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拿起冰镐,挖了几下地,一砸一个白点,比铁还硬的冻土根本挖不开。他低着头气喘吁吁地闷了一会儿,然后捧起厚厚的冰雪往金发女孩身上盖去,不一会儿堆出一个雪坟。他又搬来一块块的石头,严丝合缝地压在雪坟上,这样贼鸥就没办法把雪堆翻开了。
富春从兜里摸出一根雪茄点燃了,猛抽了几口,然后把青烟袅袅的大雪茄插在金发女孩的冰雪坟头。兜里还剩下六根雪茄。
富春站在雪坟前,双手合十,心道:“这比海底好,海底又黑又冷的,也比被贼鸥南极天葬了好。”
青烟冉冉上升,烟灰积到很长才自己断裂下来。
富春抬头看了看第一座山,低头看着如意。
“别怕。”他的语气第一次温柔起来。他收拾完包,把收口的绳子收紧,蹲在如意面前,鼓励道:“一定要活下去。”
如意看着自己的左腿,摇了摇头。
富春道:“我背着你,你背着包,可以吗?”
如意咬咬牙,点了点头。
富春扶起如意,让她单腿慢慢站起身,然后整个人趴在他背上。他用一根绳子把如意牢牢绑在自己背上。如意接过登山包,背在自己身上。
如意勾紧富春的脖子,俩人同时感到了一阵温暖。
富春踏上斜坡,向山顶爬去。风又停了,天地间静得令人难耐,俩人的心跳声混合在一起。
这次富春学乖了,他绕开半山腰那个贼鸥的窝,向着山顶爬去。到了接近垂直的地方,富春使出浑身力气一点点往上蹭。如意的体重加上登山包的重量,令他接近了体力的极限。
如意强忍着断骨处传来的阵阵剧痛,她知道富春已经没多少力气了。
她紧紧抓着腰间系着自己和富春的那根绳索。
富春喘着粗气,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酷暑,一天没吃饭的他穿着一套呢料西装,站在婚庆舞台上妙语连珠地说着什么,也是这般,喘着粗气,眼前越来越黑,但台下的掌声和笑声唤醒了他,他瞪大冒着金星的双眼,露出笑容道:“现在,有请证婚人发言。”
他抬起头,望着山巅,背上的女人越来越重,他扒住岩石的双手越来越麻木。
“对不起,不应该带那本书。”如意愧疚道。
“那本书里写的什么?”富春喘气问。
“泰戈尔的诗。”
“来一句!”
如意沉默了一会儿道:“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富春猛吸一口气,往上爬去,过了山腰处的垂直段,后面的坡势缓了些,他可以整个人斜趴在坡上,缓缓往上爬。
他边爬边气喘吁吁道:“得生如秋叶之静美,死如夏花之绚烂。”
他俩就这样登上了第一座山顶。富春背着如意,像匹马似的趴在地上。
“老实交代……”富春快窒息似的喘着气问,“你到底多重?”
如意没有回答,富春一惊,发现她紧咬着出血的嘴唇,头垂着,人已经晕死过去了。
富春解开绳子,缓缓将如意放下,让她平躺在地上。他观察了一下她的左腿,抓了把雪搓了搓她的脸。
如意缓缓醒过来,颤抖道:“就把我放在这吧,我受不了了,断掉的骨头在大腿里戳着我的肉,我撑不下去了。”
富春咬咬牙,指着下坡的雪地道:“你看下坡还行,我用绳子拴着你,咱俩一起慢慢滑下去。”
于是富春左手拉着拴住如意的绳子,右手用冰镐插入雪中当做刹车,一点点挪下了山。虽然比上山容易,但缓慢下滑的过程中还是触动了断腿,如意再一次痛得晕了过去。
到了山脚下如意哀求富春放下她,富春道:“第一座山最难过,我们已经过去了,还有五座山就到了,别放弃。”
说完他再一次把如意背上,用绳子绑牢,向着第二座山爬去。
他们就这样翻过了五座山,每一个山头上如意都痛不欲生地求富春让她死在那,然后就痛晕过去。每一座山脚下如意会再哀求一次,接着再痛晕过去。她哭过,求过,骂过,抽过他大嘴巴子,但没用,富春不答应。
最后一座山脚下,富春累瘫了。
他俩都绝望了,因为这座山太高太陡了。
俩人一起喘着气。
“你走,把我留下吧。”如意道。
富春望着这个濒死的女人,风吹起她的长发,秀气的脸庞,挺拔的鼻子,黑白分明的眼睛,被咬得血痕累累的嘴唇。她瘫在地上,胸口起伏着。
起风了,又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
富春抓了一把雪擦了擦脸,然后艰难起身,爬到如意面前,嘶哑道:“我们从下面绕过去。”
如意摇摇头道:“这座山占地太广了,从下面绕路太远,暴风雪要来了,我们走不到一半就会被冻死。”
富春犹豫了,他身上所有的物资只剩一个登山包,暴风雪一来,俩人根本无处躲藏。
“别犹豫了,你走吧。”如意道。
富春想了想,转过身向山走了两步。
如意望着他的背影。
富春低着头,又走了几步,如意望着他,无声地笑了笑。
富春猛回过头,看到如意在笑,问:“你笑什么?”
“我没笑。”如意道。
“你笑了。”富春恨声道。
“我真没笑,你走吧。”
“你笑我没种?”
“滚!”如意沉下脸。
富春转身走回如意身边,蹲下身望着她。
“要走你走,你放过我吧。暴风雪要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如意叹了口气道。
富春双手着地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喘着气像头绝望的狼。他忽然想起那个藏身的小山洞,头重新抬了起来。
如意从未看到过这么可怕的一张脸,扭曲,愤怒,凶狠,悲伤,眼中布满血丝。富春吐了口唾沫,恶狠狠道:“我不信!老子一定要把你背过这座山!”
富春重新背上如意,他这次把绳子捆得特别紧,打了个死死的结。
他开始爬山。
如意闻着他头发里的烟味和汗味,强忍着疼痛,慢慢勾紧了他的脖子。
暴风雪开始了。
富春爬到半山腰时,人已经虚脱,视力变得模糊起来,感觉背上有千钧重担。他想找到之前那个藏身的小山洞,边拼尽全力一寸一寸往上挪,边焦急地张望着,那个小山洞始终不见踪影。
他太累了,停了下来,下降风越来越大,风速渐渐达到了每秒五六十米。身体的热量在狂风中被迅速带走,富春和如意被困在了半山腰。
南极大陆是中部隆起向四周倾斜的高原,一旦沉重的冷空气沿着南极高原光滑的表面向四周俯冲下来,一场冰冷刺骨的下降风就形成了。
此刻,冰雪夹带着沙子贴着山坡刮过来,打在脸上痛得不行。
就在这时富春昏迷了,手一松,整个人往下滑去。如意拼命从登山包上抽出冰镐,插进两块坚硬的岩石中,止住了下滑。
风越来越大,如意将冰镐的手带紧紧缠在手腕上,靠着这只纤细的手腕维系着俩人的体重,拼命坚持着,感到自己的手马上要断了。
“醒醒!”她大喊。
富春头耷拉着没动。
“醒醒!”她拼尽全力大喊。
冷风直往脖子里钻,富春一激灵醒过来,睁开眼心想,自己怎么挂在半空风里飘呢?
“醒醒!”如意喊。
富春清醒了,一把扒住了山石。俩人又调换了位置,如意将手从冰镐的手带中抽出来,整个手腕已经变紫了。她借着富春往上蹬的一下,用巧劲把冰镐从岩石缝里拔了出来。
风速已经达到了七八十米,风卷起雪,能见度变得越来越低。富春拼尽最后一丝体力爬上山顶。他解开如意,趴在地上不停喘气,剧烈咳嗽着。
如意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白雪茫茫的广袤盆地出现在眼前,可雪太大了,她看不到那个小站。她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
富春爬起来,扒着她的肩在她耳朵边吼:“再累也不能睡!睡过去就死了!”
如意点点头,俩人开始往山下滑。富春找到一条坡度和积雪厚度都不错的下坡路,左手死死拉住拴着如意的绳子,右手握着插在雪地里的冰镐,一点一点往下滑去。一块凸出雪地的岩石撞在如意的断腿上,她惨叫一声,再次昏死过去。
山脚下富春背起昏迷的如意向前走去,风卷起地上的雪,形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白毛风。翻过整整六座山头,眼看就要到达小站前,他俩失去了方向,什么都看不到了。越来越大的风带走了他俩仅存的体温,富春背着如意,在风中仰起头狂吼了一声:“开恩啊!”
风瞬间变得更大了。
富春望向前方,他等于是瞎了,瞪大眼睛,背着一个昏死过去的女人,站在白茫茫的一片前。
他不知道前方是天堂还是地狱,他只知道,此刻如果贸然前进,必然越走越偏,死路一条。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生死边缘冷静思考了大约一分钟。
他放下如意,浑身哆嗦着,飞速抡动冰镐,开始在原地挖坑。幸好此处冰雪很厚,一通狂挖后,竟挖下去七八十厘米。以前听说过人在濒死时能爆发出几十倍于平时的能量,现在这个说法在他自己身上印证了。
富春花了大约十分钟,挖出一个一米见方、约八十厘米深的雪坑。
他自己先躺进去试了试,然后去摸身边的如意。
第一下没摸到,富春惊得大脑一片空白,跪在雪坑边,又原地摸了一圈,终于摸到了如意的衣服。他拽着衣角把她拖过来,先伸手在鼻息处探了探,然后解下她背上的登山包,抱起无声无息的如意,尽量不触动她的断腿,放入雪坑。坑太小,他从背后紧紧抱着如意才能勉强把自己也挤进去,终于安顿好后,他拖过登山包,封住了坑口。
太冷了,他更紧地抱住如意,发觉她的身体传来一丝颤动。
十方世界唯有风震寰宇,东西南北只剩一片混沌。