逃散者万余,这些当然要计入阵亡抚恤,同时这次毕竟打退了蒙古鞑子的入寇,那奖励升迁也是应在题中之议,那么加上战时双饷,战后伤患,死者抚恤烧埋的规矩,就要大笔银钱。
但是,先放下这些银钱不说,即便是原先边军欠饷就已经达一年之久,远处的不受待见的边镇更是三四年没有一粒一钱的支应,这一年之间,都是靠着各级官佐弹压,时不时的做些无本买卖才保证边军不哗变没饿死,这时候,大胜之后再不发放欠饷和赏赐,那官佐都要带头闹饷了。
请功和申领积欠以及封赏的折子还有公函,已经数次发往延绥巡抚和兵部,但都遥遥如泥牛入海,没有半点消息,只是上面在不久前传下同意给各位将佐将士升迁,但是,这只是空口白话的升迁却没有一点点实质性的钱粮补给。
现在,榆林镇总兵郭伟权就是想在延边之地筹措些钱粮应急,那面对白地一样的八百里边地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正在郭总兵愁得牙疼的时候,亲兵通报,手下副总兵联袂拜见,当时郭伟权头大如斗,但这二位是自己手下得力大将,并且在这次蒙鞑子入寇的时候立下大功,是不得不见的。
在帅案后捂着脑袋有气无力的对亲兵道:“传。”
那亲兵一个军礼之后,转身快步出去,不大一会,节堂门口一暗,两位副总兵联袂而入,一进节堂二话不说纳头便拜,然后就是一阵嚎啕。
郭伟权知道为了什么让两个钢铁般的汉子憾哭,只得长叹一口气,走下帅案亲自俯身相扶,但是扶起这个跪下那个,扶起那个却又跪下这个,最后,郭伟权也懒得再扶,一屁股坐倒在帅堂台阶之上,手扶着头盔也跟着黯然垂泪。
钱粮,钱粮,只是这两个轻飘飘的字,就已经压的郭伟权一个堂堂边镇大帅挺不起身子,扬不起脸,这战后十多日就只能躲在节堂里不敢出去半步。
即便是自己对待士兵再是刻薄,但是现在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忍面对百战余生的一个个士卒在冰天雪地里,饿的形销骨立。
但是,没有粮食,哪怕是一点点都没有了
一时间整个节堂一片愁云惨淡。
三个大将军在这艾艾哭泣也不是个事,副总兵陈洪范偷眼过后忙收住哭号,颤声道:“将军,您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这再不发放钱粮可就真的饿死人了,可真就要发生闹饷兵变了。”
副总兵宫惟贤也收住悲声,擦着眼泪焦急哀求道:“大帅,即便没有大战的赏钱,请将军先发下些钱粮救急吧。”
郭伟权长叹一声,两手一摊,“你现在看看咱们后营仓库,可有一个耗子还在?就是本帅都已经是半饥半饱了,哪里还有粮食给你们?”
“大帅可曾再次向巡抚督抚处上报我们眼下的情形?”宫为贤带着最后的希望问道。
“何止是报了,上报申请的文书一日三封,就连兵部那里都已经上报哀求了几次了,但是——唉——”
“那延绥各地没有押运粮草过来吗?”
郭伟权苦涩的摇摇头,艰难一笑道:“还哪里来的粮草?历来是我们边军粮草供应之地的米脂闹了杆子,城破了,那些粮草税银被杆子一窝端了,其他各地县里为填补米脂损失,都已经再次摊派增加了许多,但是那些百姓已经被收刮的没了隔夜之粮,就是明春的种子都已经被胥吏收刮了个干净,但就是这些还都要先交纳户部,再分摊各地王爷,哪里还剩下多少给我们?“
沉闷,死一样的沉闷,宫惟贤也知道事情就是这样,王爷们的赏赐俸禄,户部的交纳规整才是这大明当务之急,至于自己这些边兵,哪里还顾及得上?
“那朝廷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我们这些守土立功的将士就这样眼睁睁的饿死吧。”怨言不敢说,只能祈求道。
“要不。”陈洪范想了半天,抬起眼睛看着自家大帅小声道:“是不是,辛苦大帅一下——”但话到这里,却又不敢再说。
郭伟权知道他要说什么,不过是看到十几封请粮的公文没有下文,这底下兄弟想让自己亲自去延绥巡抚处走动一下,当面向延绥巡抚大人讲明现在自己这里的情况,希望能讨要点粮草救急,但是自己还真就不敢随便行动。
大明防备武人如防备贼寇,有过之而无不及,武将无兵部差遣,三边总督杨鹤手谕调度,要是敢私自离开防区半步,无论官民都有权当场拿下砍了脑袋,自己有几个脑袋敢于试试大明尚方剑的锋利?
这时候,实在看不下去的身后中军官上前谨慎施礼道:“大帅,现在指望着朝廷拨付粮草,可能是没有指望,最少是在现在没有了指望。”
郭伟权不由愁苦的点点头,这不是废话吗,这个结果是任谁都看得出的。
“但是,大帅,那米脂民乱,打下县城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也一定惊动了朝廷。”
郭伟权对这个中军突然说起这不相干的事情,不由皱眉,现在,对于自己的当务之急是粮草,要不就会饿死人的,到那个时候那就会生出军中哗变,那才是要了在座所有人性命的事情。真要是军中哗变,上面才不管你什么原因,砍了自己这些丘八背黑锅才是正经,你跟我扯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
但是这个中军也是一个士子出身,兼领军中赞画,自打新皇撤了太监监军之后,这上峰派下的赞画,其实就起到了监视中军等的职权,成了想当然的朝廷耳目,却是万万得罪不得,他虽然不如太监阴狠,但若论倾轧,那更是花样百出,还是防着些为妙,不要一个言多语失就被他打了小报告的好。
于是郭伟权摇摇手,勉强的站起,慢慢的走到帅案之后坐定,不咸不淡的道:“赞画大人,那米脂闹匪,不与边军相干,我们军人只是守好本分,不要让蒙古鞑子犯边就是了,至于米脂失城,自有各地卫所千户所顶着,我们就各安本分吧。”
那赞画一听,便知道自己的这个大帅与自己隔阂。
其实上面撤了太监监军却是大快人心的,要不太监贪婪并且怕死,还要不懂装懂的瞎指挥一气,把个懂行的军汉指挥的是晕头转向,但又敢怒不敢言,其实,十停战事败亡有八停与其有关,就是那萨尔浒打败就是太监乱指挥的下场,正所谓外行指挥内行,那就是取败之道。
可是撤了监军,这监视武将的职责就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平白的让自己与这些军汉离心离德。
自己虽然也不屑军汉粗鲁不明,但是,现在却要拉上他们一把,要不真的兵变,自己可没有太监那强硬靠山,正所谓同舟共济,就是现在这个自己的处境。
于是,不顾总兵的不冷不热,那赞画再次上前规规矩矩的施礼道:“大帅错了,这米脂一事却正关联着大帅和大帅手下兄弟的生存。”
“怎么说?”既然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那还是听听这些龌龊文人的说法吧。
“大人其实知道,这米脂一战,虽然传闻后来又收复了县城,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那不过是人家劫掠完毕丢还的,只是欺瞒下当今新帝罢了,这事是瞒不住明眼人的,一旦有一天新帝睿智,洞悉了这期间猫腻,那还不立刻就拿下面的人问罪?”
郭伟权不由点头,先不说别的说的对不对,就是这小皇帝善变和多疑的性格也就一定会秋后算账的,这就是为什么米脂一战已经过去一月,而朝廷的封赏却迟迟未到的原因,还不是这个泼天大功有瑕疵纰漏?兵部或者是吏部不敢上奏天听,为着下面将瑕疵纰漏补上?那时候才是大家心安理得的庆功分润的时候。
郭伟权世代将门,虽然故意不去碰被文人忌讳的文章,但是不等于这近百年的人情世故积累就没有。
“但是,巡抚大人要想弥补上这缺漏瑕疵,就必须要剿灭了为首的杆子,才算真的将功补过,大胜一番。”
“是这个道理,但是那都是卫所千户的事情,咱们边军也是插不上手,再说了,我们也没必要插手,还是顾着眼前吧。”郭伟权点头赞同的道,但是,自己心中还是以不归我管,我就不管的态度,也懒得操心,正所谓各扫门前雪。
那赞画见郭伟权还是没明白,就再次施礼道:“其实这正是大帅解决眼前种种困局的绝好机会,大帅怎么能无动于衷?”
这话一出,郭伟权不由一愣,这内地的事情怎么还和自己联系上了,这多少有点八竿子打不到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